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路邊等著梁山好漢,覺得這個時候,應該關心他一下。怎麼,背不動了?他走到我麵前關切地問。我擺擺頭反問道:“你呢,沒問題吧?”他說沒問題。對我的這句問話似乎有些心虛,隨後又問我,“你什麼意思?難道我背不動背包了,你幫我背嗎?”我說:“可以。”他突然朗聲大笑,說:“我還不至於叫你幫我背背包吧,老弟,走!”順手拉了拉我的胳膊,大踏步地往前奔去了。他走得很快很急,我跟不上他,就喊:“老梁,梁哥等等我啊。”他沒理會我,隻顧往前衝,超過一個又一個驢友,直到追上窈窕和老水,他才將腳步放緩下來。
一上路,俞小芹都圍著窈窕轉。她把飄飄托付給麥子和人民群眾照顧,就往前頭走去了。麥子也是個漂亮的女人。驢隊的六個女人當中,除了窈窕肥胖些,其他五個都很漂亮。就是窈窕,如果不發胖,也是很漂亮的。驢隊那麼有生氣,那麼有戰鬥力,我想是與這些女人的漂亮和存在分不開的。這些日子跟女驢友們頻頻接觸,我有充足的時間來觀察她們,研究她們和欣賞她們。就說麥子吧。麥子平時少言寡語,多麼好笑的事情和話兒,到她那兒隻是抿抿嘴,沒有感想,不發評論。對人卻是滿腔兒的熱忱。她的漂亮不在於她秀麗的五官,也不在於她身上的那些發出誘人光芒的“零部件”,而是從她體內折射出來的那股子令人驚歎的女人味道。這種味道可以看,可以聞,可以吃,可以睡,可以為之去死。這就是我眼裏的麥子。後來我聽說麥子離婚後,曾與好幾個比她大幾歲、十幾歲甚至是幾十歲的男人同居過,身邊有一個未成年的兒子,婚姻很不幸福。
老水背上背著兩個大背包,胸前還掛著那個裝有十萬元現款的小包包。現在的老水,如同當初的梁山好漢,不過,他的個頭要比梁山好漢高大一些,身子骨也比梁山好漢強壯多了。窈窕跟在老水身後,她身上斜挎著一隻小包,裏麵裝有口香糖、衛生紙、化妝品之類的日用品。這些東西數量少,分量也輕,不會給她增加多少負擔,真正給她負擔的是她的身體,和身上無處不在的堆堆肥肉。出發前,精明心細的夜屎佬大叔,從她的背包上解下登山杖,讓她拿著,囑咐她上山下坡時一定要拄著它,這樣可以幫助她支撐百分之三十的體重,減少許多身體對雙腳的壓力,便於行走。如今她拄著登山杖,感到身子有了一份寄托和依靠。當然,真正的寄托和依靠,是走在她前頭的那個男人老水。
山上有條小路,彎彎曲曲細細長長如同蚯蚓。沿途長滿了樹木,多是荊條和青鬆,密密麻麻遍布山野。小路是行者們開辟出來的,時而繞山環行,時而陡峭而上。途中常遇一些被大風刮倒的老樹,它們橫臥在小路中間,無法逾越,繞道沒有,攀爬不行。碰到這種情況,驢友們隻有卸下身上的背包,從樹幹底下爬過去了。小路上鋪撒著許多落葉及各大旅行公司或驢隊的名片,俯身拾遺,不時會撿到一兩張夜屎佬大叔的片子,上麵赫然寫著“夢幻之旅”的字樣。夜屎佬大叔和他的驢隊名片,在眾多名片當中,獨樹一幟,顯得很特別。剛到小半山,窈窕就走不動了,老水也是揮汗如雨,渾身上下幾乎濕透。這鬼地方怎麼這樣難爬!窈窕抱怨起來。她前頭是個陡坡,她一手拄著登山杖,一手抹著臉上的汗水,望著陡坡緊鎖眉頭。老水回過頭來,騰出手抓住她的五個粗短的指頭,說,加把勁,咱們爬上這陡坡再歇息。窈窕說我現在就想歇息。老水說:“這地方上不上下不下的怎麼歇呢,還是上了陡坡再歇吧。來,抓緊我的手,加油!”老水鼓勵窈窕。窈窕很聽水哥的話,她緊緊抓住老水的手。老水將窈窕用力往上一拉,窈窕頭向前,身在後,雙腳往下滑,老水非但沒有把她拉上陡坡,卻被她笨重的軀體拖著往下走。幸好俞小芹及時趕到,雙手將窈窕的肥屁股用力托住。老水一手拉著窈窕,一手抓住一枝樹椏,俞小芹在後麵頂著窈窕,三人奮力爬上陡坡。
