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3 / 3)

大夥兒明確了老漢的身份和職業,也不再問什麼或說什麼。說話間,人也到齊了,我看到魔鬼克星背上那個多餘的背包又回到了俞小芹的身上,心裏稍微舒服了一點兒,但又見他們依然有說有笑地走過來,又不免怒火中燒。起身想走,梁山好漢一把將我拽住,黑著臉兒瞪了我一眼,那目光明顯地帶著對我的不屑和鄙夷。他的這種眼神和目光實在讓我受不了。我賭氣坐了下來。梁山好漢小聲說:“你冷靜點行不行?”我沒理他,把頭扭一邊去了。

“妹妹,你今天帶了這麼大的一團啊。”

老漢認識俞小芹,他熱情地跟她打招呼。俞小芹見了老漢也很親熱,說黃大爺,您今天還沒攬到活嗎?老漢說沒有,一個都沒有。俞小芹說別著急黃大爺。老漢說不急不急。俞小芹說,大爺要不跟我們一塊兒走吧。老漢說不了,我還守一下。驢隊繼續前進,老漢還站在老鬆樹下,目送著驢友們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中。多少年後,我的腦海裏依然存在著這樣一幅畫麵:一個山裏老漢站在一棵老鬆樹下,身上斜背著一個泛黃發白又變黑,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軍用挎包,手裏拄著一根木棍,腳穿一雙漏出腳趾的膠底鞋,那鞋子叫解放鞋。後來俞小芹告訴我,說老漢七十多歲,是漓江兩岸和這一帶山區的活地圖,原本有一個和美的家,兒子、兒媳一次外出,遇上山體崩塌,雙雙遇難,給他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孫子,從此祖孫相依為命。老漢含辛茹苦將孫子拉扯大,還供他讀書。孫子也很爭氣,去年考上中山大學到廣州讀書去了。老漢的家住在山上,一邊靠山,一邊臨水,伴山伴水。春夏打魚,秋冬趕山,一年四季就靠著這山山水水維持生計。自從孫子考上大學,負擔陡然加重,光他自己,倒還好辦,一個飽了全家不餓,可那在大學讀書的孫子就不同了,要吃要穿要學費要電腦,牙膏牙刷擦屁股紙,哪一樣都得開銷都需要錢,少一樣都不行。光靠趕山打魚弄點錢遠遠不夠。拿老漢的話來說,趕山打魚的那點錢買墨水塗卵都不黑。這些年,城裏的老百姓口袋裏有些錢了,會過日子會生活了,他們開始走出城來,雲遊山野,攀岩鑽洞,徒步漓江,喜歡呼吸新鮮空氣,熱戀老村老巷老房子,愛好土雞土鴨土白菜。於是,一個古樸時尚的新產業——戶外旅遊就不知不覺地興旺起來了。一天,老漢在山裏打野雞,遇上幾個迷路的遊客,他將他們帶出山外,原打算做做好事,幫人家忙的,沒想到臨別時遊客們合計一下,給了他二百塊錢作為酬勞。老漢當時靈機一動,覺得幫人帶路這行當不錯,比進山打鳥、下河捉魚來錢多來錢快,於是老漢扔掉了趕山打魚的老本行,幹起了向導的營生。一兩個月下來,收入頗豐,算一算足夠孫子半年的開銷。不過這導遊的營生也有淡旺,淡時一個客人都沒有,刮風下雨,天寒地凍更不用說了。旺時應接不暇,驢友、行者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到處都是。旺季一般在春天和秋天,淡季通常是冬夏。每年到了這兩個季節,老漢就發愁。俞小芹是在學校放假期間,回來幫舅舅打工時,認識老漢的。她了解他,同情他,每回遇見他,總要從舅舅給她的工錢裏拿出點兒資助老漢,多則幾百元,少則幾十元。今天俞小芹心裏有事,把事先準備好的二百元錢忘記給老漢了,以致走了很遠,又匆匆跑回頭去,拿出錢來送給老漢。不要不要。老漢一邊躲閃,一邊擺手。拿著!俞小芹不容分說地將錢塞進老漢手裏,轉身就跑。老漢隨後追了幾步,俞小芹跑得快老漢追不上,就停下腳來,手裏緊緊捏著兩張百元大鈔,望著俞小芹的背影,眼睛紅了起來。俞小芹回頭向老漢揮揮手,喊道:“大爺,早點回家啊。”老漢答應著,喉頭突然像塞了團棉花似的,噎了一下,眼淚便掉下來了。

