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都抓蟲子、挖蚯蚓或弄點別的什麼吃的東西去了，梁山好漢卻躺在小盆地裏，拿件汗衫蒙住頭臉，撩開雙腳，露出半截小腿。那腿兒在黑暗中發光閃亮，看上去不太正常。梁山好漢說，他得了浮腫病了。這話不假，多少天來，沒有吃的，人們僅靠喝水和螺螄湯維持生命，沒有油，沒有鹽，生理機能紊亂，免疫力下降，驢友當中有好幾個都得了這種病了。梁山好漢可能要比他們嚴重一些。為了保命，他經常拚命喝湯喝水。
等人們走遠後，梁山好漢悄悄爬起來，摸到岩壁下，彎下腰，翹起屁股，將頭埋在那個曾經貯存過食物的凹槽裏，像狗一樣，朝底部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連續舔了幾下之後，他把腦袋縮了回來，隨即離開凹槽，又悄悄走進小盆地，從邊上抓起兩個多功能鍋，朝坡下溜去。正在照顧關關的隨便問他：“梁哥，去哪裏？”梁山好漢回答說：“到下麵看看。”不多時，梁山好漢喘著氣從坡下端了兩小鍋水上來。隨便說：“梁哥，我這鍋裏不是有水嗎，你還去打？要喝水說一聲就是了嘛，看把你累的。”梁山好漢說：“不累，我打這水有別的用處。”他邊說邊喘氣。梁山好漢站著歇了會兒，將水倒進凹槽裏，然後用一隻手在裏麵鼓搗著，不時發出一陣“稀裏嘩啦”的響聲，像是在洗槽子。隨便又問：“梁哥，搞啥名堂？”梁山好漢回答說：“沒搞啥名堂。”隨便說：“梁哥，不是我講你，你這個人啊，名堂總是要比別人多點的。”聽了這話，梁山好漢心裏很不舒服，但他沒有反駁或質問隨便，心想非常時期能忍則忍，再說他也沒有太多的精神氣力去跟任何人爭辯什麼，何況眼下他正需要隨便幫點忙，於是說：“妹子有幹淨毛巾麼？”隨便說：“有，不過是濕的。”梁山好漢說：“我要的就是濕毛巾。”隨便拿塊毛巾正想朝梁山好漢扔過去，梁山好漢說：“莫扔，麻煩你過來幫我一把。”隨便低頭看看關關，見他依然處於昏睡之中，就站起身來。這一站就覺得天旋地轉，兩眼直冒金星，身子搖晃了一下，險些跌倒。她連忙彎下腰去，用手撐住地邊石頭，歇了口氣才又重站起身來。
“快點啊，妹妹。”
梁山好漢埋頭搗鼓著凹槽，沒有注意到隨便這邊的情況。
隨便艱難地走過小盆地，將濕毛巾送到梁山好漢手裏。
梁山好漢說：“妹妹，幫我拿住這隻鍋。”說著將手邊一隻多功能鍋遞給隨便。隨便雙手將鍋接住，雙腳趔趄一下，腦袋晃了晃，身子便軟軟地蜷在凹槽下不動了。梁山好漢這才發現隨便有些狀況，忙問：“怎麼了？”隨便說：“沒事。”說著用下巴頂住小鍋，呼呼地喘著氣兒。梁山好漢伸手摸摸隨便的額頭，汗水立刻沾了他一掌。他什麼話也沒說，忙把毛巾放進凹槽，將裏麵的水浸在毛巾上，隨後又將毛巾拿出來扭幹，一把把地將水扭進小鍋裏。槽子裏的水弄幹了，小鍋裝了大半鍋。梁山好漢先把鍋放到安全的地方，再把隨便扶下來。隨便說沒事了，剛才可能是貧血。梁山好漢把她扶到小盆地裏，讓她在關關身邊躺下來，自己趕緊去點火燒水。
這些日子隨便一直守在關關身旁，吃喝拉撒，擦擦洗洗，跑前跑後，幾天幾夜沒有好好睡上一覺，辛苦自不必說，要命的是，她把集體分給她的那點少得可憐的食品全部留給了關關，自己隻喝一點水和螺螄湯。身體早些時候就出現狀況，昏倒昏厥的現象不時發生。
小鍋裏的水很快就燒開了。梁山好漢舀了小半碗端給隨便，說：“趁熱喝了吧，這裏頭有蛋汁，營養著哩。”
