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說:“我在大學學的是人生變態專業,冷門,畢業後學無所用,找不到工作,與三五同學相邀,南下廣東,來到高州。有酒業公司老板見我嘴甜,人又長得漂亮,請我喝酒。一頓酒下來,老板爛醉如泥,酒醒後便聘我做了他的白酒推銷員。這職業收入不錯,但太辛苦,白天東奔西跑,聯絡客戶,晚上還要陪人吃飯喝酒,常常半夜三更的才醉醺醺地回到家裏。有時酒席間碰上一些不良客商、老板之類,為了一單生意,陪酒不算,還得賠上笑臉,賠上色相,甚至搭上一些葷腥。這種場合我受不了,幹了不到半年便辭職去了歌廳,進包間陪酒、陪唱,但不陪男人睡覺。這是我的底線,從未超越它。當然也並非絕對,有時碰上個讓我傾心或有好感的男人,也偶爾為之,但不收錢,送禮也不要。晚上工作,白天睡覺。這碗青春飯吃起來也是蠻辛苦的。但比起做白酒推銷員好多了,起碼白天可以飽飽地睡上一覺,收入也挺可觀。一天夜晚,我在卡拉OK裏唱歌,突然進來一個男人,手裏提著一個高檔箱子。這家夥年紀不大,三十多歲的樣子,穿著體麵,舉止斯文,模樣長得讓人看了感覺舒服。這個男人把我請到一間預留的包房裏,要我幫他做一件事,並說隻要我把這件事做成功了,達到他的目的,就給我五十萬元。說著將箱子打開,滿滿的一箱子人民幣放到我麵前。”
那人說:
‘隻做一件事,按照我說的去做,做好了,這些錢都是你的。’
那人讓我把環保局長灌醉,然後一起上床。他說:
‘把他的衣裳褲子扒下來,讓他全裸。當然,你也要全裸,並且和他睡在一起。注意,你和他睡在一起的時候,一定要把你那張臉兒藏起來,千萬不能讓人看到你的真實麵貌。不過,到時我們會請境外化妝師,先給你做臉部化妝,即使讓人看到了臉,日後見麵也不可能認出你來的。’
“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大陰謀,計劃、行動、目的都十分齷齪。凡是正直、正義、有良知的人,都會拂袖而去,甚至甩他一個大耳光。時光倒流兩三年,也許我也會甩他一個大耳光。然而當時的我沒有。想起做白酒推銷員時候的艱辛,想起在酒吧、歌廳裏遭受的種種冷遇和淩辱,想起至今仍在黃土高坡上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雙親,以及無法抗拒的五十萬元的巨大誘惑,也是財迷心竅,鬼使神差,我竟然答應了。
“按照那個男人的要求,兩天後我住進高州一家管理不太嚴格的中檔賓館。那是一個套間,臥室有張雙人床。客廳較大,陳設老舊,不過也還幹淨整潔。我往茶幾上擺了幾瓶紅星二鍋頭,據說楊局長最喜歡喝這種酒。這種酒價位不高,喝起來勁挺大,口感也好。一盤花生米,幾碟小炒,然後拿起那個男人事先為我準備的臨時手機,撥通了楊局長的電話。我頭一回做這樣的事,自覺傷天害理,心情很緊張,講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我跟楊局長講,我要舉報一家企業,這家企業長期搞地下排汙,嚴重汙染生態環境,請環保局去查處。他問我是哪一家,我說電話裏不好講,必須見麵才能講。他又問我是否有相關證據材料。我說有,這也是見了麵才能交給他。楊局長在電話那頭說,好吧,下班後我馬上過來。我說隻能你一個人來,不要帶手下,人多嘴雜我害怕。他爽快地答應了。
“放下電話,我的心仍在‘怦怦’地狂跳不止,接下來的半小時內跑了好幾回衛生間。我這人有個毛病,就是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緊張,一緊張心就慌,心一慌,就猛跑衛生間,這種事情如果再幹上兩三回,大小便都會失禁。
“說好個把小時到的,結果拖了兩個小時,楊局長才出現在我的房間。果然很守信用,就他一個人。楊局長一進門就道歉,說對不起,我是坐公交車來的,路上堵車,耽誤點時間,讓你久等了。我說沒關係。
“這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手長腳長,肩膀寬闊,額頭開朗,五官端正,一臉正氣,看樣子就是優秀男人中的極品。我想任何一個成熟女人,見了這種男人都會怦然心動。不過,當時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麵。我請他坐下,給他泡了杯茶。他把茶杯推開,眼睛卻瞟了一下擺在茶幾上的紅星二鍋頭,說談談情況吧。我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麵前,不敢拿正眼看他,說楊局長還沒吃飯吧,如果不嫌棄,一塊兒隨便吃點,咱們邊吃邊聊。他遲疑一下,抬手看了看表,又瞟了瞟擺在茶幾上的那幾瓶紅星二鍋頭,說好吧。我拿來兩個茶杯,分別倒了兩大杯酒,他有點驚訝地望著我,問,你會喝酒?我笑笑,回答說會一點兒。端起酒杯和他輕輕碰了一下,隨即喝了一大口。他瞪大眼睛,說你年紀輕輕的會喝酒,而且是度數很高的白酒,看不出啊。