梁山好漢的心情,此刻真是糟糕透了。昨晚到今天,在短短的十幾個小時裏頭,憤怒、忌恨、失落、懊惱,思想情緒起起落落。想了半天沒想明白,窈窕為什麼要與老水混帳,混得那麼突然,那麼讓人措手不及和難以想象。難道他們是一見鍾情,兩廂情願?抑或是趕時髦?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梁山好漢總覺得有些蹊蹺。他們如此“閃混”究竟是為了什麼?梁山好漢連連追問自己,可是找不到答案。冷靜下來想一想,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這些日子,他一直粘著窈窕,從早到晚,鞍前馬後跟著她跑,幫她拍照,替她背包,洗衣漿衫,端茶倒水,除了尿盆沒替她倒以外,什麼事都替窈窕做過。為什麼?為了跟她混帳?當然不是。為了貪圖她那十萬元巨款?因為她是富婆?顯然也不是。那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他心裏很清楚,是為了一個絕對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個目的和秘密,無論是眼下還是將來,也許是永遠都是不能向任何人泄漏的,包括妻子兒女。想到這些,梁山好漢心裏就釋然了,既然自己與窈窕交往並非要跟她混帳,那為什麼還要吃老水的醋呢?不應該呀,沒必要呀。思路清楚了,目的明確了,心裏也就踏實下來了,也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但,男女間的事誰也說不清楚,即使想說也無法說清楚。梁山好漢想來想去,總覺得心裏有些失落。他知道,在驢友們的眼中,他與窈窕早就“混帳”了,每當有驢友提及或調侃他們開他們的玩笑時,他從不辯解,也不予澄清,總是笑著默認。現在看來,想在窈窕身上或通過窈窕達到的那個目的,以及與窈窕混帳,同屬一碼事,即使不是一碼事,也可以同時進行,為什麼不同時進行了?或將二者結合起來,豈不更好?“講感情就傷錢,講錢就傷感情”,江湖上這句該死的話害了自己,如今弄得那麼被動。梁山好漢依然十分懊悔,但此刻的心情要比上午平靜多了。他決定找窈窕好好談談。

天氣悶熱如蒸鍋,長滿楓林和鬆樹的山坡上,知了在叫著,那有氣無力要死不斷氣的叫聲,給旅途中的人們平添了幾分莫名的心火。密不透風的林子裏,到處充滿了熱氣。繁茂的枝葉將太陽擋在了樹梢上,偶爾從葉片間漏下小塊陽光,也似火一般的燙人。驢友們在林中穿行,個個揮汗如雨,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來歇上一陣子。

窈窕一隻手拄著登山杖,另一隻手抓著老水的一隻手,氣喘籲籲地走著。邊走邊抱怨天氣太熱,抱怨山道難行,抱怨驢友們為何不提議坐船,如果坐船,省時省力省心,又可欣賞沿岸風光。唯獨沒有抱怨自己那堆肥肉和滿身的“私房菜”。