窈窕說,這鬼坡好難爬。老水說,這不算難爬,主要是這些天我們一路走過來,那些路都比較好走,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小陡坡,又是重裝爬山,所以就覺得難了。是不是,小俞?俞小芹笑笑,回答說是的。窈窕問俞小芹,前麵還有這樣陡的坡嗎?俞小芹說,沒有了,漓江岸邊的山多為石山,山山陡峭,要麼無路可走,要麼繞著山兒走。窈窕說,那太好了。俞小芹又笑笑說,不過,難走的路還是有的,窈窕姐得有思想準備。窈窕聽了麵露難色,有些不快。老水見了忙說,不怕,有我呢。窈窕看了老水一眼,臉上露出溫婉的神色,說,其實走點山路,爬幾個坡,也算不了什麼。想當年老娘創業的時候,吃的苦頭還少嗎?走!說著起身想走,老水連忙攔住說,等會兒,我去那邊方便一下。俞小芹看著老水鑽進一包樹叢裏去了,側過臉往窈窕頸脖上瞟了瞟說:“噫,窈窕姐,你今天戴的這條項鏈真漂亮。”窈窕說:“是嗎?”低下頭,扯了扯項下的金鏈子說,“托人到法國巴黎專門訂製的,花了一萬多美金。”項鏈做工精致,款式時尚、典雅,戴在窈窕的脖子上顯得貴氣十足。窈窕說,這種天她還是喜歡佩戴翡翠珠子做的項鏈,那東西戴在脖子上涼快。俞小芹趁機問:“那條翡翠珠子呢,怎麼不戴了?”窈窕說:“還給梁山好漢了。”俞小芹心裏暗暗吃了一大驚,但她不露聲色地問道:“那串珠子是梁山好漢的 ?”窈窕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俞小芹張了張嘴,還想問點什麼,看見老水已經往這邊走過來了,趕緊把話兒咽了回去。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問不問都無所謂了。那串價值數十萬元的翡翠項鏈終於有了下落,它的主人居然是梁山好漢。這一發現使俞小芹興奮不已,心想,這人世間的事,無論是好事或壞事,有偶然,有必然,但更多事情出現的卻是巧合。手機響了,短促的一聲。是條彩信,盛世珠寶店老板發來的。一張圖一句話。圖上是兩天前她發給對方的那串翡翠珠寶做的項鏈,它掛在窈窕肥短的頸脖上,圖下寫著:此翡翠項鏈產自本公司,編號為211911。這條彩信太好了,太及時了,太讓她感動了。俞小芹高興得直想哭。腦袋嗡嗡作響,淚水潤濕了眼睛,拿著手機的手像得了帕金森綜合征似的瑟瑟發抖,抖得無法控製。害怕被窈窕、老水察覺,急忙站起來,背過身去仰望天空。樹木將天空擋在了上麵,太陽的光點從枝椏間漏下來,一斑一點一塊一片,依然是那麼光亮,那麼燦爛。今天無疑是俞小芹最激動、最高興、最不可想象和最難忘的日子。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多少艱難與惆悵,還有那些不白之冤,都將隨著這條彩信付諸東流,一去不返,取代它們的將是她的夢想,她的那個畢生追求的警察夢。俞小芹啊俞小芹,你是幸福的,也是幸運的。俞小芹在心裏呼喊著自己的名字,沉浸在幸福與幸運的夢境裏,以致窈窕連叫她幾聲,她都沒有聽見。
“小俞,你怎麼了?”
