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講了這麼多,你什麼意思,到底願不願意,總得表個態吧?”窈窕望著愣在石頭跟上的老船,期待他給自己一個答複。
老船怔了怔,臉上的皮、手上的肉,整個身心都顫了一下,如夢初醒般地搖搖頭說:“飄飄這孩子真可憐。”隨即起身邁開步子,先走了。不過這回,他走得沒那麼快,也沒那麼急。
窈窕跟上去,追問他到底啥意思。老船還是不開口,低著頭自顧自地慢慢走著。窈窕惱了,猛地一跺腳,罵道:“三腳踢不出一個屁,這種男人十有八九沒尿水!”老船裝作沒聽見,頭也不回默默地走他的路。老水跟上來,對窈窕說:“你讓人家考慮考慮嘛。”窈窕無奈,隻好撇下老船,讓他單獨考慮去了。
一路無語。
快到駐地時,老船突然在路邊站下來,老水見了連忙鬆開窈窕的手,說他要去方便一下,就溜到一叢狗尾巴草後麵去了。窈窕見狀,估計老船有話跟她說,於是緊走兩步,來到老船麵前,剛要問他考慮得怎樣,還沒來得及開口老船就說了:“我願意照顧飄飄。”
“真的?”
“真的。”
“太好了!”
窈窕喜出望外,大聲嚷了起來。老船急忙製止,說這件事他不希望張揚,更不希望引起驢友們對他的誤解。他生怕大夥兒說他老牛吃嫩草什麼的。窈窕連連點頭稱是。女人大多比較心細,特別像窈窕這樣的女人,尤其細心。她見老船有這種顧慮,倒引起了她的警覺和猜疑,心裏嘀咕:老船這樣想是不是經濟實力不夠,或有其他方麵的原因?莫瞎掰,飄飄眼下嫁的是錢而不是人,先弄清老船的情況再說,別到時空歡喜一場。於是問老船:“船哥,你得跟我說實話,你真的有這個條件,有這個能力養活飄飄和她的孩子嗎?”老船眯起眼睛往窈窕的胖臉上看了好一會兒:“你不相信我?”窈窕說:“這不是相信和不相信的問題,為了飄飄和她即將出生的孩子,咱得當麵鑼對麵鼓,把最現實的問題說清楚。”老船點下頭:“這話倒還在理。這麼告訴你吧,養一個女人,養一個孩子,再添一個保姆,幫著打理家務,這點條件,這點能力我老船還是有的。”窈窕仍不放心,問:“怎麼證明你有?”老船又眯起眼睛說:“是,空口無憑,我說我有,你不相信,非要拿點什麼東西出來給你看了才相信是吧?這荒山野嶺的,你叫我拿什麼呢?房產不在這兒,存折也不在身上,既然你不相信那就算了,算咱沒說,飄飄的事我也不管了。”說罷抬腳就走。窈窕連忙拉住他,笑道:“船哥,相信你。一看你就是個有擔當、負責任、講誠信、靠得住的人。”老船說:“妹妹過獎了。”窈窕說:“飄飄這事就這麼定了!”老船說:“定了。”窈窕問:“那我可以告訴她嗎?”老船:“說可以。但隻講一句,就講我願意照顧她,讓她順利把孩子生下來,把孩子養大。就這句。”窈窕問:“為什麼?”老船說:“少說為佳。”
太陽快落山時驢隊到達駐地。
山坳裏住著一戶姓魯的人家,有座木屋,那屋黑瓦木板,上下兩層,滄桑古樸,四周的山做了屏障,把這戶人家擋得嚴嚴實實。一道山泉從屋後的坡上流下來,繞門前走過,變成一條小溪,溪水潺潺,清澈見底。溪邊堆砌著一個個卵石,小臉盤般大,光滑亮麗。主人是一對年過半百的老夫妻,長相衣著,言談舉止,如同那座兩層高的樓房一樣,樸實無華,簡潔滄桑。他們還有一雙孫兒女,大的四五歲,小的不到兩歲。兒子媳婦外出打工,把孩子留給父母照看。他們也有手機,山坳裏沒有信號,需要與外界聯絡時,老漢就爬到屋後的山坡上去打電話。老漢的電話一般情況隻打給兩個人,一個是兒子,另一個就是夜屎佬大叔。打給兒子的電話,往往是嘮嘮家常,聊聊近況,打給夜屎佬大叔的電話,則是專門探聽有無驢隊進山,如有,好提前準備飯菜。這幾年,戶外活動,徒步旅行的人漸漸多起來,進山的遊客和到老漢家吃飯的客人也日漸增多。