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長篇小說
驢友們找到我的時候,我仍在做夢,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我的。俞小芹一把將我從石合子裏拉出來,說史建業,你讓我們找得好苦啊!說著眼裏流下了淚水。見她哭,我也哭了,把離隊前後的委屈、傷心、孤獨、恐懼全都哭了出來。魔鬼克星板著臉把我的T恤、背包扔到我跟前,說趕緊穿上,抓緊時間往回撤。我將T恤套在身上,急忙拉開背包,那裏有魯老漢夫婦悄悄塞給我的粽子、糍粑、烤紅薯和幾個煮熟的雞蛋。我抓出一個烤紅薯,連皮都未剝,就往嘴裏塞,剛咬一口,就聽到一陣聲音,那聲音好像來自深山腹地,很沉、很大、很有力量,猶如山崩地裂,好似地殼運動,又像沉雷一般,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滾滾而來。陰風驟起,風力可能超過十級,吹得那些石鍾乳嗡嗡作響,吹得驢友們東倒西歪,連腳都沒法站穩。
“快往坡上撤!”
關關朝驢友們大叫。他衝向飄飄,連拉帶拽把飄飄第一個送上石坡,隨後又在老水的協助下將笨重的窈窕拉了上去。驢友們紛紛往石坡上爬,混亂中,俞小芹沒有忘記梁山好漢,她一把抓住梁山好漢一隻手,拉起他拚命往上爬。我和魔鬼克星是最後一批爬上石坡的,後腳剛從坡底抽上來,大水就到了。幾丈高的水頭,帶著風響,裹著枯枝敗葉,洶湧而來,所經之處,石筍、石柱紛紛倒下,連倒掛在岩頂上的一些石幔、石帳也被大水打了下來。轉瞬間,大水就把整個山洞灌滿了。俞小芹不停地招呼驢友們往坡上退,直到盡頭。坡頂有一塊小盆地,可容十幾個人落腳,人們擠在一起,眼睛都瞪得大大的,盯著那瞬間被洪水吞噬的山洞,好久沒有人說一句話。
“這下完了,出不去了。”老水說。
“我講了的,不要進這洞裏頭來,即使要進也不要大夥兒都進,分一半人進洞裏,一半人留在洞外,就是不聽。現在好了,大夥兒全都被水困在這裏了,能不能活著出去,還是個未知數!這不是害人嗎!”梁山好漢突然發起火來,這火是衝著俞小芹的。俞小芹低著頭沒有接話。
進洞之前,俞小芹在洞口召集驢友征求意見,說從這遺棄的背包和T恤來看,遊子思鄉肯定是進了這個山洞裏,而且有可能在洞裏迷了路。我們對洞裏的地質地況一無所知。遊子思鄉是我們的驢友,我們有責任和義務去找他。大夥兒說該不該找?驢友們都說該找。梁山好漢提出一半人進去洞裏尋找,一半人在洞外留守,萬一發生什麼情況,好彼此照應。還說,他的腰骨有點兒疼痛,能不能讓他在洞外留守。魔鬼克星反對這種意見,說要麼就全體驢友進洞尋找,要留隻留兩個人,一個是飄飄,另一個是窈窕。飄飄和窈窕堅決不同意,飄飄說要死大夥兒死在一起。窈窕也說是的嘍。俞小芹看看魔鬼克星,又看看梁山好漢,說,我們來個民主表決吧,怎麼樣?大夥兒都說好。俞小芹說同意全體進洞尋找遊子思鄉的請舉手。除了梁山好漢,大夥兒都把手舉了起來。梁山好漢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慢吞吞地把手舉了起來。
