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長篇小說
飄飄留在驢隊的事順利通過了。我沒想到,俞小芹也沒想到。這天早起,在鄉吧島的餐廳裏,俞小芹召集驢友們開了個餐前會議。她把飄飄的情況以及自己的想法向驢友們作了彙報,並征詢大夥兒的意見。幾天來一直寡言少語、遇事從不多話的關關率先表態。他說:“讓她留下來吧,這孩子怪可憐的。她在驢隊的生活費由大夥兒分擔,如哪位驢友有困難,就由我負責。”窈窕緊接著說:“我同意她留下,看著她那樣子,我的心就疼。我希望大夥兒都幫幫她,要不,她肯定活不下去的。”說著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兩套衣服,交給俞小芹,又說,“這是我送給她的,都是牌子貨,好幾千塊錢一套呢。我的衣服要在平時她肯定是穿不了的,不過,這陣子她有身孕,肚子大了,我想穿著正合適。”驢友們紛紛表示願意幫助飄飄渡過她人生中頭一次,可能是最大的一次或許是最後一次難關。梁山好漢說既然做好事,做善事,就要做到底。在這種時候,我們千萬不能把飄飄推出去,如果我們在這種時候把她推出去,等於讓她再去自殺。“窈窕事件”發生以後,這些天來,梁山好漢說過的所有的話語當中,隻有這句話,我聽了感到比較舒服。他說這話時,專門望了望我,還笑了一下。我也望了望他,也笑了一下。雙方的眼神都透出和解的意思。驢友們都發了言表了態,唯獨魔鬼克星沒作聲。今天早晨大概睡懶覺起床晚了,當他走進餐廳時,大夥兒都把餐桌圍滿了,這小子倒是個挺受歡迎的角兒,驢友們見了他,都挪屁股替他騰位子。他並不急於領誰的情,先在門口那兒站定,眼睛滿桌兒地掃了一圈,嘴巴跟著眼珠子轉著,哥啊姐啊妹啊地叫了一圈,然後走前幾步,在隨便的身邊坐了下來。大夥兒見了立刻打起趣來,說魔鬼克星心裏隻有隨便,是不是昨天晚上兩人混帳了。魔鬼克星立即詛咒發誓,說他昨晚從羊蹄醫院回來,在船上陪夜屎佬大叔聊天喝酒差不多到天亮,不信可問夜屎佬大叔。“問我幹啥?問問隨便不就得了?”關鍵時刻夜屎佬大叔卻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大夥兒聽了,紛紛朝隨便起哄,把不輕易臉紅的隨便鬧了個大紅臉。其實驢友們都不明白,魔鬼克星為什麼坐到隨便身邊,隻有我發現了他的一些奇怪的、頗讓人疑惑的表現。當魔鬼克星的身影出現在餐廳門口時,我便注意到,他的目光挨個兒往坐在餐桌邊的驢友們臉上掃了一下,掃到窈窕那兒突然停住了,臉上神情略顯詫異,眼裏好像還放了把電,隨即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兒地將目光移開,看別人去了。夜屎佬大叔給他挪出了位子,他視而不見,卻坐到了隨便身邊。為此,我感到有點兒困惑,他為何不肯與夜屎佬大叔同坐,卻甘願跟隨便擠在一起?他喜歡隨便?看上隨便?像驢友們說的,昨晚他和隨便混帳了?通過這幾天的接觸,魔鬼克星對隨便並不太關注。後來我弄明白了,他坐的那地方正好與窈窕麵對麵。即使麵對麵那又怎樣?後來,我發現他拿手機偷偷地給窈窕拍照。他不拍頭,不拍臉,單單拍了窈窕的脖子。窈窕的脖子粗而短,有什麼好拍好照的?不過窈窕的脖子上今天戴了一條翡翠珠子做的大項鏈,綠瑩瑩的,看上去十分華貴,從成色和手工上看,沒有三幾十萬是買不下來的。莫非他看上了窈窕脖子上的翡翠珠子?我想這小子十有八九是看上了窈窕脖子上的珠子了。當時,我坐在小芹與風箏之間,位子跟魔鬼克星正好成一直角,所以將他的一切表現都看在眼裏。
“老盯著我幹嗎?我又不好看,大夥兒都表了態,就你不說話,什麼意思?”
