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2 / 3)

人民群眾還未來得及把飄飄的想法傳達給老船,驢友們幾乎都知道這回事了。頭一個知道的是老水。他是去幫窈窕尋找山泉的歸途中,無意間聽到飄飄和人民群眾、麥子的談話。當時老水想:飄飄真可憐,交友不慎,誤入歧途,上當受騙,有家不能歸,也不敢回去見父母。小小年紀懷了別人的孩子被人家甩了,還舍不得將肚裏的孩子弄掉,帶著身孕奉子成婚,卻去嫁另一個比自己大幾十歲的男人,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老船哪是牛糞,老船簡直是堆狗屎!老水忿忿不平。他的這種情緒來自兩方麵,一方麵是對飄飄深表同情和憐憫,另一方麵是對老船的嫉妒和輕視。他帶著這種同情和憐憫,帶著這種嫉妒和輕視,把消息告訴了窈窕。

窈窕聽了半晌沒做聲,過了好一陣子才淡淡地說,這就是命。老水不同意她的看法,說,什麼命不命的,要嫁也不是這個嫁法嘛。窈窕歪起腦袋問老水,依你看,怎樣嫁才算嫁?老水說,起碼嫁個年輕點的嘛,老船多大歲數了,少說也有四五十了吧。窈窕說,年齡不是問題,如今時興老夫少妻、老妻少夫哩。有個科學家叫什麼來著,不也是以八十六歲的高齡,找了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女子嘛!報紙電視、網上網下一片叫好聲哩。老水搖頭說,人家是有身份有地位有錢的人,老船有嗎?窈窕反駁道,照你這麼說,有錢有勢的就可以找年輕老婆,沒錢沒勢的就不能找了?這人世間的事,特別是男女之間的事不好講的,隻要兩廂情願什麼都好說,關鍵是願不願意,再說了,你怎麼知道人家老船沒錢呢?老水說看他那模樣唄。窈窕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更不能以貌取人,萬一人家老船是潛伏式的億萬富翁呢。水哥說,他那個樣子還億萬富翁,打死我都不信。窈窕說,你不信,不信的事多著呢。我看呀,咱們這個驢隊就是藏龍臥虎,水兒很深,明眼看不見底,說不定真藏著個億萬富翁也難講。老水不讚成這種觀點,又拿不出強有力的理由來反駁對方,加上昨晚兩人才混帳過,那種如膠似漆的情景,至今仍在胸腔裏火炭般地燃燒著,熱度正高,不想也不願意為別人家的事,與窈窕發生爭吵,一時語塞。窈窕見老水不說話,歎了口氣,說,這事飄飄急了點,這麼急幹啥?又不是到了非要嫁人不可的時候,何苦自己逼自己?老水說,是啊,她這是自逼。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不自逼又能怎樣?再過兩三個月孩子就要生了,孩子一生下來,要吃的要喝的,關鍵是驢隊一散夥,她住哪去,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眼下這一關她都過不了啊。窈窕說,是這麼回事,但也用不著這麼急呀,其實……下麵的話她沒有說出來。對於飄飄,窈窕是準備幫她一把的,心裏已有打算,隻是沒到時候,她不說罷了。如今見飄飄起了心,而且這麼快就打定了主意,看樣子非老船這條路不走了,所以也不好去阻攔她。想著又歎了一口氣。老水在一旁察言觀色,見窈窕歎氣,也跟著歎氣,兩人為了飄飄的事,正噓唏歎息的時候,忽見老船提著褲頭從楓林深處匆匆跑出來,邊跑邊紮著褲子。窈窕眼睛亮了一下,吆喝一聲,把老船喊住了。老船見是窈窕和水哥,連忙跑了過來。