老水對窈窕的抱怨極具耐心,一路上不斷給予安慰和鼓勵,不時還對她溫柔一把。其實老水早已不堪重負,他背著兩包重裝,還要照顧窈窕,已經累得精疲力竭,連說話都喘氣兒了。即便如此,當窈窕發牢騷和抱怨時,他還得賠著笑臉,裝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他身上的重裝說起來並不太重,每包不過十二三斤,兩包東西合在一起,也不過二三十斤。這點重量對於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可是,在這汽鍋一樣的林子裏徒步,與往常步行無法比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體力。汗珠子雨點般落下來,上身的汗衫濕透了,腰間的褲頭也濕透了,襠子裏的小三角,像兩塊濕漉漉的膠布,緊緊地粘在屁股上,走起路來怪不舒服。出汗多,喝水也多。出發前驢隊分給的脈動飲料,用軍用水壺灌裝的白開水,總量夠一天的,可這片樹林還沒走出去,就被他倆喝光了。窈窕吵著要水喝。老水說沒水了,要她堅持一下,走出這片林子,到了山凹那邊就有泉水喝了。窈窕說你不是本地人,哪裏曉得那山凹裏有水?老水說聽領隊小俞講的。窈窕說喉嚨像燒了把火,沒有水喝她走不出這片林子了。老水說那咋辦?窈窕說找水去呀。老水往四周望了望,看見到處都是密密匝匝的樹幹和枝椏,回過頭來對窈窕苦笑一下,說林子裏哪來水?窈窕說有,我聽到了泉水的叮咚聲,不信你聽聽。老水側耳聽了一陣,搖搖頭說沒聽見。窈窕一口要定她聽見了,並肯定這林子裏有水。水哥還是搖頭,但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說好好,我去找水,你在這裏歇著。放下背包,拿上水壺走了四五步又回過頭來,我們要是掉隊了或者與大夥兒失聯了怎麼辦?窈窕想都沒想說,就在這林子裏過夜唄。水哥說,就在這林子裏過夜,你和我?就咱倆?窈窕說,咱倆不行啊,你還想要誰一塊兒過夜?老水笑了,樣子笑得壞壞的。窈窕一本正經,你笑什麼?老水說,那咱們就可以放心大膽,自由自在地那個了?窈窕瞪直眼睛看著老水,一時間有點兒困惑,什麼那個?老水說,就那個……窈窕還是不明白,老水壓低聲音,昨晚咱們幹的那個。窈窕突然明白過來,臉紅了一下,隨即剜了老水一眼,低聲罵了句,流氓!老水“嘿嘿”笑著,無比愉快地朝密林深處跑去了。望著老水那歡天喜地的樣子,窈窕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口渴需要水喝是一方麵,考驗這個昨晚剛與自己混帳的男人則是另一方麵,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個方麵。老水對她唯命是從,使她感到滿意。

一直在尋找機會要找窈窕單獨談談的梁山好漢,就是這時候來到窈窕麵前的。窈窕見了他,笑了笑說:“梁哥,你這是從哪兒鑽出來啊。”梁山好漢也笑了笑說:“我就在你們後頭哩。”話裏頭的“你們”語氣很重,拖出的腔調也很長。窈窕聽出梁山好漢這話的弦外之音,臉上泛起一層紅暈,短暫的尷尬過後,說:“水哥找水去了。”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趁水哥不在,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梁山好漢並不著急,他在窈窕身旁坐下來,不慌不忙地從塑料手提袋裏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窈窕,說:“喝點水吧。”窈窕怔了一下:“我不渴。”梁山好漢將礦泉水的瓶蓋擰開,再次遞給窈窕:“客氣什麼,喝吧。天氣那麼熱,又出了那麼多汗,不及時補充水分,會虛脫的。”

窈窕這種性格的女人,半生中經曆的感情生活太多,過手的男人也有不少,以她現在的財富和身價,送她一百萬,恐怕也不為所動,但送她一瓶礦泉水或一點什麼微不足道的東西,她會感激涕零,說不定連短褲都會為你脫下來,把身上最美好最寶貴的東西獻給你也不吝嗇。關鍵是看你怎麼送,送的人一定要看準時機,把握火候。梁山好漢看準了時機,也把握住了火候,可惜晚了。

