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3 / 3)

通道並不長,“大森林”卻很大。我在所有經過的地方,都往石筍、石柱、石幔上打了圓圈,圈內打了X,結果還是迷失了方向。最後,連那個自己設計的中心點都找不到了,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哪是哪了。我無奈地坐在地上,又哭起來。這是第二次哭,哭了很久。累、餓、饑寒交迫。心裏那團焦躁的火,把我燒得口幹舌燥,喉管似乎都要幹裂了。我走到梯田邊,從田裏捧起水來喝了兩口。以往喝山泉總有一種甘甜的感覺,而這洞裏的水卻給我一種青澀苦寡的味道。我顧不得那麼多,身體需要水,生命需要水。我喝了滿滿一肚子,之後在一根石柱下坐下來,石柱很高,很大,像老家泰安孔子墓前的那幾根大石柱一樣雄偉。小時候父母帶著我去給老夫子上墳,拉著我一起跪拜,我不跪,幹嗎要跪他?又不是我祖宗。父親說,他比你祖宗還重要,求他保佑你學業有成,長大了是根國家棟梁,到國務院去當個部長。說著硬把我摁到地上,朝著孔子的墓拜了八拜。事後我問父親,你不是讓我繼承家業做生意嗎?怎麼又想要我當官了?父親說,一回事。假如你當了財政部長,咱家的產業不是更好做了嗎?我沒說什麼,心裏知道父親既是個財迷又是個野心家。

我把身子靠在一根石柱上,頓時感到徹骨生寒,皮肉一陣陣收緊,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我忙用雙手搓著雙肩和前胸,手掌與皮肉的摩擦產生了一定的熱量,心裏感到舒服了許多。我想,我是走不出這山洞了,可能就要死在這鮮為人知的鬼地方了。說不定也許是猴年馬月的某一天,哪支探險隊到這洞內探險,才有可能發現我的遺骸或屍骨。想到死我心裏一片悲涼。事實也是這樣,憑我個人的毅力和精神,當時根本無法從這個洞裏活著出去。多年後,為了揭開山洞的謎團,國家投入巨資,從全國各地調集水文、地理方麵精英,對這座山,以及海洋山脈的山群與地下河係,進行了航空紅外遙感探測,結果令人咋舌。

這座山總共有五重洞。從麵向漓江的第一洞口,進入第二重洞,要通過一個低矮的洞口,在豐水期,它是完全被淹沒的。第二重洞內一片漆黑,但水下似有微光透入,對於這線奇異的光源,沒有人能做出科學的解釋。進入第三重洞,要經過一個更矮小的洞口,低矮得幾乎要被河水淹沒,稍不留神,很難發現。第三重洞比較開闊,它實際上是一個溶潭,七八十米長,二三十米寬,水深莫測,潭的東側有一淺灘,西南麵是通向第四重洞的洞口。第四重洞也是一個溶潭,麵積比第三層略小一些。從溶潭的水波以及汩汩的水聲判斷,水下有一條不斷湧流的地下河,也就是第五重洞了。這重洞的實景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這麼複雜的山洞,我怎麼走得出去?死是必然的,肯定的。悲觀和絕望再次控製了我的中樞神經,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這是我進洞以後的第三次哭。哭得淒淒慘慘,哭得嗚嗚咽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些安安靜靜地插在水裏、掛於穹頂下方、趴在石壁和山嶺之上的石筍、石柱、石帳、石獅、石虎、石猴受到哭聲驚擾,發出一陣陣焦躁的聲音。“哭,哭什麼哭,哭個屌!”我罵道,揮手摔了自己一個耳光,“死了不就死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站起來,朝身旁一個酷似石琴的鍾乳石狠狠踢了一腳,把它踢得嗡嗡直響。此刻的心情,如同上刑場一樣。我拿手電照著洞內那些千姿百態、形象各異曾經被我讚不絕口的東西,突然發現它們一點不漂亮,一點不可愛。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怪獸,一個個凶巴巴地,令我膽寒,令我恐懼。為了壯膽,我不斷用腳踢它們,拿石頭砸它們,砸得整個岩洞乒乓亂響。邊砸邊罵:“狗娘養的,日你祖宗,你們想害死我啊?橫豎不就是死嗎?有什麼了不起的?”砸累了罵累了,也想開了。人在絕境中,想開了就好了。我已經想開了,不把死亡當回事了。這樣一來,身心就輕鬆了許多。我在洞內漫無目的地走著,從容得跟散步一樣。

饑餓與寒冷不斷地困擾著我,向我發出警告和威脅。人在饑寒交迫中,最容易想到那些曾經吃過的美味。我想起了加州的牛扒,紐約的麵點,夏威夷的火雞。當然也想起了夜屎佬大叔的串湯雞,桂林米粉和荔浦芋做的扣肉。而且想得最多,想得我唾沫四濺,口水橫流。想著這些東西,我躺進了石壁旁邊的一個凹槽裏,這地方好像也暖和一些。很快我就睡著了。做了許多夢,夢見我的父母和外婆。我坐在外婆的膝蓋頭上,跟外婆一起唱:“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忽然,外婆變成了俞小芹,我們相擁著,親吻著,倒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

