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幾位村民,俞小芹來到老水的帳篷前。老水沒有進帳篷,他仰著身子躺在帳篷外邊的地上。窈窕盤著腿兒坐在他身邊,她將老水的腦袋托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別摁住對方的前額及太陽穴,輕輕地按摩著。俞小芹見此情景,不覺愣了一下,雙腳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她沒想到窈窕與老水混得那麼融洽,那麼親熱,而且事前沒有任何征兆。要不要過去?去,窈窕會不會尷尬?不去,自己又將如何脫身?正遲疑間,窈窕向她招了招手。她隻好硬著頭皮走近前去。窈窕說:“小俞,我留在這兒照顧老水就行了。你回去休息吧。你事情多,還要照顧那麼多人,白天黑夜連軸轉,夠辛苦的。”俞小芹就坡下驢,說:“好的。”她並沒有馬上離開,彎腰低頭,看了看老水,說:“這樣躺著不好吧,半夜了,外麵有露水,當心著涼哦。”窈窕說:“我幫他按會兒頭,等下就把他塞進帳篷裏去。”俞小芹說:“那就辛苦窈窕姐了。”窈窕說:“哪裏,團結友愛,互相關心,互相幫助,發揚快樂大家庭的精神嘛,這可是夜屎佬大叔教導我們的哦。”俞小芹說:“那是。”又說,“窈窕姐你也早點休息,別累著了,明日還要爬幾座山哩。”揚揚手,趕快走掉了。
俞小芹剛從窈窕的視野中消失,老水的手機就響了。那手機就放在他手邊,連著響了好幾回,老水沒理會,窈窕也不好隨便去接,對著老水的臉說:“水哥,有電話,你接不接?”老水沒理會,他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腦袋枕著窈窕的大腿,打著呼嚕。那呼嚕聲時大時小,時斷時續,整個兒像要死不斷氣的樣子。手機響第三回時,窈窕騰出一隻手來,拿起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顯示出“私人隱藏號碼”的字樣。窈窕把手機放下來了。剛放下來的手機又來了短信,窈窕又想拿起手機來看,手才伸出一半又縮了回來。因為就在伸手的那一刻她聽到了一陣“咕吃咕吃”的聲音,如同豬噎食,好似狗打嘔。這聲音來自老水的喉管,胸腔和內心深處。窈窕低頭去看老水,卻看到一張夢中哭泣的臉兒。窈窕吃一大驚,忙壓著嗓門喊道:“老水,老水。”
老水依然在哭。
窈窕又喊了幾聲,輕輕拍了拍老水的臉。老水無動於衷,依然在哭。手機又響了一陣,接著又來短信。窈窕望著手機猶豫起來。一般情況,她是不看別人手機的,並對偷窺別人的手機、文件、日記、私人信函,有一種天生的反感。少時,老師曾經教導過,偷看和私拆他人信件,是違法行為。父母也常告誡,不要隨便翻閱別人的東西。她問:“夫妻、兒女、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學同事,相互間都不能隨便看嗎?”父母說:“當然不能隨便看,除非本人同意,否則是不道德的。”她謹記師訓,把父母的話兒銘記在心,從小就不亂看別人的東西,自己不看,也反對別人看。結婚以後,盡管與丈夫同居一室,睡在一張床上,常常肌膚相親,但卻不曾私下裏翻看過丈夫的衣袋、抽屜、手機,致使丈夫在外麵養了小三,生了兒子,她都不知道。已經年邁的父母埋怨她不長心眼。她竟然說:“不是我不長心眼,是你們從小就教我,不要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嘛。”父母罵她死心眼。在男女之間抑或是情感方麵,她是有點死心眼。可這回,麵對這個認識和接觸都不過幾天的男人,她卻突然決定不再死心眼了。
老水仍在夢中哭泣,哭聲時斷時續,像一個垂死的人喉管裏不斷扯氣那樣。窈窕從草地上拿起手機,用指頭輕輕點開屏幕,又在頁麵上劃拉了兩下,把短信打開了,立刻有一屏小字跳入眼簾。
