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3 / 3)

可以說:“你這個人可以。”

窈窕說:“當然可以。”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麥子這時歎了口氣:“感情這東西是講不清楚的。”

窈窕說:“有什麼講不清楚?敢愛就要敢恨。愛恨是人生兩道關,愛過了,恨過了,兩道關都過了,就沒事了。”

隨便說:“問題就在於這兩道關她過不去,所以才選擇了輕生這條路。現在連這條路都走不通了,我們把它堵死了。人是被大夥兒救活了,可她的未來怎麼辦?肚子裏還懷著個小生命,回杭州?繼續流浪?還是留在桂林?回杭州她是一萬個不願意的,繼續流浪難免再出現今天的事情,留在桂林誰又收留她?”隨便平時說話做事,包括吃飯睡覺穿衣,甚至連做愛聽說都是很隨便的。這會兒說到飄飄的事兒卻顯得很嚴肅。聽她這麼一說,幾個女驢友也跟著滿臉嚴肅起來。大夥繃著臉兒,都不吱聲了,心裏都在暗暗地為飄飄的未來擔憂。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人民群眾忽然哼了兩句。麥子即時來了興趣,說這歌兒真好聽,哪來的,誰唱的?人民群眾說不是歌,是昆曲,明朝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開篇詩,對愛情最高境界的描述和感歎。麥子“哦”了一聲,頗有感觸,歎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高境界啊,講得真好。”人民群眾說那當然。隨便說什麼情什麼愛,打狗屁的事,千萬不要認真,太認真了就完了,飄飄就是個例子。她這種觀點無人讚同也無人反對。人民群眾歎口氣,說人哪遇到難處千萬不要走極端,過不去的坎就別過,繞著走還不行嗎?我現在算是想明白了,也活明白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過自己喜歡過的生活,其他,免談。窈窕向她豎起大拇指,說對頭!“飄飄事件”讓她們摒棄前嫌,忘掉了日前的那場小小的不愉快。

這天晚上我們就在鄉吧島住了下來。島上有餐飲區和帳篷區,還有吊腳樓。夜屎佬大叔說:“如果大家夥今晚想自由一下,喜歡來點新鮮的,就住帳篷區或吊腳樓。想換換胃口就到餐飲區點菜,想吃什麼就點什麼,正常開支由我買單,超出部分大家夥自理。”大夥兒都想換換胃口,都想嚐新鮮,都表示今晚想“自由”一下。我們把飄飄安置在帳篷裏之後,夜屎佬大叔才趕到的。他看了看飄飄,說了一些世界那麼大,天底下的路子多著哩,為何要做這種傻事呢?好好地活著,驢隊就是你的家,大叔和小芹姐姐就是你的親人等既責備又親切的體己話,就把外甥女扯到一邊去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大好事。可接下來怎麼辦?”

“我想帶她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她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又喝了那麼多的水,看看對胎兒有沒有影響。”

“什麼時候去?”

“現在。”

“現在?”

“對。”

“到哪個醫院?”

“就到羊蹄醫院吧。我有個高中的同學在那兒當婦科醫生。”

夜屎佬大叔點下頭:“帶她到醫院去檢查沒問題,我是說檢查完了怎麼辦。”

俞小芹說:“這個問題我沒考慮。”

夜屎佬大叔說:“我考慮過了。幫她檢查完身體,如無大礙,就送公安局吧。”

俞小芹吃驚地望著舅舅:“這,恐怕不妥吧?”

夜屎佬大叔說:“有什麼不妥?像飄飄這種情況,隻有交給公安局比較安全。我們把她交給桂林公安,桂林公安肯定要與杭州公安聯係,由杭州公安通知她的父母或者其他親屬來接,問題不就解決了?”俞小芹不同意夜屎佬大叔這麼做。說這麼做等於又把飄飄往死裏逼。她說等把身體檢查完了,她與飄飄聊聊再講吧。夜屎佬大叔隻得答應外甥女,暫時先這樣。