窈窕大概也發現魔鬼克星的眼睛有點不懷好意。魔鬼克星似乎沒聽見,低著頭玩著手機。隨便往他後頸脖上拍了一巴掌,說:“裝什麼裝?該你表態了。”魔鬼克星縮了下脖子,把手機收起來,說:“我還用得著表態嗎?我聽著呢,關關大哥和窈窕姐的意思,就是大夥兒的意思,大夥兒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就這麼的定了吧。”窈窕的臉兒被他說得禁不住地紅了一下,說:“呦,魔鬼老弟,今兒真乖。”魔鬼克星抬起頭殺了窈窕一眼,說:“哎哎,姐兒喂,注意點稱呼好不好,要喊就喊魔鬼克星,別老是魔鬼魔鬼的多難聽!”窈窕說:“你自己報的名嘛,怪誰來著,要怪就怪你自己吧。”大夥兒都附和窈窕,都說:“是嘍”。魔鬼克星望望這個,看看那個,哼著鼻子老大不滿意。夜屎佬大叔大手往四周兒一扒拉,把驢友們的目光都扒拉到他麵前,作了總結性發言。他說:“飄飄這事就這麼定吧。我們夢幻之旅驢友會,我們快樂大家庭驢隊,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多一個人多雙筷子,少一個人少個驢友。方才梁山好漢兄弟講得對,在這種時候千萬不能把她推出去,假如這個時候把她推出去,等於逼她再去自殺。”梁山好漢受到夜屎佬大叔表揚,臉兒立馬像喝了酒,樣子很是激動。夜屎佬大叔一講話就拿出領導者的架勢,一隻大手用力地揮了幾下子,又說:“請各位放心,飄飄留在驢隊,不會拖累你們的,她能走就跟著大家夥一起走,不能走就上我的船。至於以後,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總之我們,大家夥都要幫她一把。”
趁夜屎佬大叔發表演說的功夫,小芹到帳篷那邊把飄飄接了過來。飄飄穿著窈窕給的新衣裳,頓時換了個模樣。大夥兒都站起身,紛紛為她鼓掌。窈窕奔過去,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妹妹長妹妹短地叫著。飄飄很是激動很是高興,趴在窈窕的肩頭上又哭了一回。
那串翡翠項鏈一出現在窈窕的脖子上,立刻引起三個人的強烈關注。魔鬼克星首當其衝,另一個就是俞小芹,還有一個是老水。夜屎佬大叔說:“我們這支驢隊是世界上最豪華、最富有、最快樂、最幸福、最牛的一支驢隊。”我在大叔的五最之上再加一最,最複雜。這六最之中的第六最,最令人費解。一支僅有十三個驢友(加上飄飄十四個人)的驢隊,在一起生活不過幾天,談何複雜?不就是富婆窈窕那粗短豪壯的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條價值不菲的翡翠項鏈嘛,能複雜到哪裏去?開頭我也這樣想,但情況並非那麼簡單,幾乎超越了我的所有想象。我真沒想到,窈窕這串翡翠項鏈,竟與七星山下盛世珠寶行的“6·11”搶劫案有關。它的出現,對洗清小芹身上的不白之冤,起到至關重要的決定性作用。可我和剛來的飄飄一樣,事先什麼都不知道。此刻驢隊的驢友們,我想大多數人也都蒙在鼓裏。然而,這一天我們都過得很快樂。
飄飄不愧是九零後,在思想情感方麵,這一代人不像六零後、七零後和八零後那樣不堪重負。他們的痛苦來得快去得快。不到半天工夫,飄飄的臉上就掛起了笑容。不過,這笑容也得益於小芹和窈窕,得益於人民群眾、風箏、麥子、隨便、可以等一幫女驢友。當然還有我,還有魔鬼克星,以及梁山好漢。首先是小芹和窈窕,她們陪著不離左右,陪她拍照,與她合影。小芹和窈窕的關係由於飄飄的到來,意外地變得親密無間,前兩天蒙在雙方心裏的陰霾似乎也煙消雲散了。大夥兒有說有笑,充滿和諧。小芹指揮我用手機不停地給她們拍照。各種姿勢,不同角度都拍了,拍得我滿頭大汗,拍得她們不亦樂乎。後來我將這些照片拿來看了看,發現正麵居多,窈窕脖子上的那串翡翠項鏈尤其突出。魔鬼克星跟著我一起拍,拍得怎樣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拍的數量要比我多得多,而且拍的大多是窈窕那粗短的脖子,以及掛在脖子上的那條翡翠項鏈。梁山好漢緊隨我身後,他的職責是幫窈窕背包提袋。天性不守本分難耐寂寞喜歡咋呼的梁山好漢,今天情緒非常好,別人照相,他總要“這邊那邊”地叫嚷一通,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我特別注意到,他與窈窕的關係已非同一般,量變到質變,從根本上起了變化。否則,窈窕那裝有十萬元現鈔的名牌包怎麼會到他手裏?這一巨變,吃早餐時我就發現了,但我搞不清楚弄不明白,促使他們變化的究竟是什麼。難道真的像驢友們傳說的那樣——他們昨晚已經混帳了?如果說是,窈窕將十萬元現鈔交給梁山好漢保管就不足為奇了,她連人都給了他,還在乎那區區十萬元嗎?