“慌裏慌張的幹嗎呢?”窈窕問。

水哥背上背著一個包,脖頭上還扛著一個包。不用問,脖頭上的那個包就是飄飄的,可窈窕卻偏問,你怎麼背兩個包呀,有一個包是誰的呀?老船滿頭滿臉都是汗,他一邊抹汗一邊回答說,是飄飄的。窈窕說飄飄也有個包了。老船說,有了,是夜大叔幫她準備的,這幾天他老跟小芹擠在一個帳篷裏,夜大叔擔心她有身孕,晚上睡不好覺,休息不好會影響胎兒,所以特地幫飄飄準備了一頂帳篷。窈窕說是你建議的吧?老船說我也講了一下。因為我見小芹為了讓飄飄晚上睡好覺,經常一個人睡在帳篷外頭,蚊子叮,臭蟲咬,很不安全,萬一遇到毒蛇襲擊就麻煩了……窈窕打斷老船的話,你是關心飄飄,還是關心小芹?老船說,兩個都關心。出門在外安全第一,安全問題最重要,年輕人往往忽視這個最重要的問題,這很不好。四下裏看了看,說,人都走光了,剛才我去方便,我這個人有個壞毛病,一方便就蹲老半天,我以為就剩我一個人嘍,沒想到你們兩位還在這裏啊。走吧,要不真要掉隊了。窈窕說,急什麼?正要數落他兩句,突然不言語了,拿手掩住嘴兒咯咯地笑起來。老水說船哥,鳥門。老船愣了愣,鳥門?什麼鳥門?老水手指老船褲襠說,你的鳥門沒關上。老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褲襠上麵的鳥門齜牙咧嘴左右掰開,中間露出一塊紅色的褲布,臉兒瞬間漲得通紅,連忙轉過身去將鳥門拉上了,回過頭來朝窈窕尷尬地笑笑,走啊。窈窕說先別急著走,我有話跟你講。

“你有話跟我講?”老船頓時滿臉困惑,“你要跟我講話?”

他那樣子把窈窕和老水都逗樂了。窈窕說,怎麼了,我就不能跟你講話?老船說能,能。窈窕笑道,那不就得了。哎,船哥,你今年四十八了吧。老船一聽這話,那張臉又是烏雲漫天的樣子,你,怎麼知道的?窈窕說當然知道。老船問她是怎麼知道的。窈窕說看過你的檔案。這話可不得了,老船瞪大眼睛盯著窈窕,連連追問她是搞什麼工作的,怎麼能夠看到他的檔案。窈窕說別緊張,是他告訴我的。老船問,誰?誰告訴你?前後左右看了一圈,沒有發現目標。窈窕“撲哧”一笑,頷點老船的褲襠,說是他。老船忙低頭看自己的褲襠,恍然大悟,說是紅短褲。窈窕撫掌大笑,隻有本命年的人才穿紅短褲的,二十四、三十六、四十八、六十都是本命年,你不會是三十六或六十吧?所以我看你今年四十八歲,是吧?老船如釋重負般地舒了口氣,點頭稱是。窈窕很興奮,說還真是給我蒙對了。老船擺擺頭,兀自笑了笑,說是她們幫我買的,她們說本命年一定要穿紅短褲的。窈窕不甚明白,問老船她們是誰。老船回答是老婆。窈窕覺得老船的話有些不對勁,忙問他有幾個老婆。老船說兩個。此話一出,窈窕立刻跳起腳來嚷道,你有兩個老婆?你怎麼可以有兩個老婆?老船說一個原配,一個相好。窈窕從沙啞的嗓子裏發出一聲尖叫,質問老船,相好也算老婆嗎?老船說後來成了老婆。不過她們都沒了,都走了,隻剩我一個人了。窈窕問這話什麼意思。老船說沒意思。窈窕還是沒弄明白老船話裏的意思,於是又問老船是不是都離了。老船說都死了。窈窕一愣,看了看老船,說聲船哥對不起,就把頭低下去了。老船說她們都是好人,對我好,對別人也好,可偏偏得的都是絕症,一個乳腺癌,一個子宮癌,都離我而去了。說完這些話,老船仰起臉往上看,那裏有一片灰白色的天空,沒有雲,沒有霧,隻有一些像霾一樣的東西在遊動。老船望著那片天空默言無語,像在尋找著什麼。尋找什麼呢?兩個曾經做過他老婆的女人?抑或是別的什麼東西?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追敘一件過了很多很多年的事情一樣,可當他把目光從高處收下來時,眼裏忽然就有了淚水。窈窕走過去,抓起他的一隻手,用力握了一下,說,船哥,逝者如斯……頓了一下,發現自己不知道這句話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怎麼的,這句話就從她嘴巴裏脫口而出,想了想覺得這句話說得文雅、恰當、在理、夠水平,聽起來舒服,自己也滿意。於是接著往下說道,死的已經死了,解脫了,活著的還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應當活得更好一些,因此,沒必要把那過去了的人和過去了的事,放到心裏來糾結,你說是不是,船哥?

