水仙

創造

作者:小山

仙,給我聽一段音樂吧。

水仙,你現在恐怕聽不見了,怎麼辦呢?

水仙,你離開我們有多遠了?你在哪裏?你是迷路了,還是到達了你想去的地方?

可我怎麼也不清楚水仙要離開大家的原因,我也沒辦法問問她的媽媽,或者她二姨。

水仙在這個春天忽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我們班上所有的同學和老師都猝不及防。水仙是我的好朋友,因此我比其他人更迫切地想追尋一些她為什麼離開的蛛絲馬跡。我翻出了她送我的圖畫本,看上麵她給我畫的兩張畫,畫麵上也沒有答案:美少女拔劍而立的樣子,多麼英武啊。

事實上,水仙也同樣是堅強的,和她畫出的人物一樣有力量。這是我很喜歡她的原因。她來我們班上不久,我便發現了她的與眾不同。慢慢靠近她,和她交朋友,是由於我性格正好和她相反:我太柔弱了,簡直柔弱得令我抬不起頭。身材纖小卻個性堅強的水仙,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沒到一個月,我便成了離她最近的同學了。我是說,不但我在課間主動往她眼前湊,幫她做點什麼;放學了,我寧願繞遠一條街,和她同行,直到送她進樓門,我才轉身回家。我和水仙說話越來越多,更準確地說,水仙跟我說得越來越多,我是她忠誠的聽眾,百聽不厭她的話。真想不到,她知道那麼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她講啊講啊,她從小到大的生活情形我仿佛都看見了,我似乎還看見了她描述的那些陌生的景象。比如,水仙說到山腳草叢裏的螞蚱,大的、小的、顏色不同的、跳動樣式的區別、哪一種好抓哪一種根本逮不著。我聽得入迷了。

在我眼裏,水仙比一本辭典強得多,她對山上的植物、昆蟲、動物,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不僅僅是詞語解釋。她仔細地講述它們的故事時,我從她的聲音中,能聽到山上的各種風聲、雨聲,甚至,我可以感受到那山坡的陽光同樣曬得我身體暖暖的。為什麼她能這麼聰明,又有這麼好的表達口才啊?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輪到我講一件感興趣的事情,我總是說三句話就口吃,說不下去了——還要她替我接著說下去,把我表達不了的東西補充出來。令我吃驚的是,她說的差不多就是我想說的。

就是這樣的一個好朋友,頭一天我們還一起放學回家,第二天我到了學校,卻被同學急急地告知:水仙昨夜死掉了,老師說這是真的!

我忍不住放聲大哭,顧不得好看難看,眼前黑著哭……跑出教室,到操場另一端有灌木叢的地方,捂著自己的臉一個勁兒地哭——

放學後,我獨自回家。沒有落雨,但是,我覺得天空和馬路上都像被烏雲塞滿了一樣。

媽媽說,童童,你聽一段音樂吧。

這是媽媽的一貫做法。如果我悶聲不響一個勁兒發呆,她便打開音響,塞進去一張光盤。這回是莫紮特。也許媽媽覺得我需要活躍一些。媽媽總是習慣用音樂安慰我,啟發我,我當然理解她的用心。何況我一直最喜歡莫紮特了。但是我今天不想聽莫紮特。我用眼睛盯著媽媽的臉,媽媽懂了我的意思,便停下音響,又去找光盤。她說,童童,此刻,你聽這張好,舒緩而溫柔,亨德爾的《彌賽亞》。我默許了媽媽換光盤,相信媽媽的選擇。

你們猜得出,水仙是山裏來的孩子。三年級時她來到我們班。她媽媽親自送她來到學校,和老師小聲說了一大陣子的話,老師不住地點頭,直到她媽媽終於放心了,才和老師說再見。後來,水仙告訴我,她媽媽回到山裏後,對她也不是很放心,經常用手機遙控她,但是她沒再跑來學校。水仙被交給她二姨了,水仙媽媽對她自己的妹妹倒是特別放心,水仙二姨是有名氣的女畫家,那還能有問題嗎?學校是名校,二姨是名家,水仙受到的影響不會差的,用手機常問問學習情況,水仙媽媽便認為可以了。山裏距離這個濱海小城還是挺遠的,除非寒暑假,水仙被接回去,平日裏也不可能經常和媽媽見麵,水仙媽媽在家忙著扣蔬菜大棚,哪裏總得空往海濱跑呢?