魔鬼克星聽說俞小芹和夜屎佬大叔要帶飄飄到醫院去檢查身體,自告奮勇地提出,他也要陪著一道去。俞小芹看了看我,沒有表態。夜屎佬大叔說多個幫手也好。見魔鬼克星去,我也要去。夜屎佬大叔說:“去那麼多人幹嗎?又不是打架。”他說話的語氣有點兒生硬,我聽了很不舒服。俞小芹說:“史建業,”——她第一次當著第三者的麵叫我的真名實性,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我和我舅舅都走了,驢友們還沒安頓下來,吃的住的都還沒有著落,你留在這裏幫跑跑腿好不好?”話說到這份上,我不好再說什麼,隻得點頭答應了。心想既然小芹委以重任讓我留守,我也責無旁貸。可在這時,一旁的魔鬼克星偏又插了一嘴。他說:“年輕人多幹點應該的,好好幹啊。”說著朝我扮了個鬼臉,還詭譎地笑了笑。看到他那頗為得意的樣子,以及臉上那讓人琢磨不透的笑,怒氣一下子又從我心底裏躥了起來,正要奮起還擊的時候,俞小芹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兄弟,辛苦你了。”說罷又朝我莞爾一笑。這一拍一笑,刹那間,就把我心裏的怒氣打消了。這會輪到我得意了。於是我便向魔鬼克星得意地笑了起來,弄得對方頗為尷尬。

東邊的天空,掛起了半輪月亮,彎彎地朝著上方,狀如一把仰放的鐮刀。很多年以前,外婆就告訴過我,說這樣子的月亮叫上弦月,反過來朝下叫下弦月。往往出現上弦月的時候,天空是最明淨的。月亮周圍散布著一些亮閃閃的小星星。它們的出現,無疑給月亮增添了無限的光彩。月亮將淡淡的清輝灑向群山,溶進水裏,把青山綠水染得朦朦朧朧。返航的遊船自遠而近,船上的探照燈,像一束閃光的箭,穿透夜幕,把美麗的山影映入江中。我沿著布滿卵石的河灘慢慢地走著,耳邊不時響起一陣陣吆喝聲。那是驢友們在餐飲區裏喝酒劃拳。我能喝酒但不好酒,也不喜歡劃拳。晚餐是我安排的。我拿著菜單請大夥點菜。窈窕提議每人點一個菜,於是每人點了一個。窈窕點了薑蔥漓江蝦,人民群眾喜歡吃素,點了個芋頭仔炒小白菜梗。風箏點了山水豆腐,麥子點了清蒸桂魚,可以點了爆炒田雞,隨便點了隨便,服務生說沒有“隨便”這道菜。隨便就隨便點了一個名字怪怪的菜,這道菜叫三鞭雄。隨便問服務生這三鞭雄是什麼意思,怎麼講?服務生捂著嘴笑而不答。菜的味道不錯,吃光了大夥兒才曉得,所謂“三鞭雄”,即豬鞭、牛鞭加狗鞭。三鞭混合,輔以黃豆,放在一起燉,女人吃了滋陰美顏,男人吃了補腎壯陽,刺激性欲。大凡食用三鞭雄的男性,每夜可與女人連續做愛多達七八回,回回達到高潮。隨便聽了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說:“老娘不信這個邪!”梁山好漢一旁打趣:“不信可以試試嘛。”隨便香腮一沉,杏眼圓睜:“有種你來試,今晚吊腳樓上見功夫。”“去啊去啊,梁哥。去啊去啊。”大夥兒一邊起哄一邊大笑。梁山好漢連連拱手:“不敢不敢。”男人們點菜更加“心狠手辣”。梁山好漢點的是蛇燉雞。他指定蛇要“吹風碧”雞要漓江岸邊的野山雞。我看了看菜單上的價,光這道菜就要好幾百塊。水哥點的是“白斬狗肉”。話一出口,立即遭到幾位女驢友的強烈反對。一向寡言少語的麥子也喊起來:“狗肉不能吃,不能吃!”水哥說:“廣西人、湖南人、雲南貴州那邊的人都吃,全國很多地方都吃,有些地方還舉辦過狗肉節哩。”到桂林之前他就聽說過,桂北地區做的狗肉最好吃,還在比賽中得過金獎。他問麥子為啥不能吃?麥子說:“狗是人類的朋友,而且是最忠實的朋友,單憑這一點就不能吃。”水哥說:“這麼說就沒道理了。雞鴨是不是人類的朋友?豬羊是不是人類的朋友?牛馬是不是人類的朋友?它們還不是被人類吃掉了,而且每天都在吃。”麥子反駁道:“不對,你說的這些都不是人類的朋友,充其量它們是人類當作肉食的動物。狗就不同了。舉幾個簡單例子,你對這些動物施以好處的時候,誰給你搖尾巴?是狗。你傷心的時候誰守在你的麵前?是狗。家裏沒人的時候,誰給你看家護院?還是狗!你對狗好,狗知道好,你對狗有感情,狗知道感恩。說實話吧,以前我有過一隻狗,它叫‘拉布拉多卡’,一隻好可愛的德國小狗狗。一天晚上,我的男朋友來了,狗見他往我的被窩裏鑽,就撲上去咬他,被他狠狠踢了一腳。小狗狗被踢翻在地,它慘叫著,爬起來,撲上去又咬。我的男朋友又踢了它一腳。我與男朋友大吵一場,第二天我們就拜拜了。我喜歡狗,愛狗,抗議人類虐待狗,特別反對吃狗肉!”麥子臉色蒼白,樣子蠻激動。水哥“嘿嘿嘿嘿”地笑著。別看他年紀不大,卻比較老於世故,更懂得如何尊重別人,特別是對待女人,他知道女人在什麼場合需要男人的尊重。聽完麥子的辯解。他笑了一陣子說:我明白了,照你的意思辦。很快改變了主意,點了道菜——魚羊鮮。大夥兒都說這道菜點得好。北方的魚羊鮮吃過了,南方的沒吃過,不知味道怎麼樣?品嚐一下就有比較了。在男人當中,論吃的方麵,老船似乎更有經驗,他點的是“憶苦思甜”。所謂憶苦思甜,不過是個大雜燴——粉條、菜根、肉塊、芋頭、蘿卜……包羅萬象,什麼都有。我點的菜叫“酸炒幹魚仔”普普通通,但頗具桂林特色。關關什麼都不點。他說隻想喝酒。驢友們說:“那不行,大夥兒都點了,就你不點,說好了每人點一個菜的。”關關就點了一盤花生米。酒是我自己掏錢買的,當地最負盛名的桂林三花。我知道,我們這個“團夥”很能喝酒。男女成員都能喝,所以多買了幾瓶。算我請客。菜源源不斷地擺上桌麵,大夥兒頻頻舉杯。我不勝酒力,心裏牽掛著小芹和飄飄,當大夥兒都有幾分醉意時,便悄悄離席,溜到江邊來了。