少時一兩桌,多時三四桌,夫婦兩個一邊要照看孩子,一邊又要招呼客人,根本忙不過來,於是就在山那邊雇了一個女人來做幫手。女人姓白,四十來歲,寡婦,還是個啞巴,好在耳朵還靈便,收收撿撿,洗洗刷刷,掃地挑水做飯炒菜手腳麻利。魯老漢介紹說,白寡婦結婚多年,沒有生養,丈夫一次外出,遇上山崩,活活埋在了山腳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白寡婦沒了丈夫,又不肯改嫁,守著一間老屋,兩畝薄地過日子。可這日子沒過多久,天下暴雨,白寡婦住的那個山洞突遭泥石流,那間老屋和兩畝薄地瞬間沒了蹤影。湊巧那日白寡婦出山趕圩去了,回來看到被泥石填得滿滿的山溝,欲哭無淚。流落山間的她,被老漢收留,見手腳勤快,歲數不大,便雇下來做了幫手。一日三餐,包吃包住,每月還發給一定的薪酬。他們還有一條大黃狗,叫阿郎。那狗毛色光亮,十分機靈。半裏之外如有動靜,便狂叫不止,見了遊人,特別是成雙結對的驢友,老遠就搖頭擺尾,以示親近。大黃狗除了看家守屋以外,還要負責巡山。老漢夫婦見來山坳旅遊的人越來越多,平時養的幾窩雞沒多少日子就殺光了,供不應求,索性下山買了幾百隻子雞仔,每隻半斤八兩重,又買了幾大捆麻網,叫人挑進山,把屋後的一個大山坡圍了起來,將雞仔們丟進山坡放養。山上有樹木草叢,有蟲子野果,老漢夫婦把坡地上種的苞穀小米,不時撒在林地上,雞們有蟲有果,有穀有米,長得很快,數月即可宰殺。這種雞肉嫩皮薄,宰殺後掏出內髒清洗切塊,舀來山泉水鍋裏煮沸,將雞肉置於水中,水開即食,香甜美味,客人讚不絕口。這種雞還有個特點,它們白天在山坡林裏覓食,夜晚飛落樹上,在枝椏間休息。大黃狗很聰明,一到晚間,便繞著攔網巡視,防止黃鼠狼野狸前來偷雞。大黃狗的存在,和白寡婦的到來,實實在在給老漢一家和這沉寂的山坳旺了不少人氣。
老遠就聽見了狗的叫聲。魯老漢一家早早就站在門前迎接驢隊。大黃狗見了生人撲上前來,衝著大夥兒叫了幾聲,大概認出這些背著背包的家夥,是到老漢家來做客的,立刻改變態度,圍著大夥兒搖頭擺尾,奔騰跳躍,撒著歡兒。驢友們見了老漢門前那清澈如鏡的小溪,發出聲聲歡呼,紛紛放下行李,取了毛巾跑去洗手洗臉,捧著水兒喝起來。老漢放下孫兒,吩咐妻子和白寡婦生火做飯,自己抄上一把撈網,鑽樹林裏抓雞去了。
驢友們坐在清亮光滑的石頭上,脫下襪子,卷起褲管,雙腳在水裏頭慢慢兒地浸潤晃蕩著,女的先是用毛巾將臉洗了幾遍,再以水為鏡,照照頭發,照照眉臉,照照此時的喜悅與心思。疲勞溶解於水,通過浸泡雙腳,把一天的旅途勞頓和困乏,化解殆盡。
我注意到,老船緊挨著飄飄,老水則與窈窕相依相偎,俞小芹和魔鬼克星坐在一起兩人有說有笑,親密無間的樣子令我嫉妒和不滿。我想,現在的俞小芹完全把我撇到一邊去了。我獨自坐在溪流的最上頭,梁山好漢來到我身邊,挨著我坐下來,問我累不。我搖搖頭說還好。他依然以大哥的身份關心著我,這令我感動。
吃罷飯,天黑了,主家用汽燈照著大夥兒紮帳篷。水哥當仁不讓地把自己的帳篷和窈窕的挨在一起,驢友們心領神會,自覺把自己的帳篷離他們遠一些,方便他們夜間行事。好在主家房前屋後空地較多,可以隨心所欲。老船替飄飄找了一塊地方,頭一回把自己的帳篷和飄飄的帳篷紮在一起。人民群眾、麥子和俞小芹都過來看了看,笑笑,沒說什麼。窈窕見了,把老船拉到一旁,小聲說,船哥,你和飄飄的帳篷挨在一起,這很好,方便照顧她。不過,我得提醒你,飄飄是個孕婦,夜裏頭睡覺可得老實點哇。老船聽了,臉兒漲得通紅,二話沒說,急忙去拔自己的帳篷,窈窕趕緊將他攔住了。以往紮帳篷的時候,梁山好漢最積極,他總是搶先占領地盤把窈窕的帳篷紮好,然後再紮自己的,如今這活兒有水哥替代,用不著他操勞了,他便像沒事一般,坐在一旁看別人紮帳篷。盡管水哥和窈窕的混帳,已經過去二十四小時了,盡管對此事件,他已冷靜下來,而且考慮了一天一夜,權衡利弊得失,決定采取相應措施,放棄念頭,努力修複他和窈窕的關係。但,當他看到老水與窈窕那股子親熱勁的時候,心裏還是像吃了一盤餿菜似的難受。