隨便坐起來，望著梁山好漢，眼裏閃過一絲疑惑，不敢伸手去接。梁山好漢解釋道：“那裏頭原來放了幾個蛋，打爛了兩個，蛋黃蛋清都掉落在槽子裏，拿不出來，我用水將槽子洗了，蛋黃蛋清全都溶在水裏，把水一燒開，營養都在裏麵了，你看，有黃的有白的呢。”說著打開手電往碗裏照了一下，那烏黑烏黑的湯裏果然有一些黃白相間的東西。
隨便說：“留給飄飄和關關他們吃吧，我不餓。”梁山好漢說：“都留了，關關和飄飄各有一小碗。”
隨便說：“你就留著自己喝吧。”
梁山好漢笑道：“不瞞你講，剛才我已經喝了半碗了，自己煮的東西自己先嚐了，這叫近水樓台先得月。”
隨便猶豫著，梁山好漢不由分說，把碗塞到她手裏，隨便隻好將碗接了下來。
“你們吃什麼啊，這麼香！”
老水不知從哪兒站出來的，一進小盆地就嚷開了。梁山好漢沒睬他。老水用手電朝隨便的碗裏照了照，說：“有蛋花湯喝，哪弄來的啊？還有沒？”手電繞著小盆地周圍掃射一圈，發現梁山好漢用來煮水的那隻鍋裏頭，好像有些東西，眼睛一亮直奔而去。梁山好漢霍地起身，連忙將他攔住。
“怎麼，你們可以吃，我就不可以？”
“對，你不可以，我們也不可以，除了飄飄和關關，任何人都不可以。”
老水手指隨便：“她碗裏裝的是什麼東西？”
梁山好漢說泥水蛋花湯。
“她可以吃我不可以吃？”
“她都餓得快暈過去了，所以，我……”
老水冷笑一聲，打斷梁山好漢的話：“她餓，誰不餓？她暈，誰不暈？你要不要我暈給你看看？”梁山好漢一時語塞。老水冷笑一聲說：“哪有這種怪鳥叫？”說著用電筒將梁山好漢扒到一邊，蹲下身去端那小鍋。梁山好漢雙手將小鍋護住，老水把他推開。兩人爭搶起來，一時失手，把小鍋碰翻，半鍋泥水蛋花湯灑潑地上。梁山好漢見了，心痛得直跺腳。老水也懵了，但他很快清醒過來，急忙趴下身去，一隻手拿著手電照著，另一隻手往地上泥裏抓著撿著，把那些黃的、白的、要黃不白、要白不黃的蛋黃蛋白，一點點撿起來，一點點塞進嘴巴裏。他塞得又快又急，如同雞啄米，又似狗刨食。梁山好漢見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去，抬起雙腳，朝打潑湯水的地方，稀裏嘩啦地一陣猛踩，把泥土踩得稀巴爛，邊踩邊吼叫：“看你吃，看你吃，看你還吃不吃？”老水的一隻手背也被他踩了兩腳。老水跳起來，一邊甩著被梁山好漢踩痛的那隻手，一邊朝對方破口大罵。梁山好漢哪吃他這一套？與他對罵。男人吵架不靠嘴巴，三兩句下來揮拳便打，你一拳我一腳，都有些功夫，都有些路數。要在平時，肯定是一場惡戰，可眼下連走路邁腿的勁兒都不足了，哪還有力氣打架？
驢友們相繼回到小盆地，看到梁山好漢和老水爭吵打鬥，覺得無聊，沒有人阻止，也沒有人規勸，反正知道這個時候打這種架，不會有什麼惡果，打鬥雙方誰對誰都不構成威脅，更不用擔心會打出什麼人命案來，因為打出去的拳頭輕飄飄，沒有力度，根本危及不了生命安全，連窈窕都懶得去管他們。果然，兩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地舞了幾下子，便雙雙倒在地上氣喘籲籲地一動不動了。
那時，我和俞小芹、魔鬼克星正在斜坡查看水情，研究突圍方案，聽到動靜，匆匆爬上坡頂。見是這種情況，俞小芹就生氣，她是極少生氣的。
“打夠沒有？沒打夠繼續打。”
俞小芹說。
老水和梁山好漢見了她，吃力地爬起來，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
小天使醒了，飄飄醒了，關關也醒了。小天使一醒來就哭，聲音像貓叫。
隨便將手裏那碗蛋花湯端到老水跟前，說：“水哥，吃吧。”老水猛地抬起頭，眼睛瞪著隨便手裏的碗，剛想伸手，卻被窈窕喝住了。
“老水，不準喝！”