“老水,好不容易碰上你開機了,可你不接我電話。該講的前兩天已經講了,現在再重複一遍,也是最後一遍。我出來了,打算自食其力,用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父母已經老了,不能再靠他們了。為了我,他們嘔心瀝血,付出太多,我不能讓他們再為我操心了,所以我想在菜市租個攤位,販賣一些蔬果和魚蝦,從中賺點辛苦錢。我剛從裏麵出來,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沒有本錢,沒有人幫。我就想到你,想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隻有你才可能幫我。你借我十萬元,我寫借條,以後還你,這十萬元我一定還的。此前我欠你太多,情、錢,都欠。那些今世還不起了,來生變牛做馬再還你吧,但這十萬元我一定還。也許你現在已經不寬裕了,聽說你與你老婆離婚時,把家產、財物全給了她,一個人淨身出戶的。由此可見,你是個男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的辦法總比我多得多,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看在過去咱倆曾經擁有的份上,我相信你會幫我。拜托了。娟。”
短信不短,分三次發送。窈窕幾乎是一口氣看完的,隨後她又重複看了兩遍。想了想,又把這兩天的短信調出來,統統看完了。手機裏,這個名叫娟的女人,總共給老水發了十多條短信。短信有長有短,內容幾乎都一樣:向老水借十萬元錢。
看完所有的短信,窈窕將老水的手機攥在手裏,低下頭琢磨著短信的內容,以及發短信的人與老水的關係。不難看出,對方是個女的,坐過牢,而且剛從獄中出來,是老水的前女友。什麼時候的女友?多少年前的女友?她與老水的關係維持了多久?因為什麼去坐牢?坐了多少年牢?她發短信向老水求助,要借十萬塊錢,老水為何不複她短信?難道他看中了自己那十萬元現金嗎?拿價值三十萬的東西來搏十萬現金,肯定贏嗎?萬一輸了呢?這樣做倒不如從三件東西中拿出一件去買了或者當了,不就行了,何必賭呢?一連串的問題,窈窕覺得有些問題很清楚,有些問題又使她犯糊塗,弄得她摸不著頭腦。不過,有一點她可以肯定:老水的賭博,喝酒,夢中哭泣都與那個向他發短信的女人有關。區區十萬塊錢,何必這樣?窈窕撇了撇嘴,臉頰飄過一絲笑意。她又想起老水與她賭博時的情景,想起他把手表、項鏈、金戒指送給她的那一幕。這個男人很特別,是一個很男人的男人。窈窕心裏想,不由得暗暗地喜歡起這個男人來了。這種喜歡是突然間產生的也就是從老水將輸掉的手表、項鏈、金戒指送給她的那一刻開始的。但,此時此刻窈窕不知道往後怎麼辦,下一步該做些什麼,一時間她卻沒有主意了。
老水的喉頭嘰嘰咕咕地咕嚕了幾下,哭聲停止了,但嘴裏仍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些什麼,那言語如同夢囈。
月亮下去了,墨一樣的夜幕落進河穀,四周一片漆黑,幾步之遙的帳篷都變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定下眼神,仔細兒搜尋,偶爾可以看到一兩頂帳篷模糊的影子。窈窕把老水的手機放回原處,手兒觸到草地上,指頭都沾濕了,摸了摸老水的頭發和衣服,感覺有點兒濕涼。她知道露水下來了。
“老水,老水。”
窈窕叫了兩聲,輕輕拍了拍老水的臉。老水嗯了一聲,翻過身,好像又睡著了。窈窕又叫了幾聲,他才懶懶兒地坐起來。喉嚨“哢哢”地響了兩下,用力咳了一聲,扭過頭去往地上吐了一大口痰,像隻被打蒙了頭的公雞,在地上轉了一圈,才懵懵懂懂地鑽進自己的帳篷去了,連窈窕都沒看一眼,好像身邊這個女人不存在似的。
窈窕又叫了聲老水,從身邊攜帶的小拎包裏掏出老水的那幾件東西,正想還給他時,老水卻在帳篷裏“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窈窕忙將那幾件東西塞進拎包裏,急忙問他怎麼了。老水說:“我的腳我的腳……”窈窕又問腳怎麼了。老水說:“抽,抽筋了,哎呦呦,哎呦呦。好痛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哎呦呦……”窈窕說:“我幫你看看。”連想都沒想便一頭鑽進老水的帳篷裏。
“哪個腳?”
