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的家鄉邛崍,有一段茶馬古道叫“臨邛古道”,這說法對於今天的“成溫邛高速”來說,已經太遙遠,太烽煙,太穿越了。我們這個世界,有萬世變遷之事,也有千年不變之物。比如,任何時代,任何道路,兩旁的片片幽篁,林中的清風明月,袁枚的詩句“月映竹成千”之類,在高速公路時代,在臨邛這一帶,也是不會變的。隻不過,從汽車上100多公裏的速度掃描過去,一晃而過的叢叢綠竹,已經將低速細描的工筆畫變成了張大千豪情萬丈的彩色潑墨,或者莫奈的印象派。再比如,任何時代都需要道路——無論是茶馬古道還是高速公路,這個不會變。在任何時候都需要交通運輸工具,無論是騾馬犛牛還是載重卡車,這個不會變。
變與不變的道理,已經由司馬遷在千年之前,也就是在有茶馬古道之前許久,就講透徹了,可以認為這是思想的“茶馬古道”,輸送著精神的血脈——“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除了人之外,還有其他,而在這其中,最具有資格的就是竹子,尤其是這茶馬古道上的竹子。
竹,無論在中國傳統文化和藝術當中,都是一個君子。它有筍就發,有土就長,有風就吟,有月就影,中空外翠,節堅杆直,搖曳多姿。自從唐人孟浩然將其“遇景入吟”——“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之後,更是成了文人雅士的最愛。而在千古卓絕的世界上最長最高最古老的交通線——茶馬古道上,對於竹,是有另外的感知和意義的。人們現在常說的是茶、馬、棧道等等,極少提到竹,這是不公平的。
懷著這種心緒,今天我又踏上了茶馬古道中的“臨邛古道”,這條古道自古就通往邛崍山脈後麵的青藏高原。如果將四川盆地用一個玉盆的美妙意象來形容的話,這一段蜿蜒在現今的邛崍和大邑一帶的古道,就正好是這個玉盆邊緣的一道金線,曲折攀援盆壁而上,延伸到青藏高原雪山之巔。
千年前杜甫說的從成都草堂“窗含西嶺千秋雪”,就是指的邛崍山脈和康藏相連的莽莽雪景。現在,每當天氣清朗,從成都西郊偶然還可以清晰地看見岷山之巔仙霧繚繞,雪瑩太空。每一次成都的報紙記者捕捉到這個震撼人心的景象,便會將大照片登在頭版,讓成都人著實激動一番。筆者曾是一個報人,也不止一次地做過這種事,每逢這時刻,也是十分興奮。要知道,那種感覺是自己成了偉大的杜甫,有了和大師同樣的發現。過後一想,其實自己是在重複偉人的發現,重述大師的感懷,把這種發現當成了自己的專利。這個現象,這種不知不覺的善意的省心和懶惰,可能也不止筆者一人獨有。所以,關於茶馬古道,我是端的想有一些自己的不省心的發現。
冷之竹
古代川藏茶馬古道的起點,就穿行在花繁竹茂的成都西部郊縣至川西高原的雪山之間,包括這個被才子司馬相如和佳人卓文君“鳳求凰”的愛情轟動千古的臨邛古鎮和邛崍山脈。
在邛崍,茶馬古道留下的遺跡還有許多,但在我的視野裏,有兩樣是印象最深的。一個是石板路上的殘缺青石,斑駁足跡。一個是漫山遍野,搖動河山的翠竹幽篁。
陳繼儒《岩棲幽事》中說:“香令人幽,酒令人遠……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我置身茶馬古道的臨邛幽篁,細想,這“竹令人冷”,其實不是身體溫度感知的涼快,而是心裏的靈境清涼。茶馬古道無論哪一段的艱辛,危險,從現在留存在陡峭的青石板上的破碎痕跡就可以看出來:千年之前的馬蹄踢踏,火星四濺,青石斷裂,碎花紛揚,人吼馬嘶,長空雁叫,百獸奔逃,霜月板橋的陣仗,一點都不比唐朝邊塞詩的描寫斯文。不信請看:
清人舒熙盛《茶庵鳥道》詩曰:
崎嶇鳥道鎖雄邊,一路青雲直上天。
木葉輕風猿穴外,藤花細雨馬蹄前。
山坡曉度荒村月,石棧春含野墅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