漓江多山,沿岸峰叢屏立,青山綠水,有如天上掉下來的一幅畫兒,美得讓人抽筋。不過這山兒水兒也常給驢友們製造一些麻煩。驢友們沿著江岸一路往北走去,走著走著就遇到削崖高懸,巨石橫出,那些山,那些岩不時擋住我們的去路。碰到這種情況,驢隊隻好停下來,能繞道的繞道,繞不過去的就通知夜屎佬大叔,或向當地漁民求助,請他們用小船或竹排送我們過江,過了江,背上背包,再重新上路。類似情況,這兩天已經碰上好幾回了。前幾回還好,江上小船小竹排比較多,隨喊隨到,驢友們搭上小船和竹排,抽一兩支煙的工夫就過去了。現在的小船和竹排都裝有馬達,行動便捷,價錢不高,三塊五塊十塊八塊的,既可以歇息歇息,又可以觀賞一下江上風景,驢友們都十分樂意。可今天就沒有那麼幸運了。驢隊離開了鄉吧島,走出十幾裏地,就見前方江麵屏立一列嵯峨峭拔的峰叢,江水到山前分成兩支,將寬闊的江麵切割出三片沙洲。前後左右,除了削崖絕壁巨石沙洲無路可走。驢友們在一片沙洲上歇住腳。麵對峰叢指指點點,又拍照又合影,相機手機忙個不停。
俞小芹到附近聯係船隻竹排,這頭那頭地走了幾個來回,沒有看到一條小船一隻竹排。江麵上,河灣裏連排子的影兒都沒有。正詫異間,兩條水務執法隊的快艇如飛而來,繞著沙洲轉了幾圈又如飛而去。江麵恢複平靜,江邊依然看不見一條排子。俞小芹忙打電話給舅舅。夜屎佬大叔在電話那頭說,他在桂林給驢友們買人身保險,最快也要到下午三四點鍾才能回來。他告訴外甥女:“水務執法隊聯合工商公安沿江治理‘三亂’,亂兜售亂搭載強買強賣連人帶船一同扣留,所以江麵上就幹淨了,你也就找不到竹排找不到船了。這樣吧,我打電話給大灣村的黃村長,我和他是狗肉。他有船,叫他出來幫一下忙。這村長很牛的,接待過很多中央領導,還和美國總統克林頓握過手。搭幾個人過江,這種小事不費吹灰之力,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你叫大家夥耐心等一下,在江邊歇會兒,拍個照合個影洗個澡遊遊泳什麼的。”俞小芹聽得不耐煩,打斷了夜屎佬大叔的話,說:“舅舅,莫講那麼多呢,趕快給你的好狗肉打電話吧。”夜屎佬大叔說:“得嘞,我這就給黃村長打電話,讓他主動跟你聯係。”一會兒,俞小芹的手機響了,果然是夜屎佬大叔的狗肉黃村長打過來的。他嗓門高大聲若洪鍾,先問俞小芹姓甚名誰家住哪裏,跟夜屎佬大叔是什麼關係,現在在什麼位置,有多少人要過江要過幾回江。俞小芹一一作了回答。對方說知道了,就把電話掛了。沒說派船沒說派排子,也沒說不派,弄得俞小芹哭笑不得。俞小芹接電話時用的是免提,我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我說這人不靠譜。俞小芹笑笑說:“不會,舅舅的朋友說話還蠻算數的。”看來,夜屎佬大叔在外甥女的心目中信任度還挺高。俞小芹吩咐我在原地守望,她到另一頭去瞅著。趁這工夫我把屏立江麵的那列峰叢,上上下下端詳了一遍,根據山勢及走向,揣摩出峰叢上有九頭牛,五匹馬,兩隻獅子和一個繡球。山前江水分為兩支,切割出三片沙洲。於是我想起兩天前在漓江邊上聽到的一支歌謠,那是一個牧童唱的,他唱道:“九牛看洲,河水兩邊流。五馬攔江過,雙獅滾繡珠。白日千人拜,夜晚泊千舟。”想想可能就是這裏了。我為自己的發現高興得大喊大叫,招呼驢友們過來看。有驢友說像,有驢友說不像。什麼像或不像的,想象這東西,你想他像他就像,不想他像他就不像,想象想象嘛,要不就沒想象這一說了。魔鬼克星一語道破天機。我讚成他的觀點。這小子年紀不大,肚裏頭還是有點貨兒,如果他不與我在小芹麵前爭風吃醋,我們肯定會成為好朋友。
