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是我。老水覺得我是最值得懷疑的。而且他懷疑我的理由很充分。多年後我們成了好朋友,他曾對我說:“要是在往常,我不會懷疑你遊子思鄉,可是那天晚上,你旁觀了我們的賭博,俞小芹又不在,關鍵是她不在。”他特別強調這一點,“你這個人隻要看不到俞小芹,魂都沒有了,肯定睡不著覺,肯定不會待在帳篷裏,肯定漫山遍野地閑逛,等著俞小芹回來。逛來逛去,就會發現我的行蹤,你老實說是不是這樣?”我說:“是這樣。”他苦笑了一下,隨後歎口氣,說:“我的分析是對的,判斷也是準確的,可後來我又把你排除了。”我問:“為什麼?”他說:“理由很簡單,你是個好人,但在那種情況下,你做不出這種好事。你想啊,發現我偷了窈窕十萬元巨款,又悄悄地把錢從我藏匿的地方拿出來,送了回去。你為什麼不聲張?為什麼不當場捉贓?不去舉報?為的是不想讓我坐牢,不想讓驢隊出大事,要知道盜竊十萬元巨款,可判多少年嗎?少說也有七八年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是個大善人大好人。從你當時的閱曆、經驗,也許你會這樣想,但你做得出來嗎?你做不出來的。所以我就把你排除了。”
把遊子思鄉排除之後,老水痛苦不堪,他不知道這件事究竟何人所為。隻知道自己的行為敗露了,有人知道他是個賊。在驢隊,起碼有一個人知道了,知道他是盜竊犯,是賊,但又不願意舉報他,為難他。他真不曉得這個人是誰。他想補救,後來確實補救了,但補救的辦法,補救的對象太詭譎、太極端,甚至可以說太陰險了。
那晚,我們住在一個河穀裏。河穀平坦、寬闊,草地砂礫相間,景色宜人又靠近江邊,非常適合安營紮寨。晚餐後,驢友們都到江裏洗澡去了。老水沒有去。他喝了點酒,一個人悶悶地在河穀中遊蕩。窈窕也沒有去,她坐在帳篷邊看太陽。其實太陽早就沒有了,河穀裏卻遍地金黃。金黃色的光滿穀流淌。那光賊亮,亮得炫目,亮得刺眼,亮得讓人發暈。桂林的盛夏,白天的日子特別長,太陽不見了卻到處是日光。窈窕手搭涼篷到處張望。天空清亮亮的又高又遠。這條河穀東連高山西接漓江,江那邊有一片低矮的山野,金黃色的光就從山野那邊射出來,它把穀底染得燦爛金黃,像條流金的河。老水早就發現窈窕卻裝作沒看見,低著頭兒慢慢地走著。窈窕看到老水,老遠就叫:“水哥!過來。”一邊叫一邊向老水招手。老水猛然抬頭,快走幾步,來到窈窕麵前說:“我正要找你呐。”窈窕沒搭他的腔,指著河穀裏的光說:“你看這光!”老水說:“這光怎麼了?”窈窕說:“又黃又亮。”老水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由於沒有這方麵的思想準備,找不到恰當的話兒,也就不說了。窈窕似乎對這光充滿了興趣和好奇,甚至有些兒驚恐,她說:“我總覺得這光怪怪的。”老水說:“光就是光嘍,有什麼怪的?”窈窕說:“我怎麼覺得這光亮成這樣子,有點不祥之兆啊?”老水不以為然,說:“莫亂講,有什麼不祥之兆?”窈窕突然往額上拍了一掌,說:“嗨,我想起了,小時候聽奶奶講過,‘日光變黃,地遭水殃’。要下大雨,漲大水了呢。”老水笑笑:“晴空萬裏,哪來大雨?”說話間金光不見了,河穀變得幽暗起來,夜幕降臨了。
窈窕抬眼問老水:“你找我?”老水扭著頭兒周圍看了看,回答說:“是。”窈窕又問:“是不是還想來一把?”老水搖搖頭苦笑一下,在窈窕身旁坐了下來。窈窕說:“怕了?”老水說:“才不怕呢,隻是現在不是耍那東西的時候。”邊說邊去取掛在脖子上的金項鏈,金項鏈取下來了,又從手指和手腕上,把金戒指和勞力士表捋了下來,三件東西抓成一把,放到窈窕跟前,說:“物歸原主。”窈窕有些詫異地望著老水:“你什麼意思?”老水說:“昨晚輸給你的東西呀。”窈窕臉上露出笑容,說:“人家都講了,誰要兌現就報警。別開玩笑了,算了吧!”老水一本正經地看著窈窕,說:“那是扯卵蛋的,報什麼警?魔鬼克星又不是什麼大角色,幹嗎要聽他的?再說願賭服輸,天經地義,古今常理。我老水賭得起,輸得起,既然輸了就要輸得硬朗,不就是幾十萬的東西嗎?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吐口爛痰成顆釘,一是一二是二,豈能反悔?否則丟人現眼,也不是我老水的作派。”一席話,將窈窕說得淚珠子都差點兒摔了下來,心裏好受感動。