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長篇小說
天亮得很早。五點剛過,東邊的山頭就發白了。薄薄的晨霧,纏著山腳,繞著樹梢,沿著江畔,絲兒綢兒般輕輕飄遊著,遠遠望去,墨綠的江岸上鑲著兩道帶色的邊邊兒,酷似兩條藍白相間的彩帶。早起的漁夫,撐著古老的竹排在江上捕魚。偷獵的漢子,躲在灌木叢裏,瞄著江邊覓食的野鴨子。槍聲一響,百鳥驚飛。“撲棱,撲棱”的聲音將黎明的寧靜撞得支離破碎。“啊喝喝喝喝喝喝……”隨著趕山人那一連串的豪喊,新的一天開始了。
大夥兒都起得很晚。每天負責催帳的俞小芹,也沒起來。她的帳篷紮在江邊,離驢友們較遠。這陣子那帳篷還安安穩穩地支在那兒,沒有一點動靜。小白龍停在對岸,甲板上不見人影。要在往常,夜屎佬大叔早就從船艙裏鑽出來了。他喜歡站在甲板上,或蹲在船舷邊洗漱。光著上身,穿條褲衩,用隻小木桶從江裏舀上滿滿一桶水,先刷牙,刷得滿嘴都是白泡泡。把這些牙膏泡沫清洗掉之後,他又找來一塊薄薄的篾片,伸出大舌頭,用篾片將舌子刮了幾下,舌苔刮淨了,才把口漱了。據說用篾片刮舌苔,是船家的一種傳統習慣,也是桂北地區普通百姓的一種習慣,沿用幾千年了。不過,用這種方法刮舌子的人現在已經很少了。夜屎佬大叔仍然保留著這種傳統習慣,他之所以保留,並非這種傳統習慣有多麼好,而是在用篾片刮舌子的時候,總有一種癢滋滋的感覺。這種感覺通過舌尖,電流般地迅速流遍全身,就那一刹那間,全身都爽死了,爽得連屁眼毛都鬆開了。夜屎佬大叔就喜歡這種感覺,喜歡這點爽,才把祖宗留下來的這點東西傳承下來的。漱完口,夜屎佬大叔抱起一桶水,舉起來往頭頂一衝,那水從頭淋下來,一直淋到腳跟。接著是第二桶第三桶,連著四五桶水衝下來,渾身上下涼透了,跳了跳腳,抖掉身上的水珠,進船艙穿好衣服,精神抖擻地走上船頭,開始向驢友們發出第一聲吆喝——起床嘍!他的這點習性,驢友們都熟知了,隻要他一吆喝,即使俞小芹沒有催帳,驢友們都會迅速爬將起來,趕快打點行裝,集合登船。可是今天夜屎佬大叔沒有吆喝,俞小芹沒有催帳。小白龍靜悄悄的,快克幻影也是靜悄悄的。金燦燦的太陽照進河穀裏,把河穀再次變成一條流金的河。要不是一群野牛的突然出現,大夥兒還不知要睡到什麼時候才醒來。
七八頭小黃牛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它們闖進驢友們的帳篷間,停下蹄子,瞪著一雙雙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那一頂頂紅紅綠綠的帳篷,站在那裏,有點兒不知所措。一頭膽子稍大些的小公牛,朝前麵一隻綠色帳篷走了兩步,猶豫一下,又走了兩步,見綠色帳篷沒有什麼反應,膽子就大起來,放開步子走近前去,抻長脖子用鼻子小心翼翼地聞著帳篷。這頂帳篷恰巧是風箏的。那時的風箏正在做夢,她夢見自己擁著一個強健的男人正在床上交歡,那男人好厲害,直把她弄得哼哼啊啊要死要活的直叫喊。忽然間,她聞到一股怪味,這味道讓她作嘔讓她窒息,她憋著氣,猛地醒來,朦朧中看到了一張黑白相間的大嘴,那張大嘴伸向帳篷正往她的臉上杵來。風箏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逃離帳篷。
驢友們被風箏的叫聲驚醒,一個個鑽出帳篷,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見是一群小牛,又見風箏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樣子,都笑了。俞小芹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揮著登山杖,將牛趕開了。其實,夜屎佬大叔老早就起來了。他步行到附近的一座小山村,請村民幫驢友們殺了一頭小香豬。