月光下的漓江靜悄悄的。黑中泛亮的江水平緩地流淌著。淺灘處不時傳來“吧唧吧唧”的響聲,成群的魚兒遊到岸邊來覓食。我沿著島邊的的河灘慢慢往前走著。不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遲緩拖遝之中透出些許沉重。一個老人,肩上扛根竹篙,一頭挑隻魚簍,一頭挑隻鸕鶿,一隻手把著竹篙,一隻手還拿了把鐵鍬,淡淡的月光照著老人那佝僂的身影。老人從島那邊轉過來的,在離我們幾丈遠的地方站下腳跟,轉著身子四周看了看,將肩上的擔子放在灘上,走到岸邊撈起褲腳撒了泡尿,然後找了些柴草,就地燃了一堆火。鸕鶿趴在漁簍邊,安靜地望著火堆。老人拿起鐵鍬,在火堆旁邊挖了個臉盆大小的坑,放下鐵鍬蹲下身去摸了摸鸕鶿的頭,鸕鶿就站起來。老人打開漁簍,從簍子裏掏出一條半個巴掌大的魚,喂鸕鶿吃。鸕鶿不緊不慢地吞咽著,一連吞了五六條。魚吃完了,也吃飽了。老人最後從簍子裏拿出的是半瓶白酒。他抓住鸕鶿的頸脖,開始灌他喝酒。鸕鶿掙紮了一下,便順從地喝起酒來。老人將酒一口一口地往鸕鶿嘴裏灌著,把半瓶酒都灌進了鸕鶿的肚子裏,放下酒瓶鬆開鸕鶿。鸕鶿甩了幾下腦袋,在地上趔趔趄趄地走了幾步,又繞著火堆搖頭晃腦地轉了大半圈,便一頭紮進老人剛挖的沙坑裏去了。老人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它的身子擺正放平。鸕鶿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躺在沙坑裏。老人拿過鐵鍬,鏟上些沙和泥,慢慢地把鸕鶿埋住了。還用鵝卵石墊了一個小墳包,並在墳前燒了一炷香,然後坐下來卷隻紙煙吸著,臉色凝重而肅穆,一副感傷的樣子,從挖坑到焚香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鸕鶿是一種嗜魚而又善於捕魚的水鳥。漓江邊上的漁民,家家都養著幾隻。鸕鶿的壽命都不長,一般活七八年,壽命最長的也不過十一二年。它的食物以吃魚為主,食量較大,每天要吃四五斤魚。平時主人帶它下河去捕魚,能幹的鸕鶿一天能捕幾十斤魚。主人將大個的魚拿到集市上賣了,換回油鹽柴米維持一家生計,小個的魚留給鸕鶿吃,抑或在捕魚時鸕鶿就把小魚兒吃去了。一隻好的鸕鶿能養活幾口人。鸕鶿老了,就不能下河捕魚了,不能捕魚的鸕鶿,漁家是養不起的,一隻也養不起,所以隻得把它埋了。

