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你累不?”
在中間點上碰麵時,魔鬼克星悄聲問我。其實,我已經很累了,身心感到非常疲憊,幾乎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如果沒有救命繩攔腰拴住,難以想象自己將是一種什麼結局。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說累,不能讓魔鬼克星認為我不行,是孬種,瞧不起我。我得硬撐著。更何況造成今天如此嚴重的後果,責任全在我一人身上。如果我不跟魔鬼克星爭風吃醋,不跟俞小芹賭氣,哪會弄到這步田地? 既然我發了誓要把大夥兒帶出去,如果帶不出去,大夥兒都困在洞裏,出不去了,都死了,都死在這山洞裏頭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大夥兒前頭,以死明誌,以死謝罪。跟魔鬼克星吵完架之後,我便有了這種想法。人是一個很怪的東西,拿我來說吧,一旦有了死的念頭,就什麼都想開了,什麼都不怕了。不恨誰,也不愛誰了,能夠為大夥兒去死,也是一種幸福和一種光榮,也是一種自我安慰和良心解脫。這樣一想,渾身上下倒反輕鬆了許多。
“你的思想不要負擔太重,這事不能怨你,突發事件,誰也無法預防,也意想不到的。”魔鬼克星說。他讓我坐下來,坐到他身邊,我們肩並肩地坐在一起。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但字字句句都說到我心裏頭去了。“這件事情上,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不該當著大夥兒的麵這樣批評你,還對你耍態度,沒有充分尊重你的人格和尊嚴,請你原諒。”萬萬沒想到魔鬼克星會在這種時候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瞪著眼睛望著他,心裏一熱,鼻子一酸,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我說:“沒什麼,你批評得對,罵得對,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那樣,我……”魔鬼克星打斷我的話,說:“你也不必太過於自責。小芹說了,現在不是怨誰怪誰,誰來承擔責任和認錯的時候,我們得團結起來,同心協力想辦法衝出去。”我點著頭說是。此時此刻,我心裏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魔鬼克星越是對我表示寬容、諒解,我心裏越是感到惶恐和不安。
魔鬼克星說:“現在,你先去躺一會兒,我看著訊情,水位還在繼續上漲,但漲的速度好像慢些了。”我說:“我睡不著。”魔鬼克星說:“睡不著也要睡,閉上眼睛養養神也好,保存體力養好精神,在驢隊你我最年輕,好多事情需要我們去做,去打頭陣呢。去吧,去那靠一下吧。”他用手電朝一塊地方照了照。那裏有個“凹”字型的石槽,剛好可以坐下一個人的半個屁股。魔鬼克星把我送到石凹前,說:“靠一下吧。這裏穩當,即使睡著了,身子卡在凹子裏,也不會掉下水去。”我不再拒絕,也不再說什麼,順從地按照他的指點,側起身來將半個身子和半個屁股卡進石凹裏,一下子便睡過去了。
夢中,被一陣嘈雜的聲音驚醒。以為大水漲上來了。我懵懵懂懂地跳起來,忘記了自己躺在陡坡上,要是沒有那根救命繩栓著腰身,肯定跌落水中,被激流卷走了。
“飄飄要生了。”