但她知道昨晚賭博的嚴重性,魔鬼克星真的報了警,參賭的都得挨,輕則沒收賭資,罰款,重則坐牢。像水哥和她賭得那麼大,動輒幾十萬的賭注,判刑都綽綽有餘了。在老家,生意順手,輕鬆的時候,她也常與幾個朋友躲在家裏玩自摸。一不小心讓警察碰上,逮個正著,當場罰款。假如沒有關係,不托人說情,還得治安拘留,到局子裏去蹲上十天半個月。再說,昨晚她當眾表了態,她與老水輸贏都不算數,隻當好玩。講過的話不能食言,也不能要老水的東西,不能要的。於是說:“水哥,我不要。這事過去了,別提了,隻當大夥兒好耍,耍一回罷了。”老水一臉嚴肅,說:“哪兒話,拿著!以後找機會我再扳回來。”拍了拍放在地上的金表、金戒指、金項鏈,轉身走了。窈窕慌忙站起來身叫道:水“哥!”老水雙腳打了個趔趄,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窈窕的聲音追著老水的背影:“水哥,你去哪?”“我到鎮子裏看看。”老水站穩腳,重新邁開步子,穩穩當當地向前走去,頭也沒回。
最難以捉摸的,大概是這人世間的事情了。老水方才唱的這出戲,把窈窕對男人——對所有男人的所有觀念,徹徹底底地顛覆了。老實說,現代版與現實版的男人,窈窕見得太多了,這些男人她都瞧不上眼,並非她是富婆,她有錢,她的歲數還不算太大。自我評價,窈窕認為自己長得並不困難,隻不過身子略顯“富態”些罷了。她常把“肥胖”改成“富態”,這一改就顯得很貼切很體麵很有詩情畫意。參加徒步漓江的活動,她並不像夜屎佬大叔說的那樣,是來找樂子,尋開心,夢個什麼想個什麼,而是於百無聊賴之中,趕上機會,湊了個巧罷了。要說一點目的沒有也不見得,她離婚多年,至今獨守空房,雖說提起男婚女嫁之事,心裏就煩,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有時免不了心裏悶得慌,想找個男人熱下身子,暖暖被窩的心思也是常有的事。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她不想找男人,而是碰不上合適的男人。如果緣分到了,碰上一個合適的,也就嫁了。但這個合適的男人在哪裏呢?她得去碰,去找。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萬一真的碰上一個也是說不定的。窈窕就是抱著這種心態,參加了夜屎佬大叔的“夢幻之旅”。她猜想,其他女驢友,包括男驢友,或多或少,應該都有這方麵的心思。這些年單身獨處,打著光棍,她太了解男女光棍們的心思了。如今社會上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的會所呀,俱樂部呀,踢足球、打籃球、打羽毛球、練瑜伽、搞戶外活動、旅行,十個八個二三十個,這個隊那個隊的,名義上是鍛煉身體,實則各懷心思,都有目的。坦白地說,窈窕也不例外。她想碰一下運氣,看看能否遇上一個使她心動,對方又能欣賞她的男人。明明知道,這樣的男人遇上的幾率很小,幾乎是微乎其微,但她仍抱著希望。驢隊裏的這幾個男人,頭眼看去都很優秀,其中一兩個還特別優秀,比如關關、老船都有模有樣,光外表就足以讓人心動,尤其是關關。遺憾的是她跟他們不來電,沒有共同語言。看樣子他們也不欣賞自己。那個梁山好漢對她倒是很殷勤的,可她不喜歡他,瞧不上他,隻是在旅途中,總得需要個把人來照顧自己,幫自己做點事,提個包,拿瓶水,捶捶腿兒揉揉肩罷了。至於老水,她連正眼兒都沒看過一回。就是這個她連正眼兒都沒看過一回的老水,今天傍晚的的舉動卻將她擊中了。當他把名貴的勞力士手表、粗大如繩的金項鏈、鑲有翡翠戒麵的金戒指放到她麵前時,她便懵了。意識到自己將被這個男人折服,她也將很快成為這個男人的俘虜。她並非貪財,她有財,這幾件東西對於普通人來說,也許非常貴重,折合人民幣也許是個天文數字,但於她而言,算不了什麼,她不把它們放在眼裏,根本瞧不上。她看中的是老水這種作派,這種重情義講信用、守道規的男人。她打心眼裏敬佩這種男人,喜歡這種男人。她拿著手表、戒指、項鏈不停地撫弄著,滿腦子盡是老水的影子,整個晚上,窈窕都處於一種激動和興奮之中。
不知是什麼時候,也不知是怎麼睡著的,窈窕睡著了,睡得很香。突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將她吵醒。側耳聽了聽,盡是陌生的聲音。又出什麼事了?她想,慌忙欠起身來。
“怎麼了?”
