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篇小說
白龍號是天亮時分才靠岸的。船剛停穩,霧就上來了,好大的霧。幾丈外都看不見東西,岸邊的山林、樹木全部淹沒在大霧裏。
“起床嘍,到船上來吃早餐嘍!”
夜屎佬大叔昂起頭,挺著肚子,朝山坡上叫喊。
我通宵沒合眼,一直在營地裏悄悄盯著老水的動靜。關關和俞小芹也沒睡。夜屎佬大叔的船尚未到達之前,他們就起來了,早早地將帳篷收拾好了。俞小芹走到我帳篷麵前,輕輕地叫了聲:“史建業。”我裝睡著,沒有理會她。叫第二遍時,我翻了個身“嗯”了一下,叫第三遍時,我爬了起來。俞小芹說:“船到了,到船上吃早餐,我和水哥、關關先下去,你在後頭招呼大家,可以嗎?”我掀起帳篷一邊擦眼睛一邊說可以,然後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俞小芹說四點多鍾就回來了,舅舅水務局的朋友用小快艇把她送回來的。我“哦”了一聲,朝她點了點頭。俞小芹笑了笑便匆匆地走了。我急忙站起身,看見關關和老水正一前一後的往坡下走去,俞小芹一溜小跑很快就追上他們了。我將帳篷連根拔起來,兩手抓著,卷成一團,塞進背包裏。
“小俞跟你說什麼?”
魔鬼克星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我的背後。這家夥有時的確很令人討厭,不過今天我並不討厭他。因為,我不能讓老水、關關、俞小芹三人先走,不能讓他們脫離我的視線,更不能讓他們逃脫。
“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
魔鬼克星口氣生硬,並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對他這種口氣和眼光我一向很反感,要在往常,肯定會板著麵孔與他幹起來了,可今天我不能這樣做,我得對他笑,對他好。我說,她要我招呼大夥兒到船上去吃早餐。這是真話,魔鬼克星卻不信,他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我,好像我身上沾著不幹淨的東西似的。然後說就這事?我點頭說:“就這事。”魔鬼克星說:“就這點事,你那麼著急幹嗎?”我一邊紮背包一邊支吾,想著用什麼話兒來哄他一下,突然靈機一動,說:“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說著將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地往坡下奔去,我邊跑邊回頭,朝他喊道:“兄弟,麻煩你告訴大夥兒,到船上吃早餐啊。”他愣愣地站在我紮過帳篷的地方,什麼話也沒說。
早餐打油茶。船樓上放著一張大圓桌,上麵擺著小蔥米花和腰果,豬肝小腸新鮮魚塊瘦肉片,還有一坨坨的米粉。夜屎佬大叔專門從城裏請了一個打油茶的師傅來。那是一個衣著整潔、麵孔紅潤、手腳麻利的老頭,姓高。夜屎佬大叔介紹說,高師傅是桂林城裏打油茶的高手,方圓百裏,甚至整個桂北地區都大名鼎鼎。他打的油茶香甜爽口提神解乏,還滋陰壯陽生津止渴。平時要喝一碗高師傅打的油茶很不容易,須得提前預約排隊掛號,等上十天半月才喝上。他能把高師傅請來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是通過領導疏通關係,找了門子,各方打點,才把高師傅請到的,當然這裏頭也有他的麵子以及高師傅賞臉。夜屎佬大叔的話少不了吹噓和誇大其辭。不過,看高師傅打油茶的樣子,或許真有一套獨特的功夫。
船樓的一角,架著一隻鐵鍋,鍋底放隻爐子,爐內燒著炭火。頭戴白帽、腰係圍裙的高師傅,在鍋前正襟危坐,手握一隻鏟子左右開工,把半鍋茶葉炒得香氣四溢。茶葉炒到一定程度,倒進旁邊的一隻石臼裏,抓起一根棒錘,將茶葉舂碎,搗成一團粉末,然後又將茶末倒回鍋裏,放水煮開,滿滿一鍋油茶就成了。頭一鍋喝純茶,放一點小蔥米花腰果。第二鍋將魚塊肉片豬下水放入鍋內煮熟,再加上小蔥和油鹽。頭一鍋品香、品味、品茶。第二鍋吃香、吃甜、吃感覺。整鍋油茶給人的印象是甘澀鮮嫩、香甜爽口。