進入洞口,梁山好漢不是躲在這塊石頭背後撒泡尿,就是跑到哪個旮旯裏解個大手,總是想著法兒落在最後。魔鬼克星和老水在前麵開道,他們手裏都拿著一塊尖利的石頭,不時在鍾乳石上畫個箭頭,以明示路線標誌。俞小芹不斷地跑前跑後,跑前是為了交代魔鬼克星打在石頭上的記號一定要明顯,便於驢友們識別,同時還要注意發現遊子思鄉的蹤跡,及時報告。跑後則是密切注意梁山好漢的動向,防止他耍花招或伺機潛逃。梁山好漢心裏一百個不願意鑽進這個洞裏來,一路上故意磨磨蹭蹭,總是落在大夥兒後頭。為了照顧他,驢友們不得不放慢腳步,有時幹脆停下來等上一陣子。俞小芹看出他居心叵測,十分惱火,但又不能發脾氣,隻好想了個辦法,跑到後頭來對梁山好漢說:“梁哥,你腰骨有點痛吧?”梁山好漢說:“是。”俞小芹拿出救命繩,將兩頭做成兩個套子,先往自己身上套一個,另一個交給梁山好漢。對方見了連呼數聲:“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俞小芹嘻嘻笑著,不由分說將套子放上他的頭頂,往下一拉輕輕鬆鬆就把他攔腰套住了,邊套邊說,免得把你丟了。大夥兒見了哈哈大笑,梁山好漢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終於發現了遊子思鄉的腳印,但這腳印很快在石柱組成的“大森林”裏消失了。接下來的尋找,驢隊陷入了迷惘和混亂之中,大夥兒的處境與遊子思鄉差不多,在迷宮一樣的山洞裏轉來轉去,跟瞎子似的。能在石合子裏找到遊子思鄉,純粹是一種巧遇和偶然。
“俞領隊,得想個法子出去呀,難道讓大夥兒在這兒等死嗎?”梁山好漢叫道。
俞小芹還是沒接梁山好漢的話茬。她在想,進洞之前,自己就犯了兩個錯誤。頭一個錯誤是沒有及時把遊子思鄉的失蹤,和驢隊的動向跟舅舅報告。第二個錯誤,是她一心隻顧了案子,擔心梁山好漢會逃跑,還懷疑遊子思鄉與梁山好漢是同夥,因而忽略了遊子思鄉的感受以及驢友們的切身利益和生命安全。現在看來,梁山好漢“一半人進洞尋找,一半人留守洞外”的想法,不管他出於何種考慮,這一意見無疑是正確的。
大夥兒見俞小芹不做聲,心裏都很著急,特別是那幾個女驢友。麥子哭起來,不停地抹眼淚,風箏、可以、隨便、飄飄臉煞白,隻有人民群眾還算沉得住氣,但也是盯著波濤翻滾的黑水發呆。麥子邊哭邊說,她有個兒子,今年十一歲,出來時,她把他放親戚家裏托親戚幫忙照管,如果出不去,死在岩洞裏,兒子不知怎麼辦?麥子的哭訴,感染了大家,男人們都低下頭去,女人們將腦袋伏在自己的臂彎裏,發出一聲聲壓抑不住的抽泣。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
這首抗戰時期膾炙人口的老歌,在這危難時刻的突然出現,恰到好處地激起了人們的思鄉之情,女人們哀哀哭泣,男人們默默落淚。歌是人民群眾唱的,她唱得激越、悲壯,充滿了依戀不舍的思鄉之情,當她唱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我那可愛的家鄉”時,連她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傷心的淚水。人們望著黑黢黢的山洞,望著洶湧而來翻滾而去的黑水,號啕大哭。
“俞領隊,現在怎麼辦?你把大夥兒帶進這鬼地方來,你得想法子把大夥兒帶出去啊!”