沒她二姨,水仙也不能轉學到這個城市。

水仙很高興來到了我們學校。她在山裏小學雖然成績好,但那畢竟隻是個不足一百名學生的學校,班上排第一,那也進不了縣裏重點高中啊——這是水仙媽媽說給她的,她又轉述給我聽。上個好大學,是水仙的夢。二姨非常樂意把水仙帶出山裏,水仙媽媽感激自己妹妹體貼,叮囑水仙,多聽二姨話就沒錯。果然,不到一學期,水仙的成績就蹭蹭地攀上了我們班前十名,她沒有辜負她媽媽和二姨的希望。

“你二姨對你特別好,對吧?”我問過水仙。

“我二姨可不一般,她不但吃吃喝喝照顧我,我跟她還能學到一些新東西。”

水仙指的是畫畫吧,因為我和水仙成了朋友後,不幾天就發現水仙會畫畫了。我們隻是美術課才畫畫,水仙課餘時間自己也畫了不少畫,她會用毛筆畫畫,也用鉛筆畫一些課堂上沒學過的畫。她尤其喜歡畫美少女,那種日韓風格的,眼睛特別大,頭飾和服裝特別漂亮,還擺出許多種姿勢。這一定是受她二姨的影響吧。我太羨慕她能畫出那麼複雜的畫了,我畫一隻貓都畫不像,貓的腦袋不是過於小了就是過於扁了。

這不影響我和水仙的友情。水仙對我會做什麼不在意,換句話說,她最看重我的忠誠。她說過,班級裏隻有我對她是真心好。說真的,班上其他同學對水仙也確實都太一般了,我甚至覺得有的同學躲著她,並不願意和她交往,課間玩耍故意撇開她。他們的態度也影響不了我對水仙好,我心想,你們誰能像水仙講故事這麼生動啊,她說出來的那些新鮮事,你們在書上根本沒看過。

所以,水仙跟我說:“我才不理他們呢,讓他們看著吧,我準能成績第一名,把他們甩後邊。”我相信她說到做到,她有這個強脾氣,用功學習的勁頭那可不僅是嘴巴上說說。可惜我學不來她的勁頭,我屬於那種中不溜還不著急上火的學生,用老師的話概括我就是:“鍾童童啊,人家用飛船,你偏偏滿足用郵遞馬車!”不全懂老師這好玩的比喻,我也不上心誰批評我。我有媽媽的疼愛和理解就滿足了,不太在乎別人怎麼看待我,在家裏,不管我是不是用郵遞馬車,媽媽總是更多地擁抱我,為了熏陶我,她跑遍全城買來光碟和書籍,整整齊齊擺放在客廳書架上。她不強迫我看一本書,也不會勉強我學音樂,但她常聽那些光碟,屋子裏飄著那些曲子,我都聽習慣了——西方古典音樂實在是很美妙,聽不夠。我隨手拿來閱讀的課外書,也不少了。可我對別人講不出來這些東西,隻藏在自己心裏回味著,難以和同學分享,即使我願意和水仙分享,水仙也沒問過我喜歡什麼。

水仙不來我們家,我邀請過她。除了她二姨家,她誰家也不願走進,她說城裏人家規矩很多。她媽媽也叮囑她隻在二姨家,二姨一直單身,二姨家沒有別人那麼多規矩,水仙說她很怕那些禮貌的問好。我跟水仙進她二姨家裏一次,那天她二姨出差了,在外地辦畫展,水仙說你進來看看我二姨的畫吧。我沒看懂她二姨的畫,那些毛筆塗抹的色彩讓我覺得眼花繚亂。更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二姨在房間裏擺了許多神像,有非洲的,美洲的,澳洲的,東南亞的,水仙說她二姨最願意收藏土著文化了,這些是土著人圖騰崇拜,可我怎麼覺得青麵獠牙的?因為這個,我沒再隨水仙進她二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