魔鬼克星走過來告訴我。聽聲音他很興奮。我也很高興,連聲說:“好啊好啊,我們驢隊馬上就要增添一位小驢友了。”
“可是,水又上漲了,而且這回漲得很猛。”
魔鬼克星的聲音轉而沉重起來。這時,我才發現,石坡下麵的水已經漫到了我的腳板底,洞頂越來越低,有的地方都快要接近水麵了。我立刻緊張起來。
魔鬼克星說:“別慌,我詳細查看了整個山洞的地形,這個山洞如同一個豬肚,中間大兩頭小,這麵石坡又像農民耕地用的一把犁,犁頭插在豬肚裏,犁麵斜豎岩坡上,水漲得再大,就是把整個山洞都淹了,也淹不掉這塊犁麵,也就是我們眼下賴以生存的這塊大石坡,退一萬步講,就是把大石坡淹了,也淹不到坡頂,隻是……”魔鬼克星呻吟起來,好一會兒又說,“萬一這大水將整個山洞淹沒之後,就剩坡頂那小塊地方了,空間小了,供我們呼吸的空氣自然就少了。空氣一少,產婦、嬰兒,還有我們這些青壯年受得了嗎?如果短期內大水不消退,我們出不去,威脅我們的不是水,而是空氣。它將嚴重危害我們的生存,甚至危及我們的生命。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魔鬼克星的話使我緊張起來,突然感到一陣胸悶,心裏也覺得有些兒憋氣。我承認魔鬼克星講的是實情,但他為什麼要對我講?為什麼要把真正的危險告訴我,而且講得那麼透徹?這種時候,他跟我講這些東西有什麼意思?這使我想起小時候隨母親去姥姥家,大我幾歲的表哥帶我到河邊掏青蛙。那是深秋季節,小河幹得不成樣兒,如同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身上沒有一塊好肉,裸露的河床散布著無數的坑坑窪窪,好在那些坑裏窪裏還有不少水。我們沿著河底走著,表哥手裏拿根棍子,不時撥一下岸邊那些正在枯萎的水草,看看草叢中有沒有洞,偶爾發現一個洞,表哥就停下腳來,先把洞口仔細觀察一陣,看到洞口有東西爬過的痕跡或新鮮泥土,特別是一些帶顆粒的泥土,表哥就蹲下身去,捋起袖子,伸手往洞裏掏去。這一掏保準掏出一個老大老大的青蛙來,足有三四兩重。用不了半天工夫,就能掏到半簍子青蛙。姥姥將青蛙開膛破肚,放火上爆炒,撒些辣椒蔥蒜,味道好極了。次年暑假,我又隨媽媽去看姥姥,可是表哥不再帶我去河邊掏青蛙了。我問為什麼。表哥說,洞裏有毒蛇,要咬死人的。我問表哥誰說的。表哥說是姥姥說的,村裏的大人們都這麼說的。他們說那泥洞裏的蛇很毒,咬上一口,手就要變黑、腐爛、流膿、長瘡,最後死掉。現在,沒有人敢把手伸進洞裏掏青蛙了,大夥兒都怕了。我暗自歎了口氣,感到很遺憾。從此,除了回憶再也吃不到姥姥那香氣四溢、美味可口的爆炒田雞了。我和表哥偶爾去趟小河邊,當看到那些有動物爬過,或堆有新鮮土粒的泥洞時,總是遠遠地躲開去,生怕那洞裏有毒蛇跑出來。打那以後,我就少去姥姥家了,後來幾乎沒有再去了,心裏埋怨了姥姥和那村裏的大人好多年。因為他們把最危險最真實的東西告訴了表哥,表哥又告訴了我,我們都害怕了,都不敢去掏青蛙了,甚至不敢麵對那些泥洞,以及洞裏那些極有可能是虛擬的毒蛇。為此,我們失去了一些美好的東西——快樂和美味。
魔鬼克星關於大水與空氣的談話,使我深感震驚和恐懼,心情如同在姥姥家聽到表哥有關掏青蛙與毒蛇的故事一樣,於驚恐之中生出許多遺憾和反感來。但這一回我沒有用太多的心思去思考魔鬼克星的大水與空氣,我想著飄飄,想著她那即將出生的孩子。
坡頂的小土坪上,男人們手足無措,女人們亂成一鍋粥。飄飄緊咬牙關滿頭冒著黃汗,痛得連臉兒都扭歪了,但她沒有呻吟,沒有叫喊。俞小芹抱著她的頭,人民群眾抓住她的手,風箏、麥子、可以、隨便擠成一團,圍在她身旁,眼睜睜地看著她在痛苦中掙紮,卻不知道怎麼辦。俞小芹急得滿頭大汗,忙叫窈窕:“窈窕姐,飄飄要生了,你快點過來看看啊。”距小土坡幾米外,有一處石合子,老水將窈窕安頓在石合子內,他在外頭靠著,一腿搭在合子口,以防窈窕睡著了,發生意外,他好用腿替她擋一擋。那陣子窈窕正在石合子裏睡覺,聽到叫喊,連忙答應著挺起身來。