我走上前去與老人攀談起來。我問老人為什麼不把鸕鶿燉了吃呢?老人翻了我一眼說:“不能啊,它辛辛苦苦一輩子,白天黑夜在水裏捉魚,養活你一家子,忍心殺它吃嗎?下不了這個手啊!”老人還告訴我,埋那些年老的鸕鶿,必須是像他這種年紀的老人去埋。埋之前要喂它魚吃,要讓它吃飽,然後灌上一些白酒,鸕鶿喝了白酒很快就昏死過去了,主人趁這工夫悄悄將它埋了。埋好後還要替它燒炷香,磕個頭,說幾句感謝話。老人強調說,這是對鸕鶿的尊重。這樣的埋鸕鶿儀式,也不知道哪時興起的,反正祖祖輩輩都這樣做著,後來便成了當地漁民必不可少的一種風俗。

老人走了,我卻坐在河灘上,望著埋葬鸕鶿的小墳包陷入沉思。我想,老人的舉動和當地的風俗,何嚐不是對生命的一種莫大的尊重!生命屬於人類,屬於動物世界,就每個個體而言,都隻有一次。不可理解的是有的人對生命如此尊重,有的人卻又那麼漠視她,不由得我又想起了兩天前,在鴨仔灘上屠牛的那一幕,心裏便有些悶悶的。

“這麼晚了待在這兒幹啥?還不回去睡覺啊?”

俞小芹的突然出現,使我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了。她站在我麵前,上身穿件白色T恤,下身著條時尚短褲,腳上趿著一雙拖鞋,一副青春靚麗生氣活潑的樣子,我連忙站起身來。

“回來了?”

“嗯。”

“我怎麼沒看見你們上岸,船呢?”

“我們從島那邊下的船,你怎麼看得見?”

“飄飄怎麼樣?”

“還好。一切正常。喝了碗粥睡下了。”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說飄飄,往後怎麼辦?”

俞小芹低下頭,臉上露出些許疲憊,說:“我想把她留下來,留在我們驢隊,活動結束以後再作打算。再說飄飄也不願走,她要跟我們在一起,我問過她了,態度很堅決。”

“你舅舅同意嗎?”

“不同意,但我會說服他的。”

“驢友們呢?他們是什麼態度?”

“不知道,還在喝酒呢。我需要大夥兒支持,也需要你的支持。”

月光下俞小芹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我,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我支持你,全力支持你。”

“謝謝!”

她主動伸出手來拉住我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我趁機將她的手攥在手裏。沒想到這一強製性的動作,她居然沒有反抗。這使我喜出望外,使我激動不已。就這樣,我們的手互相牽扯著——第一次手牽著手,漫步在美麗的漓江之濱,漫步在鋪滿卵石的沙灘上,漫步在朦朧得如同詩意一般的月色之中。多年後,想起這一情景,我仍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