兩個腰間係著小繡球、小葫蘆和各種小玩意的老漢駕著電動竹排“突突突”地朝我們開了過來。竹排靠岸,前頭竹排上的老漢舉著掛滿工藝品的長篙問:“是你們要排子嗎?”俞小芹迎上去回答說是,隨即招呼驢友們上排。老漢橫篙攔住說:“慢點著,先給錢,後上排。”老水問多少錢。老漢說每位四十塊。大夥兒都感到有點意外,繞過一小段水路就要四十塊?驢友們都說貴。俞小芹與老漢論理,說前些日子才八塊,不到半月工夫就漲了五倍,大伯你也太那個了吧。大夥兒也紛紛指責老漢不公道亂漲價。梁山好漢出語傷人直罵老漢貪。老漢不急也不惱,慢慢兒地向驢友們解釋:“不是我老家夥亂漲價,不是我老家夥不公道,也不是我老家夥想貪,收你們四十塊實在是沒得法子的事情。工商來攆,稅務來查,水務執法隊、公安局來抓。查著了抓住了就罰,一罰就好幾千塊,交不出錢就沒收排子,或去坐牢。”我問老漢:“為什麼要攆你查你抓你罰你?”老漢說:“他們說我無證經營,強買強賣,擾亂旅遊秩序,兜售偽劣產品唄。你們看我這繡球是偽劣產品嗎?多好的繡球,才賣十五塊錢一個,如果你們喜歡,想要,我優惠三塊,十二塊一個。”老漢乘機向驢友們兜售他的繡球。說實在的,大夥兒都喜歡老漢身上的工藝品,特別是他的繡球。我也喜歡,隻是現在不是買繡球的時候。梁山好漢說:“原來你的排子是黑排子,沒辦證。”老漢聽這話就惱了:“看你這同誌講的。我家祖祖輩輩、世世代代都在這漓江上生活,靠的就是這排子和幾隻鸕鶿鳥捉魚過日子,辦什麼證?哪來的證?成百上千年了,這漓江就是證,那江邊的老祖墳就是證。哼哼!”老水說:“你咋不去捕魚?”老漢瞪了老水一眼,很不屑地說:“捕魚?我倒想捕魚,做夢都想啊,可這江裏哪還有魚捕?每天幾十上百甚至幾百條遊船在這江上來來往往,改革開放三十年了,吃魚的每天蝗蟲蛾子一樣多,這江裏的魚早就被捕光了吃光了。過去一條排子幾隻鸕鶿鳥靠捕魚就能養活一家人,現在靠捕魚連幾隻鳥都養不活了。我家那幾隻鳥都拿到沙洲活埋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帶口六七個,不到這江上來拉點客賣點零碎東西,怎麼活?沒得法子,有法子的人不幹這個。”說到這,老漢黧黑的臉上露出些許悲愴。我忽然想起老人沙灘埋葬鸕鶿的那一幕,再看眼前這個溝壑滿臉的拉客老漢,心裏隱隱作痛起來。我走過去悄聲對俞小芹說:“咱們把錢給他吧。”俞小芹望了望我,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樣子很是為難。我剛想說,如果這筆錢夜屎佬大叔不願意開支,或是大夥兒拒付由我來出好了。話到嘴邊,還沒說出口就被窈窕打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