“叫她幹嗎,你不是總指揮嘛?”梁山好漢不冷不熱地冒了一句。
俞小芹沒有搭理他,人民群眾卻忍不住了:“你這人怎麼說話的?總指揮又不能指揮生孩子。”梁山好漢說:“怎麼不能?不能能當總指揮嗎?能當總指揮副總指揮的人都是能人呐。”他這話不僅針對俞小芹,連在場的關關也捎帶進去了。關關默默地瞪了他一眼,也沒搭理他。可他這話一出口卻犯了眾怒,大夥兒紛紛指責梁山好漢,說他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風涼話,出招兒挑刺。
水哥一手攙著窈窕,一手打著手電,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兩人走進土坪子時,正好梁山好漢擋住了窈窕的去路。窈窕沒好氣地喝了兩聲:“讓開,讓開!”顯然,梁山好漢剛才講的那些話,窈窕也聽見了。使窈窕對梁山好漢產生反感的,倒不是剛才他講的那些話,而是數小時之前,大夥兒被洪水困在洞裏,剛逃到坡頂的土坪上時,梁山好漢又悄悄地問窈窕把那串翡翠珠子要回去了。窈窕喜歡那串珠子,但不是舍不得給他,她壓根兒沒想過將這串珠子據為己有,隻是覺得這串珠子好玩好看,夏天戴在脖子上涼爽而已,但也曾經動過將梁山好漢這串珠子買下來的念頭。沒想到梁山好漢這種男人那麼不像男人,對這種男人,窈窕心裏十分瞧不起,甚至是非常鄙夷。當時,她將珠子從脖頭上取下來,冷冷地說了句:“以後別再拿它來煩我啊。”就把臉扭一邊去了。
“男人轉過背去。”窈窕當仁不讓地來到飄飄麵前,對男驢友們發出指令。男人們紛紛轉過身去,把背對著飄飄。為安全起見,大夥兒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圈。窈窕見了很滿意,對女驢友們說:“女人都過來,也像他們男人一樣,圍成一個圈。”
人民群眾說聲來,一隻手拉起風箏,另一隻手抓住麥子,把頭轉過來,臉朝飄飄,可以、隨便也把自己的兩隻手與風箏、麥子的手牽在一起。五個女人學著男人的樣子,互相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圓圈,將飄飄圈在裏麵。俞小芹坐在地上抱著飄飄的頭,一邊小聲安慰著她,說有這麼多大哥哥大姐姐們在,不用害怕。還告訴她,老船也在旁邊守著呐。
飄飄不怕,但她覺得肚子痛得很厲害。
窈窕把小手電咬在嘴裏,雙手將飄飄的褲頭鬆了下來。嘴巴朝飄飄雙腿間努了一下,拿下手電,說:“羊水破了,骨盆還未張開哩。”
“看看胎位正不正。”
老船提醒窈窕。窈窕說:“怎麼看?我隻生過孩子,而且隻生過一個,沒有幫別人接生過啊,船哥。”老船說:“很簡單的,你用兩隻手扶住飄飄肚子兩邊,感受一下胎兒的動靜,看看胎位正不正,是順產還是倒產,如果是順產,胎兒的雙腳朝上,腦袋朝下,胎位也就正了。抓緊時間,趕快照我說的去做吧。”窈窕說:“船哥,你咋懂那麼多,你是醫生嗎?”老船說:“我是醫生。”話一出口,現場立刻安靜下來,靜了一小會兒,所有的人,包括飄飄和關關,都發出一聲驚呼:“啊!你是醫生?!”老船“嘿嘿”地笑了兩下,說:“如假包換,而且還是婦產科的醫生。”大夥兒望著老船的背影噓唏不已。人民群眾說:“太好了,太好了。”驢友們很高興,都說:“太好了,太好了。”窈窕卻惱起來,說:“那還呆著幹嘛,還不快點過來幫飄飄接生。”老船說:“是你下的命令,叫男人都轉過背去的。”窈窕說:“那時誰曉得你是醫生?在醫生麵前隻有病人,沒有男女,過來!”