“留著你自己喝吧。”窈窕推辭,沒有伸手去接那瓶礦泉水。

“喝嘛,我還有一瓶。”梁山好漢把水送到窈窕嘴邊。窈窕望了梁山好漢一眼,這一眼望得很認真,很複雜,不過這種認真與複雜轉瞬即逝。她從梁山好漢手中接過礦泉水,咕咕嚕嚕地喝了起來,眨眼間,便將那瓶水喝了個底朝天。一瓶水下肚,心裏涼爽了,身子舒服了,汗出少了,頭腦也清醒了。她將空瓶子夾在兩掌間,來回搓弄著,把玩著。塑料皮做的瓶子在手中發出一陣陣嘰嘰嘎嘎的脆響。她劈腿坐著,臉朝下,頭微低,盯著跟前的泥地。梁山好漢側臉望著她,兩人沉默著,都不說話。其實都想說,但不知從何說起。窈窕在這短暫的沉默中,將老水和梁山好漢做了些比較和評價。她認為梁山好漢做事心細、懂疼女人。捶腿、捏腳、揉揉肩膀,諸如此類的事很是在行。水哥大氣,有責任、敢擔當,在女人麵前很男人。生活是多層麵的,現實社會又是那麼複雜和殘酷,每一個人的一生都要走很多很長的路,特別是女人,在人生的這條路上,她需要伴侶,需要幫襯,需要攙扶和依靠。單憑捶腿、捏腳、揉肩膀的功夫,遠遠不夠,她需要有責任、敢擔當、靠得住的男人,不管是終身伴侶,還是短暫歲月中的情人,抑或是同居者。窈窕並非隨便就跟男人上床的那種女人,即使要上床,也是有選擇性的。這趟出來旅行,有兩個目的,一是散心,二是尋找自己滿意的男人。她相信童話,相信故事,相信童話裏的故事,也相信故事裏的童話。更相信有的事情可遇不可求。你可以去找,不一定能找到,無意中也許你就碰上了。命運是個東西,緣分也是個東西,這兩樣東西都屬於人,而人和這兩樣東西永遠琢磨不定,永遠難以把握。多少年前,她就打算作一次環國旅遊,然而由於種種原因,總未成行。這回終於成行了。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輾轉來到桂林,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參加了夜屎佬大叔的“夢幻之旅”,來到這“快樂大家庭”驢隊,有幸認識了這麼多驢友,特別是那些男驢友。關關、梁山好漢、老船、水哥、魔鬼克星、遊子思鄉,甚至包括夜屎佬大叔。這些男人參差不齊,各有差距,但總體看上去還是比較優秀的。她還來不及進一步深入了解他們,就被梁山好漢粘住了。這家夥一上來就對她大獻殷勤,從早到晚,鞍前馬後,端茶送水,寸步不離,弄得驢隊流言四起。她承認自己與梁山好漢關係有些兒曖昧,但絕非驢友們所說的那樣,她與他已經混帳了。老實說,她對梁山好漢隻有好感,而無其他。不過,這在當時,梁山好漢在她心目中是勝過水哥的。那時候的水哥,她連正眼都還沒看過一回。可她卻偏偏與水哥混帳了。真正意義上的混帳啊!這“帳”“混”得如此之快,連她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窈窕知道,自己與水哥的“閃混”,可能傷害了梁山好漢。這種傷害也是她始料未及的。要不要跟梁山好漢解釋一下?怎麼解釋呢?窈窕在心裏自嘲地笑了笑。她想,昨夜她和水哥的事,整個驢隊都傳開了,難道梁山好漢還不知道嗎?今晨吃早餐時,從大夥兒的眼神中,證實了這一點。既然這樣就無需向梁山好漢說什麼了。道謝的話總該說兩句吧,窈窕想。於是有了主意。她抬起頭來,端了端身子,望著梁山好漢,叫了聲梁哥。下麵的話還未說出來,梁山好漢就向她擺了擺手,接著拉開背包,從裏麵拿出那串翡翠珠子說:“這東西還是你戴著吧,你戴上它好看,隻有你才配得起戴它。”窈窕連忙推辭:“不不,這可是你的東西,我哪能隨便戴呢。”“不是送給你,隻當你幫我保管,行嗎?”梁山好漢不由分說將翡翠珠子塞進窈窕手中,站起身來匆匆離去。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壓低聲音說:“對別人千萬不要說這東西是我的。”窈窕拿著翡翠珠子,突然間感到有些恍惚,對梁山好漢的這一舉動,刹時間不知說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