老水喉結滾動一下，說我不喝。
“你要是真的餓得扛不住了，到老娘這邊來吃肉，老娘身上有的是肉。”
窈窕說。
老水的喉結又滾動了一下，又說：“我不喝。”
俞小芹說：“好了，大家休息吧。老魔、遊子跟我到坡下繼續找吃的。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剛才在下麵發現一條大魚，一條好大好大的魚，尾巴都有這麼長。”她比畫一下做了個手勢，說，“我們得想辦法把它抓住，一定要把它抓住，到時候我親手煮魚肉給大夥兒吃。”
我驚詫地望著俞小芹，心想，我們沒有發現大魚呀，她怎麼這樣講呢？還講得那麼活靈活現的，莫不是她也餓極了，一時產生幻覺？要麼就是學“望梅止渴”那一招。三國時期，曹操起兵討伐袁紹，行軍途中嚴重缺水，武士們個個渴得都快走不動了。曹操心生一計，突然揮鞭一指，大聲吆喝說：“前麵有梅林！”武士們聽了頓時流口水，精神大振，往梅林飛奔而去。果然，驢友們聽說洞內發現大魚，立刻精神振奮，忙問：“那條大魚在哪裏？在哪裏？”紛紛表示要跟俞小芹去抓魚。俞小芹說：“大家先休息，等我們摸清楚那條大魚的出沒地點、活動規律，想好抓捕方案，再叫大夥兒去。”
關關說：“小俞，你們先別走，聽我講安第斯空難的故事吧。”
安第斯空難的故事，俞小芹、魔鬼克星和我都聽過好幾遍了，驢友們也聽過好幾遍了，人們都不願意聽這個故事，都害怕聽這個故事，可關關老是要講，老是不厭其煩地跟大夥兒講。俞小芹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對關關說：“關大哥，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別講那個故事了，行嗎？”
關關說：“那好，我就直說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讓關關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他歪倒地墊上，蜷著身子，彎著腿兒，肩頭不停地抽動著，樣子十分可憐。俞小芹急忙上去將他扶起來，說：“關大哥，您先休息，改天再講。”關關搖頭，說：“必須要講，否則就沒機會了。”俞小芹無奈，隻得由著他。關關說：“我……”
“等等。”隨便突然打斷關關的話，說，“關大哥，還是讓我先講吧，再不講我怕我也沒機會講了。”關關有些茫然地看著隨便。隨便說：“我講的是高州的事。從到驢隊的頭一天和您見麵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高州發生的這件事，該不該跟您講。當時見到您，特別是認出您是誰之後，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趕快逃跑，就借故離開驢隊。可是，我沒有逃，沒有跑，也沒有借故離開驢隊，鬼使神差地呆在“快樂大家庭”裏卻不想走了，不但不想走，還經常偷偷看您，跟蹤您，觀察您。通過這段日子的觀察和接觸，我覺得您是個好人，是個難得的大好人。他們，包括我在內，不應該汙蔑陷害您。我曾經一度想向您坦白，向您認錯，向您道歉，立馬與您一塊兒趕回高州，幫您討回公道，但是我害怕，害怕坐牢，害怕被殺，害怕您不原諒我，心裏非常糾結。後來我想拿我的身子來跟您做筆交易，讓您玩，讓您耍，你想怎樣就怎樣，我決不後悔，絕對服從，這樣做算是對你的一點補償吧。那天夜晚，想和你混帳，遭到您的拒絕。事後我很後悔，我把您的人格和尊嚴看得太低。