俞小芹、關關、老水圍著爐子,在看高師傅炒茶。我也一旁湊熱鬧。然而我並非觀看高師傅的茶道,心思放在身邊那三個人的身上,偷偷的,不露聲色地觀察著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化。關關和俞小芹一邊看高師傅炒茶,一邊與高師傅閑聊,沒有絲毫變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暗暗地想,這兩個家夥真沉得住氣,待會兒我看你們怎麼表現吧。再看老水時,卻有些不同了。他也在看高師傅炒茶,也和高師傅聊天,但那雙眼睛卻有些遊移不定,不時往山坡上瞟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內心的擔憂、緊張與恐懼。這種神情,如果不是事先知根知底,也是很難看出來的。看樣子,他們三個都挺能裝的。這方麵我不行,一上船樓,與他們近距離接觸,心跳的頻率就加速了。我不知道等會兒東窗事發,梁山好漢和窈窕叫喊起來,他們將如何應對。說實話我希望這件事情壓根兒不要發生,同時又巴不得它快點兒發生,甚至希望它發生得越快越好。興奮、緊張、期待和矛盾糾結在一起,心情實難平靜。
時光一分一秒地過去,心跳在時間和環境的作用下也隨之加劇。大熱天的禁不住打起了冷戰,還老想撒尿。我的這種表現引起了俞小芹的注意,她看了我一眼,問:“你怎麼了?”我說沒怎麼。她說:“你臉色很不好。”我說沒有吧,說著趕緊用手抹了抹臉。
霧越來越大。棉團絲絮一般的霧,從山穀溝底中飄流下來,落進江裏,把江堆滿了,又從江裏漫到坡上,鋪天蓋地,把一切都覆蓋了。對麵有人過往,光聽見說話聲,看不見人影。直到上了甲板,才看清楚對方的嘴臉。
偶然間心似繾,
梅樹邊。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
生生死死隨人願,
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待打並香魂一片,
陰雨梅天,
守的個梅根相見。
大霧中,飄起一陣曲調,唱曲人將湯顯祖的《牡丹亭·尋夢》中的《江水兒》唱得哀哀婉婉,愁腸百結,肝肝寸寸,一聽這聲調便知道是人民群眾唱的。
驢友們分成兩撥上船。頭一個登上甲板的是人民群眾,她身後依次跟著風箏、可以、麥子、隨便和飄飄。飄飄已有七個月的身孕,看上去肚子還不算太大,但遇到下山、爬坡或者上船就顯得有些步履維艱。隨便跟著她忽前忽後地照顧著,不時拉她一下,扶她一把。飄飄挺懂事的,碰上難走的道或難過的坎以及生活上的一些小困難,自己能過的,就走過去,自己能克服的就克服了,盡量少給別人添麻煩。平時都是俞小芹照顧她,俞小芹有事,大夥兒就搶著來招呼她,驢友們都把她當成自家的小妹妹一樣地愛著、嗬護著。這使飄飄很受感動,常常是笑著笑著就流起淚來了。這些天,飄飄在驢友們的嗬護下過得很快樂。老船尾隨著女驢友們也相繼登上船頂。唯獨不見梁山好漢、窈窕和魔鬼克星。
夜屎佬大叔見人到得差不多了,吩咐高師傅把茶鍋端上桌來。大夥兒圍著大圓桌坐成一圈,開始品嚐高師傅打的油茶。夜屎佬大叔少不了又要跟大夥兒將高師傅和他的茶道吹上一通。我坐在俞小芹身邊,心裏惴惴不安。驢友們喝下第一口茶,紛紛發表評論。風箏說:“這油茶,有點苦澀苦澀的。”努了努嘴,又說:“香甜的味道出來了。”大夥兒點頭稱是。人民群眾仍沉浸在她的戲文中,不時翹著手指比劃著哼上一兩句。老船見了笑道:“霧中喝茶、聽曲、又在船上,何不高歌一曲!讓大夥兒樂一樂?”驢友們紛紛附和,嚷道:“來一曲,來一曲!”人民群眾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擺開架勢,依然是《牡丹亭》,唱的是《魂遊》:
瓶兒淨,
春凍陽。
殘梅半枝紅蠟裝。
小姐啊!
