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2 / 3)

此時此刻的關關確實像個高人。他以簡明扼要的語言,詢問、了解、分析、判斷並準確地推測了造成這場水災將會給大夥兒帶來的必然的結果,或一些由於條件反射而引發導致的意外。最後,關關向大夥兒提出一個要求,準確地說,是一道命令。他第一次以突圍指揮部第一副總指揮的名義,向驢友們發出了第一道命令。他是這樣說的:“現在請大家各自檢查一下自己的背包,看看有沒有粽子、糍粑、雞蛋、花生米、板栗、燒酒、礦泉水、山泉水等能吃的能喝的東西,如有,請統統交出來,統一保管,統一使用。”

關關說這番話時,驢友們先是用異樣的眼光盯著他,表示出極大的疑惑,也許在這個時候,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非常非常地餓了。於是,他們的手紛紛伸進背包,抓起了粽子、糍粑、雞蛋、花生米、板栗……這時,關關又發布了第二道命令:“從現在起,所有個人的食物不再是個人的了,它是屬於大家的,屬於‘快樂大家庭’的。因此,任何組織和個人未經指揮部總指揮及副總指揮批準,不得支配和使用這些食物。違者,按軍人戰時戰場紀律論處!”盡管驢友們不是軍人,並不知道軍人戰時戰場紀律是個什麼東西,那裏麵包含了哪些內容,僅聽關關這麼說道,都不敢輕舉妄動了,但抓住食物的那些手卻悄悄地鬆開了,有的人甚至把手從背包裏縮了出來。

關關打開了自己的背包,邊翻邊說:“大夥兒別忘了,我們當中還有一位孕婦。”說著,他從背包裏將一瓶隨身珍藏舍不得喝的茅台酒,和一袋花生米拿了出來,擺在大夥兒麵前。可是,關關沒有想到,他後麵說的這句話,從能量、從影響,無論從哪一方麵,對驢友們的身心和思想都產生了正、負兩方麵的巨大影響。一語道破天機,你關關要大家將食物充公,原來為的是飄飄!唉,飄飄這孩子真夠可憐的,上天對她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們要是死了就死一個,她要是死了,卻死兩個。罷罷,不看僧麵看佛麵,為了飄飄肚子裏的孩子,別說捐點食物,就是把命捐了也值。第一個執行命令的自然是老船,接下來是人民群眾、窈窕、老水、麥子、風箏、可以,最後是我和梁山好漢。我把糍粑、礦泉水、烤紅薯全都拿了出來,連那個被我咬了一口的烤紅薯也沒留下,一起放到關關指定的地點上。梁山好漢磨蹭了半天,拿出幾顆板栗湊了數。

俞小芹把驢友們分成四個組,每組四人,她自帶一組,把我、梁山好漢和魔鬼克星都分在她帶的那個組裏。後來,我們這個組被魔鬼克星稱為“漓江敢死隊”。

第一聲雷在漓江上空炸響的時候,夜屎佬大叔還在喝酒。陪他喝酒的是個漂亮的女人,一襲紫紅色的長裙,時尚典雅,腰身修長,皮膚白淨,眉眼臉頰略施淡妝,烏黑的發絲染了些許顏色,似青似藍似紅似紫,看上去媚而不俗。從外表上看,這女人不過三十多歲,實際年齡和夜屎佬大叔不相上下,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她就是那個穿著開襠褲,與夜屎佬大叔睡過一張床,鑽過一個被窩,被夜屎佬大叔稱之為發小的女人——天天旅行社的老總薛國潔。寬敞豪華的大包廂裏就她和夜屎佬大叔兩個人。象山水月是桂林一家久負盛名的酒樓,位於漓江與桃花江交彙處北側,酒樓有三層,鋼筋水泥建造,看上去卻像瓦木結構,整棟樓古色古香,其實純屬現代仿古建築。酒樓背靠杉湖麵朝漓江,獨特的地理位置,優美的環境,加上豐富可口的酒菜,常常是座無虛席,頓頓爆滿。平時一些士農工商邀起三五好友,或帶上家人,想到酒樓品嚐美味,吃頓飯喝餐酒,借此機會享受一下酒樓兩邊的湖光山色,如不趁早訂餐或提前預約,根本不可能如願。但話也不能講得太絕,有些客人無論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吃到象山水月的飯菜,比方說夜屎佬大叔和他帶來的兄弟,就有這個待遇。因為,這酒樓就是夜屎佬大叔的發小——天天旅行社的薛總開的。早幾天,夜屎佬大叔與薛總聯係,說國潔呀忙什麼呢,哥我想你呐。薛總說,想就到酒樓來喝酒唄。於是兩人就約了今天的這個時候,到酒樓來喝酒,說好由薛總請客。