再後來老船死了，老船為什麼死，為誰死，大夥兒心裏都很清楚。他是為了飄飄，為了小天使死的，而他對飄飄並無所圖，不是大夥兒所想象的‘老船是老牛吃嫩草，圖飄飄年輕’。完全不是這回事，他隻答應照顧飄飄，他的想法純潔得不能再純潔，有機會你們看看老船的日記，就知道老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我偷看過老船的日記。我知道他心裏想什麼，老船是個道德高尚、人格偉大的人，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學習。老船的死對我震撼很大，一個生命為了另外一個生命的存活，居然可以舍棄自己的一切，當然這一切之中也包括了他自己的生命。他怎麼可以這樣做？但他就是這樣做了，做得幹淨徹底，做得義無反顧。所以，我決定向關大哥坦白交代，我曾經做過的那些壞事。講了這麼多，也該轉入正題了，下麵就是我的坦白，我的交代。我知道，你們共產黨的政策一貫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在此，我得鄭重申明，我的坦白，並不需要從寬。”
關關一臉愕然地望著隨便。
驢友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個個墜入五裏霧中。
隨便說：“廣東高州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地靈人傑，物產豐富，市場繁榮，有錢的人很多，開廠辦企業做老板的人也很多，家裏有幾十萬上百萬存款的人比比皆是。但這些人不算有錢人，在高州充其量也就是普通老百姓，因為他們在銀行的存款，不夠那些大老板一個卡上的零頭。高州人走路昂頭，講話大聲，腰骨硬朗，豪氣衝天，到飯店賓館酒吧卡拉OK桑拿按摩消費一擲千金，從不眨眼。這就是高州，這就是高州的人。
“就是這麼一個富得流油的地方，人人都有兩怕，一怕環境汙染，二怕環保局長。老百姓怕環境汙染，不法工廠、公司、企業老板和一些明裏暗裏替他們充當保護傘的政府官員怕環保局長。當下的環境汙染已經嚴重影響到老百姓的生活，包塊、腫瘤、莫名其妙的病症困擾著不少家庭。保護環境，治理汙染，是一個環保局長的職責。對破壞生態、汙染環境、影響老百姓生活的廠礦、公司、企業，一經發現，必須嚴肅查處，嚴重警告，責令整改，取締吊銷，關停並轉，決不手軟！這也是一個環保局長的權力。高州市環保局長楊尚德擁有這種權力。在高州，提起楊局長，沒人不知道。他鐵麵無私，兩袖清風，不貪女色卻愛喝酒，早已盡人皆知。關於他的故事版本很多，流傳甚廣。楊局長每回查處一個企業，總會遇上不少麻煩和阻力。這些麻煩和阻力來自方方麵麵，有上級指示，有同級講情，有親朋勸阻，有邪惡勢力的警告威脅；輪胎放氣，門上插刀，信封裏塞子彈……窮凶極惡，無所不用其極。硬的不行來軟的，請客送禮，金錢美女，動輒幾十萬甚至數百萬元，用麻袋皮箱裝滿現金送上門來。還有如花似玉楚楚動人的美女。隻要你想要、敢要、願意要，都可以得到。麵對金錢美女，威逼引誘，楊局長坐懷不亂，不為所動，該怎麼查仍怎麼查，該怎麼辦還怎麼辦。高州的官場及企業界流傳這麼一句話，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市長、市委書記，就怕環保局長放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