梁山好漢又朝俞小芹喊起來。此時此刻的他,把滿腔怒火和不滿統統衝著領隊一個人來了。
“你老在號什麼?沒有人強迫你進來,是你舉了手自願進來的,別有事了就往一個人身上推。”
長相靦腆,不愛說話的副領隊子玨突然朝梁山好漢吼起來。老實人發火,樣子很可怕,光那說話的聲音就夠把大夥兒嚇上一大跳。
那一刻,梁山好漢真的被子玨的吼聲和麵相嚇住了。他愣了會兒,才奮起反駁:“什麼自願?老實說,我就不願,隻是看到大夥兒都舉了手,我沒辦法隻好跟著舉手罷了。”
子玨說:“那也是舉了手,你……”還想說什麼,話頭卻被魔鬼克星打斷了。老魔說:“讓我來講兩句吧。事到如今,我們不要互相埋怨了,誰也不怨,誰也不要怨誰。事出有因,事發偶然,難以預料。眼下是危難時期,大夥兒已經身陷絕境,越是這種時候,大夥兒越要講團結、守紀律、齊心協力、想方設法走出絕境。能不能走出絕境,團結、紀律、齊心協力是根本保證。”
麵對突發事件,我也感到無比震驚,看到大夥兒這種狀態,心裏非常難過。我清楚地意識到,是我連累了大家,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完全是我的責任。沉痛的自責,深深的歉疚,無可挽回的懊悔,打破了我一貫以來的所謂自負、矜持和尊嚴。我決定向大夥兒道歉,並向大夥兒表示,一定要想辦法衝出絕境。我剛想站起身來的時候,魔鬼克星卻對我發飆。老實說,我對他開頭說的那番話心裏是比較感動的,這是我們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感受。可是,當他說到“講團結、守紀律”的時候,那意思就變了,矛頭直接對準了我。他說:“在這裏我要特別指出的是,在我們驢隊,有個別驢友就是不講團結,不守紀律,造成現在的這種嚴重後果,他要負主要責任,這位驢友就是遊子思鄉!遊子,你應該好好反省,向大夥兒做個深刻檢討。”平心而論,魔鬼克星對我的批評無可厚非,也無過錯,再嚴厲點也是應該的。可我就是看不慣他那種自以為是和教訓人的樣子。當時我連想都沒想就奮起反擊,說關你什麼事?他被我的話衝翻了,急起來,睜大牛眼瞪著我:“不關我的事是不是?也不關大夥兒的事,是不是?”我說:“反正不關你的事!”我的話把他徹底激怒了,他霍地跳起身,衝到我跟前手指著我的鼻子吼道:“遊子,我告訴你,今天你這事就關我的事!也關大夥兒的事,為了找你,大夥兒義不容辭,不顧個人安危,冒險深入山洞,曆盡千辛萬苦才把你找到,你卻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你在美國待了幾年,喝了點洋墨水,吃了點洋飯,打了幾個洋屁,你他媽的尾巴就翹上天去了!”
我也不示弱,也吼道:“你罵誰?”他說:“罵你怎樣啦?像你這樣昧著良心講話的人就該罵!”我說:“你再罵,再罵一句。”他毫不猶豫地又罵了一句:“你他媽的尾巴翹上天去了!”作為還擊,我舉起拳頭,毫不猶豫地往他的臉上砸去。這個舉動出其不意,也出乎大夥兒的意料,但更出其不意和出乎大夥兒意料的是,我的那一拳還未落到魔鬼克星臉上,就被他在半空裏捉住了,順勢把我的手一抬,緊接著往後一翻,這兩個動作隻要出手及時和迅猛有力,我的整個身子就會來個大反轉,這樣一來,我就立刻喪失反抗能力,乖乖地束手就擒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此刻隻見梁山好漢“嗖”地躥起身來,不知他耍了一個什麼動作,魔鬼克星的手像觸電般地將我的手甩掉了。我轉過身來奮起反擊,魔鬼克星正準備還手,梁山好漢又輕易地把我們分開了。“遊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關關盯著我一臉嚴肅。我的不當言行,不僅激怒了魔鬼克星,也把大夥兒激怒了。驢友們紛紛指責我,說我不該這樣,關關對我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事後,我向關關做了解釋,把當時的心情和想法如實告知,才得到他的諒解。可當時,我是又悔又恨又氣又急,見大夥兒一邊倒,自己感到特受孤立和傷心,眼淚憋不住地飄了出來,衝驢友們連哭帶喊地叫道:“是我連累了你們,是我對不住你們,是我把你們引到這鬼地方來的,我去幫你們找出去的路,現在就去,馬上去!”我哭著喊著倏地轉身,昂著頭顱,野馬般地往坡下衝去。
“史建業,你給我站住!”