其實,夜屎佬大叔並非衝著這頓酒飯來的,也不是單純為了與薛總聚會而來的,他是為了驢隊的一位驢友,專門跑進城裏找薛總摸底來了。這位驢友就是魔鬼克星。

魔鬼克星是薛總推薦到夜大叔的“快樂大家庭”裏來的,除了開頭那天交了部分生活費以外,至今尚未收到其他款項。夜大叔曾經問過魔鬼克星,他說由薛總負責,薛總交代過,說得有鼻子有眼,可薛總沒跟夜大叔通氣。錢不算什麼,隻要薛總開口,說這小夥子是她的一個什麼關係,或親戚,或朋友,哪怕是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需要免單,說一聲,我夜屎佬大叔就把單給免掉了。別藏著掖著,含含糊糊,水裏打屁兩頭不明,這種做法最是讓人不爽。除此,還有一件事情,在夜屎佬大叔看來,比免單更重要。這件事情與他的“夢幻之旅驢”友會,與“快樂大家庭”驢隊有關,與他的外甥女有關,最終還是與魔鬼克星有關。

“6·11”搶劫案發生以來,外甥女俞小芹不僅錯失了麵試當警察的機會,還被卷入案件當中,遭到警方懷疑。夜屎佬大叔很不服氣,認為外甥女不是,也不可能是這種人。當即四處奔走,到公安局到市裏,為外甥女鳴冤叫屈,並與辦案人員論理。在他的努力下,公安機關同意他將外甥女取保候審。他把外甥女安排到驢隊當領隊,沒想到當晚就發生了“窈窕事件”,外甥女再次遭到驢友們的懷疑,處境十分尷尬。這時,他注意到魔鬼克星,發現他很可能是外甥女的“尾巴”,或是公安局派到驢隊來跟蹤監視外甥女的“臥底”。他私下交代副領隊子玨,要他密切關注魔鬼克星的動向,發現情況隨時向他報告。後來在子玨的報告中,他終於發現一些問題,覺得這個魔鬼克星有點像公安局派來的“臥底”,然而,沒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又不敢貿然肯定。在魔鬼克星究竟是不是公安局的“臥底”這個問題上,他有些兒糾結。他希望是,又希望不是。怎麼說呢?希望是,是因為外甥女不是那種人,與“6·11”搶劫案無關。如果魔鬼克星是公安局的臥底,他在驢隊臥了這些日子,肯定無從發現外甥女的任何疑點,於是他就會向上司報告,證明外甥女的清白,這對於外甥女從疑案中解脫出來,有很大的好處。希望不是,是因為他不希望他的驢隊曾經有過公安局的“臥底”,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弄清魔鬼克星的真實身份,才是夜屎佬大叔今天與薛總約會的真正目的。

剛舉起酒杯,還未來得及開口,話兒就被巨大的雷雨打回肚子裏去了。夜屎佬大叔皺起眉頭,和薛總幹了一杯酒,放下酒杯,連忙拿起手機,撥打外甥女的電話,關機。這個時候,外甥女怎麼可能關機呢?再打,還是關機。夜屎佬大叔有點著急起來。

“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躲雨?那地方沒有信號,盲點盲區也是經常碰上的。”薛總說。