遊子思鄉的突然失蹤,使驢友們深感震驚,大夥兒議論紛紛,都說想不到。按理,該失蹤的是梁山好漢,而不是遊子思鄉,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然而,梁山好漢卻沒有失蹤,失蹤的偏偏是遊子思鄉。這是大夥兒做夢都沒想到的。魔鬼克星說,領隊、副領隊和梁山好漢找去了,大夥兒原地待命,等候消息。驢友們聽了都坐不住了,都擔心遊子思鄉會出事,但大夥兒卻想象不出他會出什麼事。都一個勁地搖頭。想想徒步漓江的這些日子,遊子思鄉跟驢友們處得不錯,他那謙和、友善、純潔、慷慨大方、略帶異國他鄉味道的模樣兒,給大家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麼可愛的小夥子,不應當出事。會不會是途中發生什麼意外?失足落水,或掉什麼坑裏去,一時半會爬不上來了?大夥兒紛紛猜測著,假想著。魔鬼克星向大家解釋說,這些事情,都不會在遊子身上發生。你想啊,山上的路那麼難走,他都走過來了,沒有因為一時疏忽大意或不小心滾落山崖,或掉下什麼大坑洞裏,反而下山了,這一路平地,他會掉下什麼坑洞裏去?再說這一路也沒發現有什麼坑啊什麼洞的。即使不慎失足,落到江裏去了,他那麼好的水性,也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大夥兒聽了,想想,都說也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關關,這時站起身來,把魔鬼克星扯到旁邊,說你講的這些我都認同,但你忽略了一些情況。魔鬼克星忙問什麼情況。關關說,遊子的具體表現和情緒變化。魔鬼克星“哦”了一聲,有點困惑地望著關關:“怎麼講?”關關說,打上山起,他就陰著一張臉,不說不笑,徒步時老耍尾巴龍,好像故意遠離大夥兒似的。對你和小俞,眼裏充滿了敵意。特別是對你。恕我直言,問題就出在你和小俞身上。這兩天,小俞你們倆是不是過分親熱了點?魔鬼克星怔了一下,極不自然地問關關,我們怎麼親熱啦?關關說,你一會兒幫小俞背背包,一會兒拿水壺,一會兒又拉起她的手,一會兒兩人躲到樹背後去說悄悄話,這些舉動就是別人看了,也會覺得你們夠親熱的。魔鬼克星臉兒瞬間通紅,眯起眼睛看著關關,心想:都說關關不管閑事,原來是裝的。其實,什麼事都瞞不過他那雙眼睛,這家夥也是夠陰的。既然他把話兒說到這份上,就攤開來講吧。他問關關:“那又怎樣?”關關說:“他看著不順眼,心裏不舒服唄。”聽了這話,魔鬼克星想:他心裏不舒服?我心裏才不舒服呢!本想說,我和小俞親熱,關他什麼事,礙他眼睛了?話到嘴邊又改口道:“那又怎樣?”關關說:“賭氣、窩火、變著法子報複,要不就提前離隊,不辭而別。把小俞、夜大叔和大夥兒棄得很被動。要是在這過程中發生點什麼意外,那就更麻煩了。”

魔鬼克星眼睛都瞪大了,頭一回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也是頭一回對關關刮目相看。在驢隊的這些日子,對每位驢友,他都作了些觀察、研究和分析,對他們的個性、特點、嗜好、待人接物,為人處世,以及情感生活、經濟狀況有一定的了解。覺得這些驢友,身世不凡,背景複雜,情感世界豐富多彩,現實生活曲折坎坷,每個人都有許多故事,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你想看看得見,你要摸摸不著,讀起來又讀不懂。特別是關關,外表上給人的感覺是個酒鬼,整天板著塊臉,那臉鐵一般的顏色,鋼一樣的冷峻,對身邊的驢友、驢隊發生的事,總是沉默以對,極少發表個人意見,宛如一個深潭,又像一座高山,深不可測,高不可攀,望而生畏。除了這些,關關給魔鬼克星還有另一種感覺,他覺得他還像一個不苟言笑的嚴厲的領導。當下,魔鬼克星聽了關關的話,第一到第六感都覺得他越來越像個領導了。實話說,魔鬼克星發現遊子思鄉失蹤時並不在意,也沒多想,認為嬌生慣養的遊子思鄉,在這種悶熱的天氣裏徒步,受不起這份苦和這份累,背著大夥兒歇下來,或躲到什麼地方找涼快睡大覺去了。過一陣子,睡醒了,他會跟上來,丟不了的,充其量影響驢隊的行軍計劃,不會發生什麼大問題,所以也不著急。經關關這麼一講就急了,想想自己這兩天與俞小芹頻頻接觸,有的舉動確實比較親密,自然會引起驢友們的關注和遊子思鄉的妒忌。可當時他並未多想,隻覺得自己與遊子思鄉在爭奪俞小芹的這場戰爭中,正從勝利走向勝利,心裏得意著呢。絲毫沒有顧及遊子思鄉的感受和自尊,以及由此可能引發的嚴重後果。

