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1 / 3)

第十五章

長篇小說

老船走了,惡浪旋渦無情地把他卷走了,生死未卜,不知去向。老水說,從當時的情形來看,老船生還的可能性幾乎是零。驢友們默默地坐在斜坡上,望著黑浪翻滾的水麵,兩眼發直。他們不敢相信老水說的話是真的。他們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老船的名字,接連不斷地用手電往水上水下照射著,希望奇跡出現,可是沒有。老水反複強調說:“老船已經走了,不可能回來了,大夥兒還是到小盆地那兒休息去吧。”但沒人聽他的,驢友們就這樣默默地在水邊坐著。也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人說:“喂,水退了,水退了。”人們如夢初醒,連聲問:“哪兒哪兒?哪兒的水退了?”最早發現水退的是梁山好漢,他把一隻腳浸在水裏,一會兒那隻腳就從水裏露了出來,他又把另一隻腳浸進水裏,一會兒另一隻腳也從水裏露出來了,他才忍不住地叫將起來。大水退得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就退了一半。佇立在水裏的石筍、石柱開始顯現,有幾根已經冒出水麵來了。人們紛紛站起來,臉上露出了久違的欣喜。盡管老船的犧牲給大夥兒帶來的沉痛依然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上,大水退卻的消息卻是令人振奮的,它給絕境中的人們帶來了信心和希望。驢友們跟著大水,一步一步地往坡下走去,但大水隻退到半坡腰就停住不動了。大夥兒蹲在水邊,眼巴巴地看著水兒,心裏充滿期待,希望它早點退完。俞小芹說:“看來這水一時半會不會再往下退了,大夥兒都到上麵去休息吧。”人們依依不舍地離開坡腰,回到小盆地,進一步等待有關水退的消息。

小天使依然在哭,那聲音已經沒有先前那麼清亮、那麼令人煩躁和揪心了。她的哭聲這陣子聽上去有點兒像隻病貓兒叫,細細的,啞啞的,顯得過度疲憊而有氣無力。老船走後不到一刻鍾,飄飄就發現自己來奶了。她先是感覺胸口悶脹難忍,繼而又感覺通體發熱,有點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的樣子。這種感覺很快波及雙乳,乳房跟著迅速膨脹起來,像被打了催長劑的西瓜,眨眼工夫就長大了,大得令人吃驚,令人咂舌,不可想象。兩個碩大的、脹鼓鼓的奶子將胸前的襯衫撐得吱吱地響,撐得衣扣針腳霍然斷裂,扣子落地,胸襟敞開。飄飄全然不顧這些,她敞著胸懷,讓大奶子躺在胸脯上,肆無忌憚地晃動著,搖擺著。那奶兒每擺動一下,奶頭上便有奶水涓涓流出,流得滿地都是。飄飄平躺著身子,睜著眼睛,眼珠一眨不眨,一動不動,像一條死去的魚。

“飄飄,你來奶了!”

正在將一件白襯衫撕成布條準備拿來製作靈幡祭帳的窈窕驚喜地叫道。飄飄躺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窈窕扔下手裏的活路,走過去掀開帳篷看了看飄飄,又看了看她的大奶子,歎了口氣,說:“造孽啊。”她毫不猶豫地把小天使抱起來,跪在飄飄身邊,一隻手抱著小天使,一隻手托起飄飄的一個奶子塞進小天使的嘴裏。還沒吃上一口。飄飄就粗暴地將她推開了。這時候的小天使即便是哭,也是發不出聲音來了。她張著小嘴,尖瘦的小臉兒憋成紫黑色,光張嘴沒哭聲,這副樣子實在讓人錐心。窈窕愕然地望著飄飄,說:“飄飄你怎麼了?心裏難受也不要這樣嘛,快點起來,給孩子喂奶。”

飄飄紋絲不動。

“聽見沒有?”