老船這才站起身轉過臉躡著手腳,小心翼翼地走進女人的圈子裏。窈窕忙將肥胖的身子往旁邊挪了一下,挪出點兒地方,讓老船落腳。
老船蹲下身子,從背包中拿出一副產房專用的手套,一隻鋁皮做的消毒盒。他將消毒盒放在腳邊,不緊不慢地戴上手套,吩咐窈窕把飄飄的上衣解開,長褲短褲全脫了。窈窕一一照辦,而且動作麻利,態度爽快。幾分鍾前她還是一個主角,轉身便成了老船的助手,這個轉身並不華麗,角色轉換卻很成功。老船戴著乳膠手套的雙手輕輕地摸著飄飄的肚子,不時用兩個指頭往肚臍周邊按壓一下。把上腹部下腹部、骨盆以及大腿兩側都摸了個遍。該摸的地方他摸到了,該看的地方也看到了,可他沒有看。他做著那些動作的時候是閉了眼睛的。飄飄也是閉了眼睛的。自從老船向大夥兒公開自己的身份之後,飄飄臉上的痛苦就少了很多,當老船雙手觸摸到她的肌體時,她臉上幾乎露出了笑容。盡管老船的手戴著手套,但她感到了他的溫暖和心跳。
“把飄飄的身子放平,不能讓她靠著,更不能讓她躺在地上,找塊墊子來。快!”老船說。
“胎位正常嗎?”窈窕問老船,老船回答:“正常。”
“要生了嗎?”
“快了。”
老船在給飄飄做檢查時,女驢友們包括俞小芹在內,都把臉扭過一邊去了。畢竟是一個男人光天化日之下當著眾人的麵撫摸一個女人,而且是這個女人最隱秘的地方。她們不敢看,也不好意思看,這會兒聽老船說要什麼什麼,才一齊把頭扭了過來。人民群眾搶先從自己的大背包裏,把一張地墊拿了出來,墊到了地上。女驢友們七手八腳地將飄飄抬上墊子,剛鬆了口氣,飄飄便尖叫起來。“啊,啊,啊……”痛楚的尖叫聲,使驢友們再次陷入緊張和混亂之中。
“集中電光!”老船說,“都照到這邊來。”
女驢友們紛紛打開小手電,將光亮一起射到飄飄的肚子上。電光下,人們看見,飄飄的雙腿間湧出一股血水,隨著這股血水的湧出,“天窗”口出現了一個烏黑的小腦袋。大夥兒咬著嘴唇,屏住呼吸,盯著那小腦袋。眾目睽睽之下,小腦袋一點兒不怯場,勇敢地掙紮著,搖擺著,攢動著,一個勁地往前拱。老船伸出一隻手輕輕托住小腦袋,一邊對飄飄說:“使勁,使勁,使勁啊,飄飄。”俞小芹蹲下身子,人民群眾蹲下身子,她們分別抓住飄飄的一隻手和一隻胳膊。飄飄咬著牙兒淌著眼淚。
飄飄尖叫著,在老船的鼓勵下,使勁,使勁,一再地使著勁,最後,將全身氣力往下一壓,眨眼間一個赤紅粉嫩,宛若豬仔似的小東西從“天窗”裏脫穎而出,一頭向老船撞去。老船伸出雙手將小東西接住,順勢抱了起來。
“哇啊,哇啊,哇啊……”
隨著這清亮的略帶些憋屈和不滿的哭聲,人們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
“哇,哇,哇……”
“生命萬歲!”
人民群眾跳起腳兒振臂高呼。
“生命萬歲!”
驢友們歡呼著,蹦跳著,叫喊著,又是哭又是笑地鬧成一團。
老船雙手將嬰兒抱在懷裏,笑得合不攏嘴。
魔鬼克星和我站在陡坡上默默地流著眼淚。
“是男孩,女孩?”關關問道。
“一位小天使!”窈窕回答。
“好啊!拿酒來,為小天使的降臨幹一杯!”
關關高叫著,霍地站起身,話音未落,身子突然晃了晃,站在身旁的老水還未反應過來,關關便一頭栽到地上,像截木頭似的往坡下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