今明兩天的行程比較辛苦,要走一天半的山路,途中沒有弄吃的地方,中午這頓飯就吃不上了。夜屎佬大叔知道,這群驢友身份特殊,誰都不差錢,膳食方麵要求較高,喜歡品嚐鮮美東西,頓頓都要變換口味,又不願意自帶幹糧飲品,是一群很難侍候的主。好在自己精明能幹,地頭又熟,這一路過來,天天都變著法子讓他們吃好喝好耍好,每頓飯菜都使大夥兒讚不絕口,心滿意足。比如今天的行程和這兩頓飯就使夜屎佬大叔頗費心思。行程不能改,驢友們兩頓飯要吃,而且要吃好喝好。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了。他把吃早餐的時間向後推遲半個時辰,又把吃中餐的時間往前提了兩個鍾點,兩頓合做一頓,交代外甥女別起早,莫催帳,讓大夥兒多睡一會兒,睡到八九點鍾都可以。算了算行程,天黑之前驢友們完全可以走到駐地。山裏有個單門獨戶的人家,跟他合作好幾年了,是“夢幻之旅”的一個點。他已經和主家說好了,驢隊一到,立刻吃飯,好酒好菜,包大夥兒個個滿意。至於昨晚營地發生了什麼,他一概兒不管。老水與窈窕混帳的事情,當時他就知道了,是副領隊子玨打電話告訴他的,子玨是他安排在驢隊的一隻“眼睛”。他為老水和窈窕高興,“快樂大家庭”終於有人混帳了。這第一對混帳的人,其中之一就是窈窕。驢隊旅行伊始的當天夜晚,有隻手伸進窈窕的帳篷,窈窕一口咬定那隻手是賊手,是衝著她那十萬塊錢去的,鬧得沸沸揚揚,如今這“窈窕事件”不攻自破,再沒有人說驢隊裏有賊了吧。總之,這貨真價實的混帳事兒一曝出,是件好事。作為驢隊組織者和領導者,夜屎佬大叔引以為豪。然而,夜屎佬大叔也和眾驢友一樣,高興之餘還是有一點兒困惑,那就是窈窕為何不跟梁山好漢混帳而跟老水混帳?當然,窈窕跟誰混帳都一樣,隻是心裏多多少少為梁山好漢抱屈,畢竟人家幫窈窕扛了好幾天的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頓二合一的飯菜光說它豐盛是遠遠不夠的。它給驢友們印象深刻,沒齒難忘的根本東西是它的特色,以及它給大夥兒的永久記憶。因為在隨後的幾天裏,驢友們深陷絕境,飽受饑餓折磨的時候,常常想起這頓飯菜。小香豬皮薄肉嫩鮮美無比,筒子骨熬出來的野菌湯清甜爽口,連喝三碗也不過癮。豬肝粉腸下米粉,香芋扣肉,酸筍辣椒炒排骨,柴火飯,油淋鍋巴,每道飯菜無一不充滿傳奇和特色,都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這是驢友們整個旅行中最精彩的一頓飯菜,也是最後一頓飯菜。
大夥兒狼吞虎咽,吃得興高采烈。梁山好漢陰著一張臉,麵對美味佳肴卻沒有食欲。飯前,他把窈窕叫到一邊,說,這十萬塊錢還是交還給你吧。窈窕說好的。雙方沒有多話,窈窕將頸脖上的那串翡翠珠子取下來,遞給梁山好漢,說這個也物歸原主。說罷朝梁山好漢莞爾一笑,走了。梁山好漢接過珠子,一股莫名的惆悵和怨憤瞬間衝上腦門,眼睛瞪得銅鈴般大。
梁山好漢與窈窕的動靜,驢友們看在眼裏。當梁山好漢把窈窕叫出去時,大夥兒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轉向老水。老水蹺著二郎腿端坐桌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一會兒窈窕回到餐廳,手裏多了個包包。在驢隊,這包包人人都熟悉,裏麵裝著十萬元鈔票,大夥兒都知道,窈窕這裝有十萬元現鈔的包包,一直由梁山好漢替她保管。昨晚風雲突變,窈窕與老水混帳了,也替自己和這十萬塊錢找到了義務保管員。梁山好漢把這個包包交回窈窕,也不覺得奇怪,物歸原主嘛。窈窕不管眾人的目光猜測什麼或說些什麼,她把包包直接往老水二郎腿上一放,就挨在他身邊坐下去了。夜屎佬大叔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道:“窈窕妹子,換保管員了?”