夜屎佬大叔認為薛總的話有道理,心稍稍安了點兒。他親自給薛總斟了一杯酒,也替自己斟了個滿杯,對薛總說:“國潔,這些年你不容易,來,敬你一杯。”薛總舉杯相迎,說:“都不容易。”兩人碰了一下杯,把酒都幹了。薛總順手給夜屎佬大叔夾了一塊紅燒肉,說:“你最喜歡吃的。我這裏大廚做的紅燒肉,色香味都不錯,多吃兩塊。”夜屎佬大叔吃了一大塊,吃得滿嘴流油,忙用一大杯酒把口漱了,說:“哎,你推薦到我驢隊去的那個小夥子,是你什麼人?親戚,還是……”沒等他把話說完,薛總就打斷了,說:“哪是我親戚?是刑警隊王隊長的親戚。說是從安徽還是南京來的表弟吧。”夜屎佬大叔“哦”了一聲,說怪不得呢。薛總說,怎麼了?他沒付團費吧,這不要緊,回頭你把賬號給我,我叫公司財務給你把錢打過去。我答應過王隊長的,他這個親戚的單我負責幫買。夜屎佬大叔說,你我之間誰買單都一樣,既然你答應了人家,我就給你把這一單免了。薛總說,那不行,一歸一,二歸二,我答應了王隊長,就是我的麵子。夜屎佬大叔說,好好,你的麵子,你的麵子。猛地喝了滿滿的一大杯酒。有關魔鬼克星的可能身份及真實身份,至此,他心裏終於有了個譜。

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響。餐廳玻璃窗上的雨水,已經不是雨水了,它如同一麵掛在牆上的瀑布,飛流直瀉,氣勢磅礴。窗外的世界這會兒是個什麼樣子,沒人知道,夜屎佬大叔不知道,薛總也不知道。耳際除了一片“嘩嘩”的巨響,什麼都聽不見。

手機響了,電話是船上的夥計打過來的。他告訴夜屎佬大叔,漓江水位正在暴漲,剛才接到航監所通知,所有停泊在江邊和江上的船隻,立刻進港避雨,或停靠到安全水域裏去,漓江馬上要封航了。

這頓酒沒法繼續喝下去了。夜屎佬大叔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撥打外甥女的手機,得到的回複是:對方不在服務區。這可怎麼辦?天下大雨,漓江漲水,驢隊失聯。夜屎佬大叔急得額上冒汗,坐立不安。薛總見他急成這個樣子,安慰道:“別著急,先坐下來吃點東西。”夜屎佬大叔說:“不吃了,我得馬上走。”薛總有些吃驚:“走?下這麼大的雨,怎麼走?走得了嗎?”夜屎佬大叔說:“走得了也得走,走不了也得走。我得去找我的外甥女,找我的驢隊,趁漓江還沒封航,先把船開出去再說。”

薛總站起來,走到玻璃窗前,眯著眼睛往外瞧了一會兒,除了雨水,什麼也看不見。夜屎佬大叔趁這工夫,將係在肚子上的皮帶往腰裏用力緊了緊,說聲我走了,便打開包房的門,“咚咚咚”地急奔而去。薛總回頭叫道:“走不得,雨太大了。”夜屎佬大叔說:“不要緊。”薛總追到門口,還想說什麼,可夜屎佬大叔已經下樓去了。

大街變成了大河。被風折斷的樹木,橫七豎八地倒在人行道上。大水將杉湖與漓江連在一起,湖邊的竹子和岸上的樹木被大水淹得還剩點點尖頭兒。象鼻山和訾洲搖搖晃晃地飄在水麵上,大雨將整座桂林城淪為一片澤國。

漓江已經封航。夜屎佬大叔置航監部門的警告於不顧,也不聽夥計們的苦勸,獨自駕著小白龍衝上江麵,頂風冒雨,往南奔去。

沒有了江的概念,沒有了水的疆域,渾濁的、黃亮的、麻黑的洪流隨處可見。到處都是汪洋,到處都是驚濤巨浪,漓江失卻了往日的清秀和溫柔,一反常態地變得粗野起來。它裹挾著枯枝敗葉,樹木蒿草,死牛死羊死豬死狗,咆哮著,吼叫著,朝著兩岸的田廬、阡陌、村舍、山莊肆虐開了,凶惡暴戾的樣子,如同猛獸怪物一般。

“這水真大啊!”