窈窕提高嗓門,朝飄飄喊道。

飄飄好像沒有聽見。這時,驢友們陸續回到坡頂,見飄飄這個樣子,心裏都明白,老船的突然犧牲,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原本對生活失去信心,由於來到驢隊,遇到一夥熱心的人,也是由於老船那句“我答應照顧飄飄”的承諾,她才對生活鼓起了勇氣,對未來充滿了信心,開始邁開步子放膽往前走,在人生這條路上剛剛看到點希望的她,頃刻間又墜落萬丈深淵,再一次陷入絕望之中。

驢友們圍著飄飄,用世界上最親切、最誠摯、最實在的語言,你一句我一句地勸導著,希望她爬起來給小天使喂奶。但飄飄充耳不聞,無動於衷,任憑驢友們怎麼說怎麼勸,貼心的、動情的話兒說了一大籮筐,她也不為所動。我坐在她身邊,與她的頭臉挨得很近。我想,像我這樣的人在這種時候是沒什麼資格說話的。因為,時至今日,導致這種結局的元凶應該是我。我一再強調,一再聲稱,一再承認,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該下地獄,應當到閻王爺那兒去挨小鬼判官們千刀萬剮,碎屍萬段。但,當我看到飄飄那雙黯然無光、毫無生氣、死魚般的眼睛的時候,當我看到她那張麻木得不能再麻木的、蒼白的臉,以及看到小天使那奄奄一息的模樣的時候,我對她的那種一貫性的同情和憐憫,瞬間化成烈火和憤怒。我說:“飄飄,你這是幹什麼?你沒奶的時候,大夥兒都為你著急,把唯一的半斤小米、幾個雞蛋都留給你吃,這些東西從哪來的?從驢友們的嘴裏一口一口省下來的。大夥兒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為了小天使啊!為了讓小天使能有奶吃,能與大夥兒一道活著出去。再說老船,他為了讓你發奶,為了小天使有口奶吃,不顧個人安危,白天黑夜在水邊連軸轉。他為什麼而死?為誰而死?他為的是你和小天使,為的是你們母女而死啊!飄飄,你這樣做,對得起大夥,對得起老船嗎?退一萬步說,大夥兒都出不去了,即使要死,也要死得自信一些,尊嚴一些,快樂一些啊,飄飄!後頭這幾句話是小芹跟我說的,前些時候,我也跟你一樣,被眼下的嚴峻局麵所圍繞,感到很絕望,一度產生輕生的念頭。是小芹教我怎樣對待生活,怎樣對待絕境,怎樣對待生命,我們要尊重生命啊,飄飄!”

一席話,把大夥兒說得淚光閃閃。俞小芹驚訝地看著我,微笑著。我又一次被她的微笑鼓舞和感動著。我站起身來,轉過背去,悄悄地抹著淚水。

飄飄雙手捂著臉兒,嗚嗚咽咽地哭了好一陣子,然後坐起身,從窈窕手裏接過小天使,攬入懷中,將一個乳頭塞進她嘴裏,說:“孩啊,是咱娘兒倆害死了老船,船哥啊……”她昂起頭,張著嘴,毫無遮掩地哭喊著老船的名字,哭得身子發抖,哭得肩頭抽動,哭得東倒西歪。人民群眾急忙奔過去,雙手將她緊緊扶住。