我依然笑笑,不敢對他說我曾經做過白酒推銷員,不敢說我現在就在酒吧和OK廳裏工作,是一名地地道道的‘三陪女’,不敢說我是西北高寒山區裏長大的女娃子,不敢說我的父輩和祖輩都是能喝善喝會喝的人。隻是笑笑,笑笑。不過,後來忍不住,還是說了一句。我說,我喜歡喝北京出產的,正宗的紅星二鍋頭,其他酒很少喝,基本不喝。沒想到這句話未能引起他的警惕,相反卻樂了,說他也喜歡喝北京出的二鍋頭。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完頭一杯,他就放鬆了警惕,我也少了許多拘束。我們頻頻碰杯,大杯大杯地喝起來,話兒也多了。他告訴我,他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酒,每天不喝上兩斤酒就提不起精神,渾身都沒力氣,就會落淚流口水,跟吸毒鬼差不多。醫生說這是一種病,叫酒精綜合征,無藥可治。有時我很痛苦,真不想喝了,可是納稅人給了我那麼多薪水,我得報答他們,為他們多做點事情,好在這紅星二鍋頭不貴,我還喝得起。我插嘴問他,沒人送你酒嗎?他說有啊,有的是。隻要我敢收,願意收,茅台、五糧液、拉菲、威斯忌、人頭馬、路易十三、十四,什麼樣的酒都有,什麼樣的酒都有人送。可是我不能要,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軟’,我吃了拿了要了,高州還能保持這個樣子嗎?老百姓們還能見到郎朗天空,青山綠水嗎?早就不知成啥樣子嘍。
“楊局長說的是真話,也是大實話,在高州有關環保問題,有關楊局長的故事,這些日子我聽過不少。平時所到之處,老百姓街談巷議,充耳相聞。在當地,老楊的口碑非常好。當然也得罪不少人,斷了不少人的財路,因此,他們才對他下此狠手。說實話,當時我的心有點兒軟了,麵對這樣的男人,我不忍心下手。可是,我想到我對那個男人的承諾,想到那五十萬元巨款,五十萬元啊,它對我的誘惑畢竟太大了,我無法抗拒,無法抵禦,隻好咬咬牙,硬起心腸幹下去。”
“我一杯接一杯地敬他,他一杯連著一杯地喝,一邊喝一邊勸我少喝點兒,說女孩子姑娘家喝酒沒好處。我說聽您的,按您的指示少喝點兒,但您今晚要多喝點兒。他說沒問題。不過,喝完酒你得跟我談情況,把舉報的有關證據材料交給我。我也說沒問題。我們接著喝,一大杯一大杯地喝,如同喝白開水一樣。當茶幾上四瓶二鍋頭隻剩下一瓶的時候,楊局長的酒杯突然從手中掉了下來,半杯酒灑落地上,隻見他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沙發上,張著大嘴巴,‘呼嚕,呼嚕’地扯起了‘風箱’。正如那個男人所說的,楊局長逢酒必喝,逢喝必睡。我連忙站起來,走近前去看了看,仍不放心,又‘楊局長,楊局長’地叫了兩聲,確定他真的睡著了,拉起他的身子,想把他搬進臥室去。然而,一米八的個子,兩百斤重的大塊頭,我一個弱女子怎麼搬得動?正當我束手無措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出現在客廳裏。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客房的門,可那門根本沒開,真不知他是怎麼進來的。在那男人的幫助下,我把楊局長弄進臥室,放到床上。那男人將楊局長的衣扣解開,一翻一拉一扯,就把他扒了個精光,動作十分麻利。然後對我說,剩下的事該你做了。說著背轉身去。到了這個地步,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如果這世上還有羞恥二字,那時的我,真不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了。我迅速把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將長裙、奶罩、小三角褲扔在地上,自己把自己脫了精光,然後挨著楊局長側著身子躺了下去,一隻手搭在他的胸膛上,把頭埋進他的臂彎裏,我們兩人赤身裸體地睡在一起。
“臥室的燈突然打開了,隨即響起了‘哢嚓哢嚓’的聲音。”
‘你的事情做完了,東西放在客廳裏,密碼是一二三四五六。’那男人說。
“我翻身坐起來,急忙穿上衣服,來到客廳,那男人已經不見了,沙發上放著一隻高檔皮箱,打開一看,整整一箱人民幣,都是麵值百元的大鈔,一紮一紮,整整齊齊地放在箱子裏。我對著穿衣鏡,理了理頭發和衣領,提起箱子匆匆溜出客房,消失在燈火闌珊的街市中。