窈窕走過來推了推俞小芹背上的背包,她才驀然驚醒,說有點不舒服。窈窕一聽就急了,忙問哪兒不舒服。俞小芹支吾著說:“沒什麼,就是有點頭暈。”“是不是感冒了?”老水也跑過來問,“要不要吃點藥?我這兒有特效感冒藥。”俞小芹說:“不用。”“誰感冒了?”魔鬼克星從樹叢深處鑽出來,他的突然出現,俞小芹感到有些意外。老水望著魔鬼克星笑問:“魔老弟,怎麼打轉頭了,你不是走前麵去了嗎?”魔鬼克星說:“前方有兩條路,一條左,一條右,大夥兒不知道往左還是往右,隻好回來問問俞隊。”俞小芹說往右,左邊那條直通山頂,走不了的,即使到了山頂也得退下來,是條死路。魔鬼克星說:“哦,原來是這樣。”又問,“哪個感冒了?”俞小芹說:“沒人感冒。”窈窕說:“小俞有點不舒服。”俞小芹說:“沒事了,剛才隻是覺得有點兒頭暈罷了。”魔鬼克星打量一下俞小芹,說:“這些日子你太辛苦了,太累了。來,把背包給我,我替你背。”魔鬼克星也想效仿老水。俞小芹說:“這哪成啊。”魔鬼克星說:“你客氣什麼,給我。”不由分說將俞小芹背上的背包捋了下來,甩到自己的背包上去了。俞小芹急忙去搶,卻被窈窕攔住了。窈窕說:“小俞別搶了,你就讓魔老弟背吧,你看水哥不也是幫我背嗎?男人的力氣總要比我們女人大點的。再說了,作為一個男人,在女人麵前任何時候都要多一份責任,多一份擔當才對,是不是水哥?”老水說:“那當然。”窈窕又說:“魔老弟,你陪小俞慢慢走,我和水哥趕前頭去,告訴大家往右邊那條道走。”魔鬼克星說:“好,好。”窈窕向老水遞個眼色,老水會意,拉上窈窕就匆匆走了。
“我們歇一會兒,還是繼續走?”魔鬼克星問。
俞小芹說:“你用不著替我背,我真的沒事。”魔鬼克星說:“即使沒事,我幫你背一陣子也是可以的嘛。”俞小芹問他為什麼。他回答說:“我是男人嘛,男人……”俞小芹打斷魔鬼克星的話說:“知道你是男人,男人應該照顧女人對吧?”魔鬼克星說:“對頭,窈窕剛才不是這樣說的嗎?”隨即岔開話題,“你那案子現在怎樣了?”一提到案子,俞小芹立刻警惕起來,說不知道,下意識地前後左右看了幾眼。魔鬼克星說:“我相信你不是那個盜竊珠寶的犯罪嫌疑人。”俞小芹說:“謝謝你的信任。不過,你憑什麼這樣認為?”魔鬼克星說:“憑你的人品,憑這幾天我對你的了解。”俞小芹笑了笑說:“要是公安局的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魔鬼克星說:“會的,公安局的人隻要接觸了你,跟你在一起待上些日子,我相信他們都會像我一樣信任你。”這些話如果在幾天,十幾天,抑或半小時或一刻鍾前,俞小芹聽了,心裏一定是非常感動的,即便是現在,也是非常感動。但,此刻這種感動卻在她心裏的那片天空中一閃即過,如同流星一樣,因為她沒有時間讓這種感動在她心裏停留太久,準確地說,這種感動已被另一種感動所替代,她馬上要做一件大事情,一件能替她平反昭雪,以正視聽的大事情。她說過的,她一定要親手將“6·11”搶劫案中漏網的那個犯罪分子抓獲歸案,繩之以法,自己還自己一個公道。案件發生後,她一直在尋找與案件有關的線索,當窈窕脖子上戴的那串珠寶鏈子撞入她的眼簾時,她就意外地發現,“6·11”同案犯很有可能就隱藏在驢隊。開始她不敢相信,覺得隻是個預感,心想:天底下的事哪有那麼巧合的?巧合得讓俞小芹懷疑它的真實性。特別是今天,今天的重大發現,和盛世珠寶商店老板發來的短信,她認為都很巧合,很及時,兩者之間僅僅相隔幾分鍾。處於激動、亢奮中的俞小芹,此刻沒有時間去考慮別的東西,她心裏緊張地思考著:下一步我該怎麼辦?把梁山好漢抓起來,扭送公安機關?這個時候能抓嗎?抓得了他嗎?自己一個人把他的犯罪事實公之於眾,請驢友們幫忙,驢友們會相信自己嗎?要是有人同情他,對我列舉的證據提出質疑,反對抓他呢?