俞小芹的聲音就像牧民手中的馬套子,帶著風響從後麵呼呼地甩過來,一把將我的脖子套住了。我的雙手和身子往後仰了仰,雙腳便站住不動了。
“回來!”俞小芹喊道。
我轉過身,慢慢地朝她走過去。
“坐下!”俞小芹繼續喊道。
我乖乖地坐了下來。
俞小芹當眾對我發出的這一連串的命令,以及我對她的絕對服從引起驢友們的極大興趣,但大夥兒都緘口無言,沒有發表任何評論。
俞小芹板著臉兒,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麵對大家的時候,臉上表情立刻緩和下來,說:“眼下的情況大夥兒都看到了,咱們被困在這山洞裏了,短時間內恐怕難以脫險,大夥兒不要抱怨誰,也不要責怪誰,要怨就怨我,要怪也就怪我,責任由我一人承擔。”
“你承擔得起嗎?”梁山好漢追問。
俞小芹默默地望了望梁山好漢,沒有回答。
大夥兒將頭扭向梁山好漢,向他投去忍耐和寬容的目光,白了他一眼。
梁山好漢見俞小芹不接他的話茬,驢友中也沒人站出來為難,於是又吼了一聲:“你承擔得起嗎?”
關關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老梁,給小俞講完。”
梁山好漢撇撇嘴不做聲了。
俞小芹微微一笑,說:“我擔不起,但有‘夢幻之旅’驢友會,還有保險公司,但……”下半截話她沒有說,停了一下,又道,“現在不是追責的時候,也不是檢討認錯的時候,當務之急我們必須盡快找到出去的洞口。”
梁山好漢又想搶話,瞟了瞟關關見對方板著臉兒,一副鐵麵包公的樣子,梁山好漢一見關關這副模樣,心裏就發怵,連忙把翕開的嘴巴閉上了。
俞小芹說:“我讚成小魔的意見……”
魔鬼克星打斷俞小芹的話:“魔鬼克星。請用全稱。”
都到這時候了,他還沒有忘記自己名稱的完整性,隻要發現有人簡化或斷章取義,就會及時提醒對方,要求糾正。
俞小芹慍怒地瞟了瞟魔鬼克星一眼,說:“我讚成魔鬼克星的意見,大夥兒要講團結,守紀律,同心協力衝出絕境。團結和紀律是勝利的保證。‘快樂大家庭’是‘夢幻之旅’驢友會組建的第218支徒步漓江的驢隊。我是領隊,也就是這支驢隊的唯一領導。”她瞥了子玨一眼,“當然,還有一位副領隊。大夥兒都知道,副領隊的職責和日常工作都很簡單,隻是負責隊伍的收尾工作。現在驢隊被突如其來的洪水困在山洞裏,與外界失聯,陷入絕境。作為驢隊的主要領導,我能否帶領大夥兒突破重圍,衝出絕境,取決於大夥兒的鼎力支持和積極配合,還取決於一個英明的、果斷的、智慧的指揮班子。因此,我建議成立一個臨時指揮部,由我擔任總指揮,兩個副總指揮分別由關關、魔鬼克星擔任。”說到這,俞小芹有意把話停下來,目光往驢友們臉上飛快地過了一遍,又說,“如果沒有意見,就請大夥兒鼓掌通過吧。”驢友們輕輕地鼓了幾下掌,我也跟著拍了幾下,算是通過了。接著,俞小芹請兩位副總指揮發表就職演說。魔鬼克星請關關先講,關關說:“還是你先講。”魔鬼克星於是說:“請同誌們檢查一下小手電和救命繩,是不是都在自己手上。”驢友們立即檢查,結果窈窕、可以的小手電丟失,救命繩都在。魔鬼克星說:“小手電、救命繩,眼下比命還重要,請大家務必保管好。建議總指揮將驢隊分成若幹個小組,便於管理、指揮和自救。”俞小芹說關於分組問題她已有考慮。關關也講了話,他首先向俞小芹和子玨詢問了一些有關這座山與漓江的地質水文情況。然後說:“我們進洞時天正下著雨,雨勢很大,如果外麵漲了大水,這座山洞的出口或入口與漓江相連相通,洪水就有可能發生倒灌,而且在一定時間、一定程度和範圍內將所有山洞灌滿。如果真是這樣,大夥兒倒不必過分擔驚受怕,因為雨下得再大,也會有停的時候,水漲得再大,也會有消退的時候,隻是個時間問題,要求大家耐心等待。”關關的話,讓驢友們感到絕望的同時又看到了希望。絕望的是,萬一漓江大水連續暴漲,江水不停地倒灌山洞,將大夥兒眼下落腳的地方都灌滿了,滅頂了,豈不是都完蛋了嗎?人們用滿是絕望和滿是希望的眼光瞧著關關,覺得今天的關關與往日的關關不大一樣,忽然間就給了大夥兒一種高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