窈窕朝夜屎佬大叔做了個鬼臉,隨即說了一句廣東話:“嗨啦。”梁山好漢正好走進來,大夥兒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他的臉上。梁山好漢坐回到自己原先坐過的位子上,依然陰著一張臉,什麼話也沒說。夜屎佬大叔看看梁山好漢,又看看窈窕和老水,猜想這三者之間,可能又有故事了。夜屎佬大叔一向認為,旅行中的驢隊或驢友當中,但凡有故事,不外乎就是混帳那點事,你混我的帳,我混你的帳,爭個風吃個醋的也很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所以並不在意。俞小芹和魔鬼克星卻很在意,他們在意的不是混帳本身,而是由此引發的一些帳外的事情。比如剛才梁山好漢把窈窕叫出去,窈窕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包,同時他們察覺到窈窕脖子上少了一串珠子,一串價值不菲的翡翠項鏈。這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發現。梁山好漢把裝有十萬元現鈔的包包還給了窈窕,窈窕把翡翠珠子退回梁山好漢,這個情節他們都沒有看見。由於這串翡翠項鏈而被引起懷疑的窈窕,這會兒在俞小芹和魔鬼克星的眼裏漸漸模糊起來。那串價值數十萬元的翡翠珠子現在還在不在窈窕身上?莫非是梁山好漢的?窈窕還給梁山好漢去了?不難斷定,剛才梁山好漢把窈窕叫出去,是把裝有十萬塊錢的包還給她的,而她呢,是不是也把脖子上戴的那串珠子取下來還給了梁山好漢?如果是這樣,那串珠子的持有人就是梁山好漢了。俞小芹和魔鬼克星心裏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對視一下,又迅速避開了。可當他們看到梁山好漢陰沉著一張臉,兩手空空地回到座位上時,心裏就產生了懷疑:珠子在哪裏?在梁山好漢的衣袋裏嗎?他們又不約而同地在心裏想,當務之急,必須迅速弄清楚那串珠子的下落。
驢隊啟程時,都快小晌了。大夥兒背上重裝,朝望夫山和天子坪進發。旅行伊始,至今也有好些天了,重裝徒步還是頭一回。出發前,夜屎佬大叔親自將每個驢友的背包檢查了一遍。帳篷、睡袋、睡墊、地墊、登山杖、救命繩、套鍋、多功能藏獒鏟、特種手電、氣爐、高山液化氣罐、燒水壺和戶外工具包等這些戶外活動必備的東西,他都逐一檢查,逐一翻看,不允許少帶或遺漏。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的樣子,與他平時的性格、作派判若兩人,看了著實讓人覺得費解和好笑。檢查到窈窕時,見她少帶一條救命繩,就批評人家隻顧錢不要命。窈窕說大叔,不就是在山裏住一個夜晚嘛。少帶一兩件東西,不要緊吧?夜屎佬大叔說,一件都不能少帶,你們千萬別小瞧了這些東西,關鍵時刻它可能派用大用場。窈窕撇了撇嘴,還想說什麼,老水輕輕扯了她一把說,嗨,大叔讓你帶上你就帶上嘛。窈窕說好好,帶上帶上都帶上。老水將窈窕的背包提起來,往肩頭一甩走了,窈窕空著兩手挪動著肥胖的身體跟在老水後頭。蹲在不遠處往包裏收拾東西的梁山好漢見了,心裏如同吃了一盤餿菜般的很不是滋味。窈窕那個背包,原本是放在他肩上頭,如今放到老水的肩上去了,他對窈窕的責任和義務,一夜之間就被老水剝奪殆盡,想起來實在讓他傷心。夜屎佬大叔仍在檢查驢友們的裝備,有的驢友他已經檢查過一遍了,但仍不放心,還要再檢查一遍,生怕別人又拿掉什麼似的。如此重複檢查,驢友們都有些煩了。其實,對夜屎佬大叔的嚴格要求,大夥兒都知道他的重要性,比如那天搶救飄飄,如果沒有那些救命繩,根本無法挽救她的性命。但驢友們都不以為然,都覺得背起這麼大堆東西,翻山越嶺,在未來兩天的旅途中,其艱辛程度可想而知了。
