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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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和關關沒有參與賭博,甚至連看都沒有來看一下。他們在梯層的另一端喝茶聊天。這些日子,在人們的印象中,關關總是繃著一塊臉,那臉方正寬闊,唇上、嘴邊、下巴長滿粗短的胡子。也許心情所致,抑或身體原因,看上去臉色有些清臒黑冷,有些鬱鬱寡歡。夜屎佬大叔說,如果沒有心病或其他什麼原因,關關的這個臉相長得有點像關公。驢友們也說,關關的臉相天生的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關關不愛說話,很少與人交流,從不參加小範圍的活動。在驢隊,無論是男驢友還是女驢友,尤其是女驢友,從未見他單獨跟誰相處過,甚至連講話都少有。人們好像也不太願意跟他交往。關關帥是帥,好是好,就是太難接近了。這話是隨便說的,不無道理。
隨便在幾個女驢友當中是比較突出的,尤其是長相。她年輕,成熟,漂亮。說她是少婦也可,說她是姑娘也行,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米六零至一米六三的個頭,成熟女人外表具備的一切成熟的東西,她都具備。漂亮姑娘身上所有的漂亮的部件,她都擁有——豐乳、肥臀、大眼、高鼻、櫻桃嘴、小蠻腰、長睫毛、圓溜溜的雙肩,皮膚白淨,笑靨可人。關於隨便的長相,在驢隊裏曾一度引起熱議。魔鬼克星說,她的身段和相貌整個兒看上去像一隻銀狐。老船說,她的膚色屬於白淨之中的最上乘,像剛出鍋的豆腐。老水說,隨便長得像電影明星範冰冰,漂亮嬌豔,其實,她最好的地方還是胸脯上的那對奶子,兩個不大不小的家夥,走起路來總是顫顫悠悠的,像兩個可愛的大香瓜一樣撩人。梁山好漢的觀點與眾不同,他最看好的是隨便那個屁股,他說那兒是塊風水寶地,家庭幸福,人丁興旺靠的就是那塊風水寶地。老船默不作聲,他不喜歡談論女人。關關和我沒有參與評論。因為我心裏隻有俞小芹,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大美人,隨便跟她沒法比,根本算不了什麼。當然我在心裏也暗自承認,隨便的眼睛和睫毛長得不錯。夜屎佬大叔最後作了總結性的發言,說有隨便這種女人做老婆不虛此生,死了也值。
這就是我的驢友隨便,一個很漂亮的年輕女人,可關關卻從沒拿正眼看過她。不過關關對其他女驢友也是同樣的態度。隨便對關關似乎有些不同。在驢隊,隨便總是有說有笑,顯得特別活潑開心,可是一旦關關在場,或在路上遇見關關,兩人要打照麵的時候,她便低了頭,不聲不響地如蛇一般溜過去了,顯得十分的規矩和小心翼翼,好像有意在回避和提防著什麼似的。有時趁關關不注意,也悄悄地往他臉上偷上一兩眼。從眼神中,不難看出她心裏對關關充滿了敬畏。
關關好酒,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不醉不舒服,喝醉了不吵不鬧不嘔不吐,也不說話,倒頭便睡,一覺睡到大天亮。早晨起來,容光煥發精神抖擻,什麼事都沒有,第二天接著又喝。關關什麼都可以缺,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缺酒,不能沒有酒。如果哪一天缺了酒,或是沒有喝著酒,關關就會頭暈就會眼殤就會鼻塞,打噴嚏發燒感冒渾身乏力昏昏然然提不起精神。據說這是一種病,這種病叫做“酒精功能綜合征”。凡是得了這種病的人,都是無藥可治的,即使有藥也是治不好的,因為這種病本身就非藥能治。關關得的就是這種病。後來關關曾對驢友們說過,他的這種病,不能說沒有藥治,也不能說治不好。其實是有藥治的,也是能治好的。有個江湖術士給關關開了一個藥方,那方子很簡單,兩個字:戒酒。關關照方子拿藥,把酒戒了,但隻戒了三天,又喝了起來。不久,那江湖術士又來了,兩人一見麵關關便責怪對方,說人家的方子不靈。那江湖術士也不言語,當即又給關關開了一個藥方。這回的藥方跟上回的藥方一樣簡單,隻不過在“戒酒”後麵多了兩個字:毅力。關關照單行事,咬著牙又把酒戒了。此番戒酒決心之大,準備之充分,前所未有,但也隻是堅持了四五天,第六天關關又喝上了。任憑他如何咬牙,如何硬挺,終究未能熬過一周。從此關關再也沒想那戒酒的事了。