夜屎佬大叔心裏感歎道。他見過大水,但沒見過這麼大的水。

“這雨也是下得太大了的。”

夜屎佬大叔嘴裏喃喃自語著。他站在機艙內,雙手把著舵,船頭三五米之外,看不清任何東西。頭上的雨已經不再是雨,仿佛有人從天上將水倒下來似的。夜屎佬大叔心裏明白,今天行船凶多吉少。不幸言中。小白龍飛越淨瓶大橋,駛過南溪山,折上東行,剛進入大圩境內,一個山一般高的惡浪迎麵襲來,小白龍被浪頭高高拋起,旋即又被重重地摔了下去。船身在巨浪中完全失控,整體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身,隨即翻入水中,船頭掙紮著露出水麵,很快就被巨浪吞噬了。夜屎佬大叔大難不死,憑著良好的水性躲過一劫。傍晚,在一位老漁民的陪同下,夜屎佬大叔來到當地派出所,向民警報案,稱“夢幻之旅”驢友會,第218號“快樂大家庭”驢隊失蹤了。全隊包括正副領隊在內15位驢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情況萬分緊急,萬分緊急!

頭一班崗,是我和魔鬼克星共同值守的。那時,不知道具體時間,也不懂得是白天還是夜晚。我有一塊“江詩丹”,那是一塊世界頂級的名表,我考上加州大學的那一年,父親托人花重金在瑞士買的,算是對我考上美國名校的獎勵。因為太昂貴,戴在手上不方便,回國前我把它寄存在銀行的保險櫃裏了。如果戴上它,現在就不用為時間和分辨晝夜發愁了。洞裏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見,偶爾有一點微光從水上反射過來,定下眼神,隱隱可以看見水麵和岩石周邊的一些粗黑的輪廓。為了節約光能,俞小芹對值班人員使用小手電做了規定。非到萬不得已,絕對是不準使用小手電的,除非查看汛情,記錄洞裏的水文情況,否則隻能摸黑。

我們值班的地點就在一麵石坡上。石坡很大,斜斜地插入水中,頂端有塊坪坪,不大,剛好夠十幾個人落腳。這陣兒驢友們或靠或躺,或側著身子互相偎依著,擠在那兒休息。我們真要感謝這麵碩大的石坡,以及坡頂上的那個小坪子,如果沒有它們,我們這些驢友,這會兒恐怕口、鼻、眼睛、耳朵都塞滿了泥土,早就飄屍水麵了。大水到來的那一瞬間,我們抱頭鼠竄爬上石坡,逃過一劫。但這一劫是暫時的,誰都明白,大水不退,找不到出去的洞口,大夥兒窩在這裏,橫豎是個死。想到死,我心裏充滿了憂慮和恐懼。

我和魔鬼克星,分別在石坡兩側巡查,他在左邊,我在右邊。石坡很大、很高、很陡。我們交叉著巡查,他從左邊往右,我從右邊往左,遇到陡峭的地方,蹲下身子,抓著凸凹的石塊石縫,小心翼翼地爬過去。這種巡查的方法很危險,稍有疏忽,就會滾下石坡,落入水中,被激流卷走。魔鬼克星想了個辦法,他把救命繩連接起來,一頭係在坡頂的某根鍾乳柱上,另一頭拴在自己的腰間,兩頭係好拴牢,再往坡下水邊巡查就安全多了。魔鬼克星自己做了一根,幫我做了一根。我們就這樣被繩索拴著腰身,開始了巡查。有了繩子係在身上,巡查時我們不再交叉,隻是確定一個中線,兩人在中線點上碰頭,交換巡查情況。我們開始講話,進行思想交流。數小時前的那場惡語相向,老拳交加的爭吵打鬧,似乎成為過去,雙方都淡忘了。在災難麵前,我們摒棄前嫌重新開始。

說真的,我蠻佩服這小子的。特佩服他的那種在大災大難麵前的膽識和勇氣,還有那份從容與細心。你看他,這陣子手裏抓著一塊石頭,拖著急救繩,逼近水邊,在緊靠水麵的石板上,用力劃下一道橫杠作為印記,每隔一陣子就過來看看,觀察一下水文情況。印記被淹,說明水在上漲。印記與水麵保持平衡,說明水情沒有變化。我學著他的樣,手裏抓塊石頭,也在水邊劃了一些杠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