我按照夜大叔的吩咐,把該裝的東西,全都裝進背包裏,然後將背包背了起來。俞小芹走到我跟前說:“行嗎?”我說行。她朝我的背包打量了一下,拉了拉左肩上的背帶,笑了笑,跑到女人那邊照顧飄飄去了。梁山好漢走在隊伍的最後頭。他依舊陰著一張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同情他,也埋怨他。既然喜歡窈窕,想和她混帳,倆人又扯了那麼多天,為什麼不早些下手,倒給那不顯山不露水的老水搞了個突然襲擊,一舉將窈窕拿了下來。怨誰呢?怨你自己膽子不夠大,步子太慢,情商也太低了嘛。
其實,梁山好漢的膽子並不小,步子也不慢,至於情商嘛更加不低。多年後他對我說,當初要與窈窕混帳,不是不可能,完全有這種可能,隻是他嚴格遵循著商場上的規矩,男女雙方做生意,絕對不能講感情。民間流傳一句話說,講感情就傷錢,講錢就傷感情。跟那些男女間諜一樣,男女間諜即使生活在一起,發生了性關係,也是不能講感情的。不過,梁山好漢認為,要是沒有老水的出現,他在窈窕身上,錢與情都會得到,哪個先哪個後,遲早不同罷了。這陣子梁山好漢心裏正在後悔著,悔得腸子都快發青了。他此刻最後悔的倒不是跟窈窕混帳與否,而是早餐前自己做出的錯誤決定。他不該把十萬元巨款歸還窈窕,自動放棄保管權。更不該把掛在窈窕頸脖上的那串翡翠項鏈收回來。捫心自問,自己到驢隊裏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這一路不停地向窈窕示好,想方設法跟她粘在一起,又是為了什麼?為了混帳?為了劫色劫財?是?不是?起碼不完全是。究竟是為了什麼,隻有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道。這是一個秘密,一個想起來都讓他心驚肉跳的秘密。於他來說,這個秘密就是一道難關,一道幾乎無法逾越的難關。要衝破這道難關,他需要一個避風港,需要人幫忙。於是他參加了驢隊,並在十幾個隊友當中,物色有能力幫助他的人,窈窕迅速進入他的視線,兩人的關係發展很快。當驢友們正揣測著他與窈窕是否混帳時,他卻沒有與窈窕混帳。他想,好飯得一口口吃,先把大事辦了再說。那麼梁山好漢的大事是什麼呢?這裏暫時不能說。不能說的東西,可不是好東西。現在好了,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把他的如意算盤打破了。反省自己,梁山好漢覺得,他沒有及時趁早對窈窕下手,是一大錯誤;早餐前將十萬元現款交還窈窕,又將他借給窈窕佩戴的那串翡翠項鏈收了回來,更是個天大的錯誤。這一還一收,就把這些天自己精心策劃,含辛茹苦和窈窕建立起來的那點感情喪失殆盡。搞不好還會弄出一些麻煩事情來。如果不把那十萬元現金交還窈窕,如果不把借給窈窕的那串翡翠項鏈收回來,自己現在也不至於那麼被動。加之昨夜當他發現水哥與窈窕混帳時,自己無法控製的那股衝動,影響又是那麼惡劣,要不是俞小芹和魔鬼克星奮力勸阻,後果不堪設想。梁山好漢十分懊悔,他覺得自己走錯了一步棋,一步錯,步步皆錯,是他自己把自己推向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事到如今,沒有人能夠拯救他,能夠拯救他的隻有他自己。梁山好漢畢竟是走南闖北見過一些世麵的人。他深知,此時此刻要把自己從險境中拯救出來,隻有去求窈窕,以愛情的名義向這個肥胖如豬的女人求和,向她表明自己的心願,理解她,原諒她,包容她,欣賞她,需要她,說那個骨瘦如柴的老水不靠譜。自己對她才是義無反顧,還要向她表白,說自己從見她的第一麵第一眼起就深深地愛上她了,並向她發誓,從今往後,他對她的愛矢誌不渝,一如既往,海枯石爛直到永遠。這樣說能行嗎?他問自己。覺得這些話有點像中學生的戀愛語言,搖了搖頭,最後決定:行與不行先試試看,試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