以往喝了酒,關關就自個兒去睡了的。這天晚餐,關關喝完酒卻沒有去睡覺,獨自坐在帳篷外麵的泥埂上,抱著頭不時哇哇地嘔兩下。梯層那頭的隨便見了,忙端了杯茶走過去,問他怎麼了,哪裏不舒服。說著把早就準備好的紙巾拿出來,要幫他擦嘴巴。關關一把將紙巾搶過來,自己擦了擦嘴,將紙巾捏在手裏,說:“胃有點兒不舒服。”隨便說:“不要緊吧,痛嗎?我那有鋁碳酸鎂片,專治胃痛的,幫你拿幾片過來。”關關連忙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喝杯茶就好。”說著將隨便放在地上的那杯茶拿起來一飲而盡,說好了……可能是喝得太急,也許是胃適應不了這麼多茶水,關關還沒把“了”字說完,便“哇”的一聲大吐起來,把喝進去的茶水一下子吐了個幹幹淨淨。隨便一隻手扶著關關的胳膊,一隻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關關使勁扭了一下肩膀,隨便趕快鬆開雙手,說:“今晚你沒喝多少啊,怎麼會是這樣?”關關說:“喝的可能是假酒。”隨便知道晚餐的酒是關關在路邊的一個小雜貨鋪買的,這種地方極有可能售假,但大夥兒喝的都是這種酒,她也喝了幾杯,別人喝了沒事,關關喝了卻出現這種情況。不過關關喝得比別人多些,隻能這麼解釋了。隨便想。
“好了,沒事了。謝謝你關照。”關關將杯子還給隨便,難得地向她露了點笑容。
隨便明白對方下了逐客令,隻好站起身,說了些好好休息,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就喊一聲,千萬別客氣之類的話,就往自己帳篷那邊走去了。
月亮很亮。水一般的月光從山頂、從高坡、從溝壑的脊背上流下來,流進江裏,與江水融彙在一起,把水色染得華光亮麗。月光下的漓江,如同一條白色的大綢帶,時而飛揚,時而飄落,時而清亮,時而模糊,渺渺茫茫於千奇百怪的山崖與峰叢之中。待在岸邊的人們,此時此刻,往往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分不清是在人間還是在天上,眼前滿是幻影和夢想。
隨便沒有睡。她從關關那邊回來,立刻從背包裏找出小氣罐,多功能鍋,小米和礦泉水,動手生火煮粥。她想,關關喝了劣質酒,吐了,這陣子那胃裏頭空空的,肯定很難受。她要為他煮鍋小米粥,養一養胃。小米是養胃的。隨便出生於陝西渭北的一個小縣城裏,那地方盛產小米,顆粒金黃,針尖般細,小鍋小火,煮成米粥,早起一碗,睡前半碗,保你舒筋活絡,胃腸健康。特別是對那些好酒貪杯,喝罷酒又常常不吃飯的人來說,如果在飲酒前喝下一碗半碗小米粥,飲再多的酒也不會傷胃和醉酒。因此,這渭北的小米粥,在關中地區乃至整個陝西都是很有名的。隨便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後到職專讀了陣子書,覺得沒有意思,就和幾個同學結伴到南方去打工,先是在廣州做白酒推銷員,繼而進酒吧當了一段時間招待,此後又接連換了幾次工作,但每次換的工作都與酒或喝酒有關。整天泡在酒水裏,年輕的胃無法承受,經常作嘔和鬧騰。她想起了家鄉的小米,想起了老一輩人早起睡前以及飲酒時候,往往都要事先喝上一碗小米粥的良好習慣,於是致電母親,郵寄了一些小米過來,按照老家的傳統,每天熬一鍋粥,外出喝酒時先喝上一小碗。她就靠這些小米粥,馳騁酒場,打敗了一個個對手,拓開了白酒的銷售渠道,生意興隆,財源滾滾,自己卻毫發無損,成了那一帶小有名氣的酒仙。當然,這期間,母親的小米從渭北源源不斷地寄往廣東,寄往她租住的宿舍。
多功能鍋“嗞嗞”地響著,鍋裏的水已經燒開了。隨便將氣爐調至小火,讓它慢慢地熬著。煮小米粥也蠻講究的,煮之前先把小米輕輕淘一下,倒進鍋裏,放入一定比例的水,然後起火,鍋裏的水一開,小火熬上二十分鍾即可食用。熬粥的時間不可太短也不可太長,短了不到火候,食之無味,長了營養流失,事倍功半,都達不到預期效果。