是俞小芹的聲音。
“喝醉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酒鬼!一天到晚隻曉得喝。”窈窕嘟喃著,把身子躺下去了,她以為是關關。
“水哥,水哥。”
剛躺下的窈窕,聽到俞小芹叫“水哥”,忙挺身坐起。扒開帳篷伸頭往外看了一下,河穀一片幽暗,幾個模糊的人影在樹叢與帳篷間的那片沙礫上晃動。她辨不清是些什麼人,也無從判斷老水出了什麼事,心裏一急,便鑽出帳篷,匆匆往河穀那邊奔去了,連衣服都沒換。
幾個村民模樣的中年男子,架著老水站在草地上。俞小芹問老水:“老水,哪頂帳篷是你的?”“那,那邊……”老水歪著腰身,口吐沫子,耷拉著腦袋,一隻手胡亂地往一個方向指了一下,他指的地方是漓江。老船、人民群眾聽到動靜,從帳篷那邊走過來。老船問俞小芹:“水哥怎麼啦?”俞小芹回答說:“喝醉了。”人民群眾說:“看樣子喝得蠻醉的,不要緊吧?”俞小芹說:“是啊,先讓他到帳篷裏休息會兒,他的帳篷在哪兒呢?”人民群眾說:“在那呐,最後麵的那個。”老水的帳篷紮在河穀裏頭,一個最偏僻最隱蔽的地方。長得很茂密的灌木,呈倒立的“品”字形狀,影影綽綽地佇在地上,老水的帳篷就紮在其間。老船歪著頭瞧了瞧老水問村民:“喝了多少酒?”一個村民說:“沒喝多少,我們五個人隻喝了四瓶,桂林三花,老酒,平均每人不過八兩咧。”另一個村民插嘴:“老水沒我喝得多,他喝酒耍滑頭,盡打砂槍。”第三個村民說:“老水應該比你喝得多。”那村民不服這種說法,批駁道:“莫亂講,他哪有我喝得多?”兩村民說話還算清楚,但聲音巨大,氣兒也很粗。俞小芹連忙製止道:“都半夜三更了,小聲點,別影響大夥兒休息。”還想爭辯的村民趕緊把話兒咽了回去。老船走上去扶住老水的一條胳膊,老水將手一甩,說:“我還要喝。”將老船甩開了。人民群眾攙住他另一條胳膊,也被他摔了個趔趄。恰好這時窈窕趕到了。窈窕說:“我來吧。”很順利就把老水攙住了。
“水哥,在哪兒喝的酒?”窈窕問。老水舌頭打著哆嗦:“鎮子裏。喊你去你不去,害得我一個人單挑。不,不是單挑,他們三個對付我一個。不,不是,是我一個人對付他們三個。呃……呃……”窈窕說:“你沒喊我呀。”老水說喊了。窈窕說你沒喊。老水仍堅持說:“喊了。”兩人爭論不休,最後窈窕讓了步,說:“好好,喊了。我沒聽見。”老水說:“窈窕你不夠意思,喊你喝酒你不去,我不和你玩了。”說著又要甩掉窈窕,窈窕說:“好好,我不夠意思,下回夠意思還不行嗎?”老水說:“不行。”窈窕說:“水哥咱別鬧了,咱們去你帳篷那邊接著喝行不?”老水一聽這話高興起來,連忙叫道:“好哇好哇!咱們接著喝,接著喝。”他把一隻胳膊搭在窈窕的肩頭上,摟著她,突然哼起歌來,哼了幾下便半哼半唱道:“世上隻有藤纏樹,人間哪有樹纏藤……”窈窕笑問:“水哥,唱的是什麼歌呀?”老水打著酒嗝說愛情歌。窈窕說:“咿嗨,你還懂唱愛情歌啊?”老水說:“當然,我懂唱好多好多愛情歌哩,你不信?不信我立馬唱給你聽。”說著扯起嗓子唱起來:“連就連,我倆結交定百年……”破鑼般的聲音實在難聽。窈窕連忙把他打斷了,說:“水哥,別唱了,大夥兒都在睡覺呢。”老水不依,說:“還有兩句,就兩句,你讓我唱完行不?”窈窕哭笑不得,說:“好好,就唱兩句,小聲點!”又扯起嗓子號起來:“連就連……哎,錯了錯了,是怎麼唱的?”窈窕說:“哪個九十七歲死……”老水說對對對,又號道:“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唱完了打個尾聲,喊一句,“嗚——喂!”然後問窈窕,“是這樣唱吧?”窈窕說是。老水還想唱,窈窕說:“好了,好了,今天就唱到這兒吧,咱們到帳篷那邊去睡覺。”說著用力撐了老水幾步,倆人歪歪扭扭地往灌木叢那邊走去了。那幾個村民遠遠站著,一旁哂笑。俞小芹走過去說:“幾位大哥辛苦了,謝謝你們把客人送回來。”村民們說:“應該的,應該的,是老水請我們喝的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