老船似哭似笑,似笑似哭地“哼哼”兩聲,說我們走吧,抬腳便走了。

窈窕朝老水勾了勾手,緊跟在老船身後。

老水一骨碌爬起來,雙手利落地把一個背包背到背上,接著又把另一個背包搭在上頭,拔腿就跑,跑了幾步又停下來,放慢腳步,不即不離地跟在老船和窈窕後麵。他想讓窈窕好好地跟老船聊聊。

老船對窈窕的話沒有任何反應,他走得很快,步子邁得又大又急。那雙穿著耐克牌登山鞋的腳,踩在積滿落葉的小道上,被踩的葉子在他腳下發出“喳喳”的響聲,那聲音充滿了疼痛、淒苦和憂傷,仿佛在向大山和森林訴說著自己的不幸。老船的個子不算高,模樣兒看上去偏瘦,人一瘦就顯高。

窈窕使出全身力氣都無法跟上老船。兩條粗壯的短腿,走了不到兩百米,就把她累得氣喘籲籲。一刻鍾前,梁山好漢讚助的那瓶礦泉水,老水尋來的兩壺山泉,都被她一股腦兒地喝了下去,把肚子灌得滿滿的,那些剛到胃裏頭的泉兒水兒,這陣子都化成了一顆顆汗珠,從千百萬個擴張開來的毛細孔裏奔湧而出,彙成無數條小溪,在她身上涓涓流淌。汗水越流越多,越淌越快,外衣內褲,胸罩頭發都濕透了,與老船的距離拉得越來越大。她沒有要求老船慢些走,沒有叫嚷老船等她一會兒,或聽她把話講完再走,而是努力地拚命地攆了上去。對於飄飄想嫁老船的事,此刻她是這樣想的:如果老船願意接受飄飄,願意接受肚裏頭的孩子,何嚐不是一件好事!作為她,一個正直、熱忱、有愛心、渾身充滿古道熱腸,又願意幫飄飄一把的女人來說,如果這件事由她做成了,由她把他們撮合在一起了,將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所以她不等,也不想等人民群眾去找老船談了之後,她才發表意見。她要搶先,搶在人民群眾的前麵,親自來找老船談一談。她要攬這份好事,要搶這份功勞。

“船哥,要好好生活,好好過日子!”

窈窕衝著老船的背影喊道。

老船沒有理睬她,繼續在小道上走他的路。

“船哥,好事來了,有人看上你了。”

老船放慢了腳步,顯然他被窈窕最後那句話拖住了。窈窕趁機趕上去,將最後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老船終於站住腳,回過頭來,盯住窈窕,你說什麼?窈窕告訴他,說驢隊有個漂亮的女孩看上他了。老船似乎聽明白了,又似乎沒聽明白,懵懵懂懂地望著窈窕。路邊有塊巨石,他把背包靠在石壁上,滿頭滿臉流著汗,他一邊抹汗一邊問窈窕,誰?窈窕說飄飄。老船張著大嘴“啊”了一聲,又像哭似的笑了一下,說莫扯淡,便用擦汗的毛巾往臉上扇起涼來。窈窕說,這是飄飄自己的意思,你不信,可以直接去問問她。老船沒說信,也沒說不信,沒有答話。他眯起兩隻眼睛瞅著窈窕的臉,仿佛要從那油光水亮的皮肉上麵,看出點什麼名堂來似的。窈窕趁這工夫把飄飄的處境、困難、想法和打算詳細地向老船作了介紹。話裏頭講的那些東西,有的是飄飄的真實情況,有的是添枝加葉,將現實對飄飄的殘酷擠壓,以及飄飄對現實的無奈無限地放大了,或摻雜了自己的觀點及揣測,甚至把當下社會上流行的一些看法,也強加到飄飄的頭上。比如在嫁人或嫁什麼人的問題上,窈窕說,飄飄講了,隻要對方有能力讓她將孩子順利生下來,將孩子養大,無論是黑的白的,老的少的,鰥夫光棍,死了老婆的就是做小的她都願意嫁。她想要這個孩子,太想要這個孩子了。她還說,本來這事大夥兒都商量好了的,由人民群眾代表飄飄來向老船做媒提親的,是她忍不住,搶先來向老船透了個口信兒。聽了窈窕說的這些話,老船把眯著的眼睛睜開了。由於事先沒有思想準備,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聽到這樣的一個消息,盡管自己對這個消息心存疑惑,但還是感到非常震驚,如同天方夜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