這一帶又是山區,前不著村,後不落店的,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怎麼辦?憑武功拚實力她不在乎,可還有個驢隊,還有十幾個驢友,不能因為自己的行動影響驢友們的正常旅行。俞小芹思來想去,覺得暫時不驚動梁山好漢,等驢隊走出這片山區,舅舅的船到了再說。主意剛剛打定,又冒出一個新問題。要是梁山好漢逃跑呢?這個問題很危險,既不能對他實施抓捕,又不能將他的案情向驢友們公布,而他又極有可能出逃,利用這片山區為掩護逃離驢隊。這真是一個讓俞小芹感到緊張和頭痛的問題。盯死他!二十四小時不睡覺,跟著他寸步不離!俞小芹終於做出了這樣的決定。眼睛四下巡睃,開始尋找梁山好漢的身影。
“大夥兒都到前麵去了,梁山好漢和遊子思鄉可能還在後頭。”魔鬼克星不失時機地提醒俞小芹,好像看透了俞小芹的心思似的。
俞小芹點點頭,嘴上沒說什麼,心裏卻咯噔一下。她想到了梁山好漢與遊子思鄉的關係。眾所周知,遊子思鄉是與梁山好漢一起來的,但沒人知道他倆究竟是什麼關係,莫非遊子思鄉也和梁山好漢一樣,都是“6·11”搶劫案的犯罪分子?他們是同夥?如果是這樣,那這個家夥太複雜,太可怕了。
我就在俞小芹把我想得“太複雜,太可怕”的時刻,與梁山好漢一起來到她身邊的。當時我並不知道她會這麼想我,也不知道她已經掌握了梁山好漢的罪證,隻是察覺到她的臉色不大好。她沒有跟我們打招呼,目光往梁山好漢和我的臉上掃了一下,眼神有些冷然,甚至有幾分敵意。本來我想跟她說說話兒的,可當我發現她的背包公然落到魔鬼克星的肩頭上時,身上陡然生出一股無名怒火,那股怒火從腳底板底兒一直衝到了腦門頭。激動、憤懣、妒恨,什麼心情都有,恨不得連打架、殺人、去死的想法都有了。我拔腿就走。
“史建業!”
身後傳來俞小芹的叫喊。我頭也不回,怒氣衝衝地往前奔去了。
驢友們都在兩岔道口候著。那兒是半山腰,有角坪子,長著幾棵老鬆樹,這些樹軀幹都不太大,但很老,老得無法確定它的年齡,從周身滿是老皮和枝椏脫落的疤痕上看,至少百年以上。樹皮下不時有鬆油流出,風幹後變成鬆脂,乳白色的鬆脂一條條地掛在那裏。緊挨著岔口的地方,有個老漢靠在一棵樹幹上打盹,臉上的皺紋,如同背後那皺巴巴的樹皮一樣,稀疏的發須,幾乎都枯白了。聽到動靜,老漢睜開眼睛,見有遊客到來,連忙爬起身,張開缺牙的嘴笑問:“你們要帶路嗎?”
關關見了老漢,一貫冷峻的臉色立刻暖和下來,他反問老漢:“大爺,您在這兒幹嗎呢?”老漢笑答:“幫人帶路唄,你們要不要帶路?”關關說:“我們有人帶路啊大爺。”老漢哦一聲,有些兒失望,臉上茫然了一會兒,仍不灰心,問:“你們要去哪?”關關說:“山那邊,具體我也說不上。”老漢說:“這山裏的路兒多著呢,岔來岔去,稍不留神就走錯了,容易迷路。莫看這片山不大,若是迷了路,一天半夜都走不出去。這山裏頭毒蛇怪蟲又多,還有狗熊和豹子,這些個鬼東西經常半夜出來咬人哩,咬著了就劃不來了。”老漢的話頭雖有些誇張,聽起來也蠻嚇人的,驢友們臉上立刻露出了緊張的神色。老船問老漢:“大爺,您在這裏專門為遊客帶路嗎?”老漢說:“是嘍。”“怎麼收費呢?”“收費?這東西講不定的。有時按人頭,有時隨便給。怎麼講?人多按人頭,每人十塊八塊也可,三塊五塊也行,若人少的,每人給上個二三十,三五十的,也是可以的。湊巧碰上大方點的,給自己百把兩百的也有。再遇上個體質弱,生了病什麼的遊客,背不動背包,我幫著背了,也會多給一點。”說到這,大夥兒都明白了,老漢是以幫遊客帶路為生計,如同城裏頭那些在汽車站、火車站、機場候機室裏,專門幫人挑拉行李,引路找地方的“小黃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