你香夢與誰行?
精神忒孤往!
……
這瓶兒空象
世界包藏。
身似殘梅樣,
有水無根,
尚作餘香想。
小姐受此供嗬!
教你肌骨涼,魂魄香。
肯回陽,再往這梅花帳!
眾人喝彩,鼓掌。我喝了一口茶,但不知是什麼味道。此刻我的心不在那茶道上。我坐了一小會兒便站起來,往放在船邊的垃圾桶裏吐了口痰,又回到座位上,期盼著梁山好漢、窈窕和魔鬼克星的出現,希望該發生的事情趕快發生。然而沒有,那三個人連影子都不見。看俞小芹、關關和老水時,一個用心品茶,一個若無其事,一個與驢友們談笑風生,該吃的吃,該喝的喝。看到他們這副模樣,我感到困惑,感到忿然。心想:“裝,裝!都他媽的裝吧,待會兒我看你們怎麼收場。”我堅信該發生的事情,遲早會發生。心裏發了發狠,就回到座位上去了。
夜屎佬大叔朝身邊的三個空位瞥了一眼,又往坡上看了看說:“噫,窈窕他們那幾個怎麼現在還沒下來?”麥子說:“我們起床的時候,他們還在睡呢。”可以說:“他們昨夜睡得太晚了。”風箏撇撇嘴:“累著了。”說著側過臉去問麥子,“是不是啊麥子?”麥子說:“我哪知道?”風箏說:“做這種事累不累你都不知道,我才不信呢!”麥子的臉頓時紅了,說:“去去去,別胡說八道。”風箏說:“哦,我明白了,麥子是享受型的。”大夥兒都望著麥子笑起來,笑得很曖昧。麥子的臉更紅了,舉起筷條往風箏頭上敲了一下說:“吃嘛你。”
我盼望的那兩個人終於出現了。沒有驚詫,沒有叫喊,一路上默默地走了過來。魔鬼克星扶著窈窕,小心翼翼地登上甲板。窈窕臉色蒼白,雙腳有些拖泥帶水,好像沒睡醒,好像中了邪,又好像因為什麼事情傷心過度,變得恍恍惚惚。“發現她的十萬塊錢丟了?”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正這樣想著,梁山好漢蹬著樓梯砰砰砰砰地爬上船樓,他背上背著一個背包,兩隻手各提著一個背包,脖子上還吊著一個小包。當我的目光碰到那隻繡有Adidas字樣的布包時,差點兒叫出聲來。我飛速瞥了老水一眼,也就在那一瞬間,我發現老水的臉色唰地黃了下來,像塗了蠟一樣。關關和俞小芹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關關還是那副老樣子,低著頭吃他的喝他的,對於窈窕和老水的出現,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俞小芹站起身來招呼他們入座吃茶,熱情周到一如既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自己,一下子便傻了眼兒。
“窈窕姐,你怎麼了?”