俞小芹和魔鬼克星也沒有跟大夥一道紮帳篷。不過他們不像梁山好漢坐在一旁呆看,而是分頭去幫驢友們紮,幫這個紮好了,又幫那個,驢友們都紮好之後,他們才歇手。人民群眾說,該紮你們的了,來,我幫你們紮。俞小芹說,不急,我們等一會兒。我也沒有紮,躲在暗處悄悄盯著他們,心想:難道他們也要把帳篷紮在一起,夜裏好混帳?眼下沒有看好合適的地方?正納悶間,隻見梁山好漢站起身來,拎著自己的背包往一處空地走去。那地方與大夥兒的帳篷相距七八丈遠,地勢較高,正好在大夥兒上頭。躺在帳篷裏,下麵望上麵,隻能看到帳篷頂,上麵往下瞧,一覽無餘。我想,梁山好漢選擇那地方紮帳篷是有用意的。梁山好漢此前經常帶著羅盤外出踩點相地探寶看風水,往往風餐露宿,對戶外活動和宿營地點要求特別講究,生存能力也很強。紮帳篷這種事情更不在話下,他的帳篷紮得又快又好,一拉兩扯三幾下工夫就把帳篷紮好了。我剛想拿起背包上去與梁山好漢搭夥,卻被魔鬼克星和俞小芹搶先了。當時,他倆見梁山好漢在上麵紮帳篷,互相遞了個眼色,不聲不響地在下麵看著等著,梁山好漢的帳篷剛紮好,便迫不及待地提起背包躥上去了。
魔鬼克星和俞小芹的這種舉動,我感到很奇怪,索性坐下來,不露聲色地盯著,看看他們下一步想幹什麼。
“梁哥,今夜我們搭夥,好不好?”俞小芹說。
“對,我們今夜跟梁哥搭夥,行不行梁哥?”魔鬼克星說。
梁山好漢雙手叉著腰,站在帳篷邊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望望俞小芹,又望望魔鬼克星,幹笑了兩聲。顯然,對這兩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入侵,他打心眼裏是不歡迎的。魔鬼克星和俞小芹也不管梁山好漢願不願意,立即動手紮帳篷,很快帳篷紮好了。三頂帳篷如一品字支在坡上,俞小芹在左邊,魔鬼克星在右邊,前頭是梁山好漢。紮帳如同布陣,那陣勢大有包抄擒拿梁山好漢的架勢。
俞小芹沒有管我,我的帳篷紮在哪裏也不關心,也沒過問。帳篷紮好之後,她和魔鬼克星分別鑽進自己的帳篷睡覺去了。以往她不是這樣的,每到駐地,睡覺之前,總是來看看帳篷紮好沒有,或問候幾句才離開,可今晚沒有。我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被人拋棄的感覺,默默地將自己的帳篷紮在主人家的屋簷下,鑽進帳篷的那一瞬間,真有一種“人在屋簷下”的感覺,心裏好一陣悲涼。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整個晚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恍恍惚惚,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如同夢遊一般。偶爾清醒時覺得這山坳出奇地安靜,靜得能夠聽到樹頭枝芽生長時的動靜,以及樹葉飄落下地時的聲音。我躺在柔軟的睡墊上,想著俞小芹,想著魔鬼克星、梁山好漢,還有窈窕和老水,老船和飄飄,想著驢隊的每一位驢友,於無聲處,我決定對俞小芹及魔鬼克星進行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