隨便看了一下手表,坐下身來守在鍋邊。這是她到驢隊後煮的第一鍋粥,而且是給關關煮的。在她眼裏,關關是個特殊人物,因此這鍋粥也就有了特殊意義。月亮照在鍋麵上,烏溜溜的鍋兒閃著幽幽的亮光。氣灶裏藍瑩瑩的火舌無言地舔著鍋底,鍋兒“嗞嗞”地響著,響聲是從鍋蓋上的一個小孔裏發出來的。急促、歡快的聲音,在這幽靜的山野間顯得特別地響。然而,這時的隨便卻一臉嚴肅,她盯著鍋蓋,盯著從小孔裏冒出來的那一縷縷氣體,眼睛發直。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從躲避關關,到主動接近關關,其心路曆程極其複雜、漫長而艱難,如同身負重裝長時間徒步山中羊腸小道上的驢友一樣,勇氣體力行將耗盡,再不到達目的,恐怕就不行了,就要累倒在路邊了。隨便終於下了決心,這決心是在關關紮帳篷的那一刻下的。原本關關的帳篷紮在梯層的這一頭,她見了鼓起勇氣,把自己的帳篷緊挨著關關的帳篷紮了下來。關關沒有吱聲,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拔起帳篷走到梯層的另一頭去了。關關的舉動使她感到很尷尬,但她沒有灰心,咬著嘴唇,稍微躊躇了一下,決定勇往直前,下定決心今夜將關關“吃掉”。想到這裏,隨便不禁笑了起來。她想起驢友們天天把混帳掛在嘴巴上,可真要混起帳來,卻沒那麼簡單,特別是輪到自己頭上的時候,似乎更麻煩了。不管怎麼說,這個關關今夜她是吃定了的,否則這一輩子都會感到遺憾,也許她的良心終身不得安寧。說到這裏,人們是不是覺得這隨便與關關好像有點故事?他們是有點故事,不過關關還不知道這個故事的真相,身為主人公的關關,至今仍蒙在鼓裏,而隨便為了把這個故事向關關講出來,正在煞費苦心地向他走去。她要走近他,走進他的生活,走進他那孤獨悲觀、傷痕累累的世界裏,才能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講出來。眼下當務之急,她得先走進他的帳篷去,跟他混帳,然後把以前發生的一切告訴他。
時間過得真快,二十分鍾一下子就過去了。隨便將氣爐的火熄了,打開鍋蓋,看到黃爽爽的一小鍋粥,心裏非常滿意,忙拿了扇子來對著鍋兒扇。粥到溫熱時,盛上一碗,趕緊給關關送過去。
關關依舊坐在帳篷外麵的草地上。他的坐功真好,晚飯後到現在,都小半夜了,一直坐在那兒,除了嘔吐那陣子,幾乎連動都沒動過一下。這會兒,他頭頂月亮,腳踩山坡,眼望漓江,厚實的身板挺得筆直。遠遠望去,月光下的關關,如同半截樹樁,又像一尊半身雕像。他的身邊放著一隻玫瑰色的水杯,那是隨便留下來的杯子,他偶爾伸手拿起杯子,手到嘴邊才知道這是一隻空杯子,裏麵的水早就被他喝光又吐光了。他用舌頭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把杯子放下了,手還往草地上輕輕地扣了兩下,兀地自言自語,說聲泡茶。
“喝碗粥吧,我給你熬了碗小米粥。”
隨便雙手端著滿滿一碗小米粥,恰好來到關關麵前。關關有些詫異,看著隨便,眼睛亮了一下,好像頭一回見她似的。
“小米粥?你給我熬了碗小米粥,什麼時候熬的?”
“就剛才。”
“哦。”關關從隨便手裏接下碗來,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真香啊!”
“吃吧,鍋裏還有呐。”
隨便趁機蹲下身子,與關關並排坐在一起。
“哦哦……”關關沒有馬上喝粥,他把碗放在一邊,屁股往後挪了挪,抬頭看了看西去的月亮,側過臉來對隨便說,“辛苦你啊,去休息吧,時候不早了。”
隨便說:“我不困。”
關關的目光從隨便臉上移開了。他望著漓江,隨即給自己換上了以往那副冷峻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麵孔。隨便看到那副麵孔,感到好笑又好氣,心裏便有些許不舒服。不過她還是識趣地站了起來,說你慢慢喝吧,轉身就走了。
關關也不管她,目光依舊望著腳下的漓江。月亮下得很快,落月照著水麵,漓江漸漸暗淡下來了。關關估計隨便已經走遠,端起那碗小米粥,慢慢地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