“第二天我便離開高州,回老家陝西米脂去了。五十萬元分別存在兩張卡裏,一張給了父母,一張留在身上。雖然離開高州,但我的心依然留在高州,無時無刻都在關注著高州。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上網,搜索高州新聞,從早到晚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害怕發生什麼。讓我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那是在我離開高州後的第五天早晨,我在網上看到一張題為《廣東高州市環保局長腐敗墮落》的照片,那照片上楊局長赤身裸體,和一個同樣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子睡在一起,那女子光著屁股,側身躺在楊局長身旁,頭臉埋在他的臂彎裏。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同時也悄悄地鬆了口氣。那照片上的年輕女子就是我,但除了我,沒人能認出是誰。我緊緊盯著互聯網,不吃不喝不睡,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那張不堪入目的照片迅速瘋傳開來,輿論大嘩,網民紛紛聲討楊局長,一致要求嚴懲他。緊接著高州官方作出回應,撤銷楊局長黨內外一切職務,隨後又看到了關於楊局長憤然辭掉公職、回歸社會的消息。消息上說,楊局長除了請求組織保留中共黨員的黨籍以外,他什麼都不要了,幾乎是‘淨身出戶’。這條消息是以楊局長的聲明為索引發表出來的。那聲明很簡單,隻有一句話,從某年某月某日某時起,辭去廣東省高州市人民政府公務員職務。沒有告訴,沒有辯解,沒有喊冤,人們從這則簡短的聲明裏,似乎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堅強與血性。漸漸沉靜下來。我也背起行裝離開米脂,開始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旅行。
“講到這大夥兒還不知道,高州環保局的那位楊局長究竟是誰吧?現在我要告訴大夥兒,他就是我們二一八號驢隊,我們‘快樂大家庭’中的驢友——關關,關大哥。”
“啊!”
人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
隨便說:“關大哥,這就是‘高州楊局長豔照門’事件的全部真相。我知道,這件事情發生以後,您很痛苦,很委屈,很憤怒,也很孤立,沒人同情您、理解您、支持您,包括您的親朋好友,以及您最愛的人。而我,羞愧、自責、負罪的感覺充滿了每天的行程,身上如同背了一副沉重的枷鎖,打不開,卸不掉,惶惶終日,寢食難安。我知道,我的行為給您造成的巨大傷害和損失,無法平複,難以彌補。請求您的寬容和原諒,都是不可能的。再說,我這種人做了這種事,本質上就不需要別人的寬容和原諒。也許關大哥將不久於人世,也許我們大夥兒都會死在這裏,我不能把我所作的這份罪孽帶到陰曹地府,帶到閻王殿上。如果是那樣,到時候莫說閻王爺不原諒我,就是那些小鬼判官恐怕都不會放過我。所以,我必須趁我,趁關大哥和大夥兒活著的時候,把這一切說出來,向關大哥真情坦白,也給大夥兒一個交代。從被困的那一天起,我就想這樣做,可我沒有勇氣,是老船的死,給了我勇氣。我講過,我不需要寬容,不需要原諒。我講完了,現在任憑關大哥和大夥兒處置,怎麼處置都行。”
隨便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從肩頭卸下一副千斤重擔似的。
人們聽了隨便講的故事,都不說話,都沒發表意見,小盆地裏靜悄悄的,靜得可以聽到小天使沉睡中的微弱的呼吸,靜得可以聽到岩那邊滴水落地的響聲。驢友們都把目光集中到關關身上,想看看他是什麼樣的態度,想看看他究竟采取什麼樣的方式和手段來處置隨便。一直昂著頭,鼓起眼睛,瞪著隨便的關關,這會兒卻低著腦袋一言不發。似乎做錯事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別人。
隨便打破沉寂,叫了聲“關大哥”,他才緩緩抬起頭來,先是看了看大夥兒,才把目光投到隨便臉上。隨便感到那目光是溫熱的,平和的,沒有出現她先前所想象和所看到的那種冷冽,那種嚴厲,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
小盆地又是一片沉寂。人們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關關。
“沒什麼好說的了。對你的坦誠,對你的勇氣,對你能夠知錯認錯,和敢於改錯的思想行為,我深感欣慰!小芹姑娘說過,人好比一塊玉石,白的黑不了,黑的洗不白,我堅信,組織上總有一天會還我一個清白的。我,楊尚德,不,關關,關大哥,原諒你了。”
關關的話和他做出的決定,驢友們感到意外,始料未及,但卻報以一片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關大哥!”
隨便淚眼汪汪地望著關關,突然撲進他的懷裏,“嗷嗷”地痛哭起來。
“好感動啊!太高尚了。有你們這樣的人做朋友,做兄弟姐妹,死也值了。”
人民群眾抹著眼淚,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