女驢友們紛紛問窈窕。窈窕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昨天夜晚睡得沉沉的,半點意識都沒有,連夢都沒做一個,跟死了差不多。魔鬼克星插嘴說:“怎麼喊都喊不醒她,拿礦泉水往臉上澆也澆不醒,最後捂住她的嘴鼻,才把她憋醒過來。”梁山好漢問魔鬼克星:“我的情況跟窈窕的差不多吧?”魔鬼克星說:“你稍微好點,用礦泉水往臉上一澆就醒了。”窈窕說:“醒來了卻又和做夢一樣,恍恍惚惚的,不曉得身在何處,走起路來頭重腳輕,像踩著棉花一樣,身子也感覺輕飄飄的。”窈窕晃了晃腦袋,拿巴掌拍了拍額頭。
夜屎佬大叔說:“可能是你身上的生物鍾紊亂了,不管事了。”窈窕說:“平常日子我吃得睡得,又沒受什麼特大的刺激,怎麼會亂?要亂也是神經係統亂嘛,生物鍾怎麼會亂呢?我懷疑是不是有人給我和梁山好漢下了什麼藥。”夜屎佬大叔聽了這話不高興了,說:“莫亂講,我為你們準備的那些吃的喝的,絕對安全。如果有懷疑,可以拿去化驗。”風箏說:“窈窕姐別想那麼多,先喝碗油茶,高師傅打的油茶高端大氣上檔次。”老水突然站起來說:“是嘍,這油茶喝了保證你滋陰壯陽精神爽,窈窕妹妹來一碗!”說著親手盛了一晚油茶端到窈窕麵前。隨便見了“撲哧”一笑,說:“瞎扯淡,滋陰壯陽,滋陰還差不多,壯陽,窈窕姐哪來的陽?”大夥兒“轟”的一聲笑了起來。窈窕忍不住也笑了。隨便笑著偷看關關一眼。關關沒有笑。老水說:“有陰的滋陰,有陽的壯陽嘛。”笑著把話題岔開了。
老水真不知道自己這一天是怎麼熬過來的。這件事情簡直是糟糕透了。那十萬塊錢明明是他從梁山好漢的帳篷裏拿出來,藏到江邊一座小山的洞裏頭去了,怎麼又回到梁山好漢的手上?莫非自己拿錯了包包?記得在洞裏那會兒,他還開包檢查過,百元麵值一紮的鈔票,總共十紮。包是那個包,票子是那些票子,沒錯,絕對沒錯!可是,這個包和票子,又怎麼回到梁山好漢的的帳篷裏?它會飛?會魔法?長了腿,自己跑回梁山好漢的帳子裏?真他媽的奇了怪了!老水一頭霧水,他實在是弄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思來想去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在他行動的過程中,或是行動剛開始,就被人發現了跟蹤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把他拿出來的錢又拿了回來,悄悄塞進了梁山好漢的帳篷裏。發現他跟蹤他的這個人是誰?他為何不聲張?為何不把這十萬元巨款據為己有?從客觀上看,這個家夥不是外來者,肯定是圈子裏頭的人。這個人就在驢隊。他是誰呢?老水把驢隊十三個驢友在心裏頭列了個名單,把他們寫在腦海裏,逐一進行排查。首先是兩個當事人——窈窕和梁山好漢。他覺得不可能,因為他把昏睡劑分別噴到了他們的帳篷裏。這種昏睡劑噴出之後,立刻在狹小的空間裏與空氣混合,迅速形成霧霾,通過呼吸道進入肺部,再經心髒與血液一道流向全身,催人入睡。呼吸越多,睡得越深越久,重度呼吸之後,可完全失去知覺,跟死了一樣。他之所以能夠在梁山好漢的帳篷裏,順利拿走十萬元巨款,對方卻毫無知覺,全靠藥物作用。因此,這種結果應該說與當事人無關。俞小芹不在駐地,她和夜屎佬大叔到桂林去了,吃完晚飯走的,老水親眼見他們上的船。魔鬼克星成功地製止了昨晚那場數額高達幾十萬元的賭博,心裏揣著正義與自豪的快感,一夜睡得很香,不會是他。關關是個酒鬼,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喝了便睡,睡著了把他扔進茅坑都不會醒。老水對他不設防,不會懷疑他。老船、人民群眾、風箏、隨便、可以、麥子、飄飄……老水一個個地想,一個個地分析,一個個都覺得不是懷疑對象,都排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