隨便過來告訴大家,說關關醒了。俞小芹問:“他現在的狀態怎樣?”隨便說:“燒是退了,人也清醒過來了,我擔心他這是……”隨便吞吞吐吐的,不肯把後麵的話說出來。俞小芹說:“有什麼話你就當著大夥的麵講嘛。”隨便這才放開膽子說道:“我擔心他這是回光返照。”說著眼圈就紅了。窈窕不相信,說:“莫亂講,關關不會死的,絕對不會。”俞小芹問:“船哥的事他知道嗎?”飄飄說:“知道。”俞小芹很是詫異,說:“他是怎麼知道的?船哥出事時,他還在昏迷當中。”飄飄說:“這事我也覺得挺怪的,關關一醒來就問我是不是老船出事了。我沒有馬上回答,心想他怎麼知道老船出事了。關關說他做了個夢,夢見老船身背行囊,過來向他辭行,說是他要走了,問他上哪去,老船說到他妻子那兒去,還問關關願不願意跟他去。關關說:‘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說著話兒,老船突然就不見了。後來關關又夢見小天使和飄飄,母女倆披麻戴孝的,說是給一個什麼人送葬。關關問是誰走了,沒等她們回答突然一陣大風吹來,關關就醒了,醒過來心裏很不自在,琢磨著是不是老船走了。我說老船是走了,並把他被大水卷走的事告訴了他。關關聽後半天沒說話,後來跟我說,他有個要求,想搬到這邊來,想和大家呆在一起。”驢友們聽了紛紛稱奇。俞小芹點點頭,還想說“那就讓他過來吧”,話還沒說出口,飄飄就搶先說了。飄飄說:“讓關大哥過來,讓關大哥過來。”說著將吃飽喝足剛剛睡去的小天使放到地墊上,又說,“我去把關大哥接過來。”俞小芹朝飄飄擺擺手,說:“不用你去,你怎麼能去呢?你坐著月子呐,有我們去就行了。”隨即叫上幾個男驢友跟她一起接關關去了。

關關很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看見大家勉強笑了笑。我們一齊上去,七手八腳地將他扶起來。我抬腳,魔鬼克星抱腦袋,梁山好漢和老水托著他的腰,人民群眾、麥子打著手電前後照路,俞小芹負責指揮。大夥兒肩扛手抬,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弄到小盆地裏。窈窕、可以在飄飄母女的帳篷旁邊,給關關鋪了一塊地墊,讓他躺下來,又往他身上蓋了一床地墊,防止受寒。關關看到那些掛在岩石和鍾乳石上的驢友們用白襯衫做成的靈幡和祭條,表情十分嚴肅。他掙紮著要坐起來,說是要到水邊去憑吊老船,隨便說:“這怎麼可以?”他就氣得渾身發抖。隨便擔心他再發生什麼意外,就把幾個女驢友叫過來。大夥兒商量一陣,又七手八腳地將他扶起來,幾個人架著他,讓他麵朝大水低頭默哀。幾分鍾後,關關躺回地墊上,眼裏默默地流著淚水。這是驢友們頭一回看到關關傷心落淚。

大水退了一半就停止不動了,似乎永遠定格在斜坡的半腰處。山洞成了一片深潭,潭麵水平如鏡,像塊深色的玻璃,偶爾能照見洞頂模糊的黑影,以及倒掛在頂上的石頭。其實,這種情況比大波大浪還要可怕,它意味著這洞中的水不可能再消退,也許永遠都不可能消退了,這山洞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死潭。俞小芹領著我們幾個男驢友來到半坡腰,凝視著發黑發亮、絲紋不動的水麵,久久說不出話來。

饑餓仍然是最大的威脅。凹槽裏的食物早已分光吃盡,除了白開水沒有任何東西可供驢友們食用。話又說回來,驢友們在那些艱苦卓絕的日子裏得以存活,完全有賴於那一碗碗白開水,而在那種絕境中,我們還能喝到白開水,又全靠了隨身攜帶的那些小煤氣罐、小煤爐和多功能鍋。小手電、救命繩也起了巨大的作用。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我們根本無法活著出去。多年後,我家裏還擺放著這些東西。後來我把這些東西帶到美國,又從美國帶回中國,並做了個決定,讓它們留在我身邊,伴著我走到生命的終點。