魔鬼克星不敢想象,未來還會發生什麼,他望著關關,像一個遇到困難,急待向上司請示如何解決的下屬那樣,急切地向關關討教。

關關說:“必須盡快把遊子思鄉找到。我們不能在這裏幹等,不能守株待兔,要動員大家一起去找。”魔鬼克星請他去跟驢友們講一下,帶領大夥兒一道去找遊子思鄉。關關說:“還是你跟大夥兒講吧,年輕人多參與多曆練,磨礪磨礪才有出息。”

驢友們都聚集在老樹下,熱烈談論著遊子思鄉失蹤的事。飄飄的肚子不痛了,瞪著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不聲不響地聽著,心裏為遊子思鄉擔憂。短短的幾天內,她與遊子思鄉私底下建立了一種親密無間的關係,這種關係不同於一般男女間的那種關係,沒有曖昧,沒有肉欲,沒有情感延伸或可持續性的異性向往,兩人的交往卻又超越了男女間的正常關係。可以說遊子思鄉與飄飄的交往,是一種沒有交往的交往,隻是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互相間惦著記著誰也不會忘記誰的那種私密的,神秘而又潔淨的男女關係。這一切都源於遊子的一次舉動。那是來到驢隊的第二天早晨,她正在江邊洗漱,遊子笑眯眯地走近她身邊,向她問好,把一個裝有五千元的信封塞到她手裏。她臉兒頓時燒起來,婉然拒絕。可他說,小意思,拿著,不要就是瞧不起我,把我當哥哥就是了,如不嫌棄,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哥哥。說罷揮揮手朝江那頭跑去了。她手裏拿著信封,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眼淚禁不住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多年後,飄飄每每對人提起這件事,總是無限感慨,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動或感激,不是這個人給不給你東西,給不給你多少錢,給錢多少,而是一個人在艱難困苦的時候,得到了另一個人的真誠的無私的幫助。這種幫助足以讓你感動一輩子。

老樹底下的議論仍在繼續,焦點還是有關遊子思鄉的失蹤。不過,話題已經轉到俞小芹和魔鬼克星的身上了。風箏說,看來這三角戀愛是搞不得的,一搞就出問題。窈窕馬上反對,說什麼叫三角戀愛?一個女人兩個男人,一個男人兩個女人,或者更多的男人女人,在一起玩,在一起耍,在一起旅遊,在一塊兒喝酒吃飯,大夥兒都未婚,那也叫三角戀愛?多角戀愛?那叫選擇,那叫有選擇的餘地,如果連選擇的機會和選擇的餘地都沒有,那才叫搞不得,那才叫出問題。可以說窈窕姐這話有道理,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人民群眾插話,說難怪窈窕姐選擇了水哥。大夥兒望著老水笑起來。窈窕立刻就來氣,說我選擇水哥怎麼的,錯了?我就選擇水哥了,昨夜裏我們還混帳了呢!大夥兒頓時起哄,一個勁地明知故問:“真的,真的嗎?”窈窕說真的又怎樣,假的又怎樣?不就那麼回事嘛。人民群眾說,哎哎,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啵。窈窕說,是我說的,咋啦?人民群眾問老水:“是不是哇,水哥?有沒有這事哇,水哥?”水哥不作答,仰望天空,嘴角叼著支煙,一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樣子。這時,關關和魔鬼克星走了過來。大夥兒停下吵鬧,把頭轉向他們,都問怎麼辦。

魔鬼克星將關關的意見向大夥兒說了一遍。驢友們表示讚同。恰巧,俞小芹打電話,告訴魔鬼克星:“沒有找到遊子,要大夥趕快過去,一塊兒尋找。”幾分鍾後,關關和魔鬼克星帶著驢隊沿著來路往回出發了。

南邊天上出現黑雲,先是一塊,後是一片,接著是一大片。那些雲塊像烏雲,像岩石,像波濤,像海浪,重重疊疊,洶湧而來,很快遮黑了半邊天。

“要下大雨了,快把隊伍收攏來,找地方避雨。”關關抬頭看了看天,對身邊的魔鬼克星說。

魔鬼克星當即用手機通知大夥兒趕快向江邊靠攏。

一座山麵江聳立,山腳插在水裏,它的背後便是綿延數十裏的海洋山區,驢隊就是從那片山區裏走下來的。山很大,沿著江岸有一溜突出的山崖,正好躲雨。俞小芹、梁山好漢、關關已在那裏會合了。驢友們迅速趕到崖下,帶回來的都是些讓俞小芹失望的消息。

一聲霹靂,驚天動地。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大風卷著沙塵卷著樹葉漫天飛舞,大雨隨風而至,潑向江麵,眨眼工夫天地間便白茫茫的一片。

“找到了,找到了!”

魔鬼克星的叫聲,穿過雷雨,順著石壁傳到山崖下。人們蜂擁而去,在一個緊挨水麵的岩洞口,發現了遊子思鄉遺棄的背包和一件乳白色的T恤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