“這個,哎呦呦……”
老水拍了拍右腿。右腿是勾著的。窈窕將老水的右腿抬起來,抱在懷裏,兩隻手幫他輕輕地揉著,揉著。老水“哎呦哎呦”地輕聲叫著,呻吟著。窈窕把老水的腿慢慢兒抬高,慢慢兒放下,慢慢兒抬高,慢慢兒放下,慢慢兒地搓著揉著。從腳踝到小腿,從小腿直往上走,揉到大腿。當她揉到大腿內側,一隻手無意間碰到了一根堅挺的東西,不覺愣住了,那隻手也突然停住了,停住的手卻沒有立刻鬆開,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隻是僵硬地停了在那裏。隨之而來的是兩眼感到一陣眩暈。就在這時,老水一個鯉魚打挺,身坐起,將窈窕一把抱住了。
“哎哎哎……”
窈窕小聲叫嚷著,掙紮著,肥胖的身體僵硬而死板,如同一塊堅冰。可是一切都晚了,都來不及了。老水閃電般地進入了她的體內。堅冰一樣的軀體立刻融化了,變成了一攤熱水,熱乎乎地將老水的帳篷淹沒了。
河穀裏靜悄悄的。除了老水的帳篷在震顫、在搖晃、在呻吟以外,整個河穀沒有一點兒聲響,菩提、蘆稈、灌木、柳枝、美人蕉都在穀中肅立著。空氣凝固了,露水無聲地落了下來。萬籟俱寂的夏夜,徒步一天的驢友們,似乎都安然入睡。其實誰都沒有睡著,都心知肚明,都知道老水的帳篷裏發生了什麼。沒有人感到驚怪,沒有人覺得稀奇,一切都是順理成章,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大夥兒都以平和的心態來對待老水帳篷裏發生的事兒,沒有想到的是為什麼這事發生在老水的帳篷裏,而不是發生在梁山好漢的帳篷裏。
梁山好漢也沒想到。這一夜,梁山好漢沒有合眼,從窈窕出現在老水的帳篷附近,他就瞪大眼睛盯著她了。他趴在地上,從帳篷的合簾處伸出半個腦袋,像頭長頸鹿似的抻長脖子,昂著頭兒瞅著。當他看到窈窕跟著老水鑽進帳篷的那一瞬間,獅子般地一躍而起,把帳篷都掀翻了。他從地上摸起個比拳頭還大的鵝蛋石,朝老水的帳篷猛撲過去。剛跑幾步,斜刺裏衝出一條黑影,一把將他抱住了。
“你想幹什麼?”魔鬼克星低聲喝道。
“我砸死那狗娘養的!”梁山好漢把牙齒咬得嘎嘣嘎嘣的響。
“憑什麼?”
“他,他竟敢跟窈窕混帳!”
“這事跟你有關係嗎?”
“我……”
梁山好漢翕著鼻子,張著嘴兒,答不出話來。想一想,這事確實跟他沒有關係,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他隻不過對窈窕有好感,隻不過替窈窕義務保管著十萬元巨款而已。更何況他向她示好,主動巴結她,事先就有一個不可告人目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才向她如此這般大送殷勤的。可是,不知為什麼,通過這幾天的朝夕相處和頻頻接觸,他從心底裏竟然對她產生出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感情,這讓他始料未及。梁山好漢突然將手中的石頭往地上一砸,那石頭砸在另一塊石頭上,發出一聲脆響,聲音將河穀震得嗡嗡地亂晃。他歎了口氣,使勁地擺了擺瘦瘦尖尖的腦袋。
“梁哥。”俞小芹突然從暗中走出來,緩緩走向梁山好漢,“我們聊聊好嗎?”
“是該聊聊了。”魔鬼克星說。
“走吧,梁哥。”俞小芹挽起梁山好漢的一隻胳膊。
梁山好漢身子顯得有些僵硬,雙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俞小芹,機械地往前走去。魔鬼克星緊緊跟在他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