尋找食物成了我們的主要任務。俞小芹領著大家在水邊晃蕩,就像老船當初在水邊來回晃蕩一樣。不過大夥兒晃來晃去還是晃得挺有收獲的。俞小芹在岸邊的淺水裏率先發現一些小石螺,這些小石螺隻有筷子頭那麼大,密密麻麻地趴在石壁上。小芹說:“漓江邊上的魚餐館裏都有炒石螺這道菜。農閑和休漁期間,漁村的農婦、岸上人家的老翁和小孩,拿一隻魚簍抑或篾筐,再扛一張直角硬邊的細眼漁網,跑到江邊和有江水進出的岩洞口,將趴在石壁上的小石螺刮下來,收進網中,放到魚簍篾筐裏,一簍半筐地賣給江邊的魚餐館。老板們個個鬼精,以非常低廉的價格收購。大小廚師人人都有好手藝,石螺買來後,先放池子或水缸裏泡上幾天,讓螺螄將殼內沙石吐盡,拿到清水中反複搓洗,然後置於鍋中,薑絲幹椒為佐料,加上些清水和生抽,炒一陣,燜一陣,即可起鍋,起鍋時略帶些汁,不可炒幹炒焦。這道菜一上桌,立刻引來滿堂喝彩,食客們都說好味道。其實這小石螺沒有什麼可吃的,它殼硬無肉,即使有肉也就是火柴頭子那麼大,人們吃的也就是它的味道。那種味道不知從何而來,手藝又極其簡單,可它的味道就是特別,就是好。多少年來,它成就了漓江兩岸各種各樣的酒店、飯店和魚餐館,本身也成了桂林和漓江兩岸的一道傳統名菜。”

這天,驢友們撿了好多小石螺,在水邊搓洗幹淨,放到多功能鍋裏熬湯,每人喝了一碗,味道確實不錯。小芹說:“拿小石螺熬湯還是頭一回,沒想到這麼好。”驢友們都說好,但心裏明白,這湯好是好,隻是太吊人胃口了,太餓人了,越喝越想喝,越喝感覺肚子越餓。大夥兒輪番往坡下跑,又去石壁上撿小石螺,撿了洗淨又熬湯喝。幾輪下來,小石螺漸漸少了,它生長的速度與人們的需求相差太大,供不應求,最後從石壁上徹底消失,一個都撿不到了。餓,餓,餓……人們的嘴上和心裏都在叫喊著這個字。饑餓惡魔般地威脅著每一個人的生命。

小天使又哭起來。由於缺少食物,飄飄噴泉般的奶水漸漸枯竭了,最後連一滴都擠不出來了。小天使一哭,人們又痛苦起來,煩躁起來。男人們搖頭晃腦唉聲歎氣,女人們無一例外地拍打著自己的奶子。關關就犯糊塗,偶爾清醒過來就給大夥兒講“安第斯空難”。

1972年10月13日,一架載著烏拉圭橄欖球隊的烏拉圭空軍571號班機,由一架福克F27型雙引擎客機執行任務,從烏拉圭蒙得維的亞飛往智利聖地亞哥參加比賽,在安第斯山脈因遇上亂流,偏離航線撞山,機身斷為兩截,16人當場死亡,而該球隊內大部分隊員則生還。史稱安第斯空難。

然而由於失事位置太偏僻,再加上該地處高寒山區,氣溫零下40度,十分寒冷,機上有些人因失救、寒冷或遇上雪崩而死去。生還者希望能活著等到救援隊的到來,可是他們從電台得知,救援隊已經停止進行搜索行動。生還者為了生存,隻好拿死者的屍體充饑。其中兩名球員,在萬分艱難的情況下,步行十天下山,最終成功向他人求救。直到意外發生後的第72天,即12月22日,他們才被智利空軍救援隊救出,45人最終隻剩下16名生還者。這個事件後來被改編成電影《Suvive》以及《我們要活著回去》。

關關反複向驢友們講敘安第斯空難,隻要他清醒,就不厭其煩地講。開始,隻跟隨便一個人講,後來就跟大夥兒講,反複地講。起初,人們權當一個悲壯的故事,聽過了也就算了,除了感慨沒有其他想法。後來大家漸漸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想也不忍心再聽他講下去。隻要關關開口講安第斯空難,驢友們便紛紛起身,自發地找吃的去了。山洞裏,石縫中,岩邊的淤泥下,常常藏著一些不知名的蟲子、蟲卵、蚯蚓、硬殼蟲,他們都抓了來挖了來,掐死,用水洗淨,煮了充饑,到後頭連騷甲子、飛蛾、鼠都不放過。除了蜈蚣和毒蜘蛛不敢吃,洞裏凡是可以吃的都找來吃光了。饑餓把驢友們逼得都快要變成瘋子了,尤其是梁山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