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馬山鳥是一家(1 / 3)

李白詩雲:“撥雲尋古道,倚樹聽流泉。”如果在茶馬古道上,這撥開雲霧尋找古道的應該是馬,這依靠樹枝聽鳴流泉的應該是鳥。山鳥戀古馬,原來是一家,當然這中間還有人。這三樣,本是同根生,原來是一家,現在也不知怎麼了,生分了。我想,千萬年來,馬心依舊,忠心耿耿,鳥心不變,小鳥依人,可是,人心不古了。

禪機參照

茶馬古道從峨眉山附近繞過。因為這條智慧的道路不會去翻越任何不必要翻越的山峰。峨眉山和瓦屋山、貢嘎山這三座互相可以遙望,在億萬年間相伴為鄰的大山之間,卻是分布著茶馬古道向西南行去的走廊,在瓦屋山鎮很早就設有驛站。

凡是登上過峨眉山的人,留下的最深印象,應該不是自己站在峨眉山金頂的感受,而是舉目望去,雲海對麵浮現出的一座奇異的金頂和一座巨大的房屋景象。那一座雄偉的尖山叫貢嘎山,而像瓦屋頂的就是號稱“世界第一方山”的瓦屋山。

我站在峨眉金頂,望著雲海中清晰浮現的巨大屋頂似的瓦屋山思量:任何一個人,即使站在金頂雲端,不看四周的山川平原,也不會顯出其高。人無論高大或者渺小,並不是由自己和自己站的地方決定的,而是以參照物決定的。如果自己的參照物很小,人就很偉大。如果自己的參照物很大,人就很渺小。比如,人腳下的一步與千萬裏茶馬古道相比,就很小,與螞蟻的一步相比,就很大。人與萬丈高岡相比,就很小,人與鼠丘兔窩相比,就很大。這就叫做參照。

於是,品格謙虛的人在與某一方麵相比的時候,總說自己很渺小,例如在瓦屋山麓長大的蘇東坡,赤壁泛舟的感懷是“渺滄海之一粟”。這就是泰戈爾說的“當我們大為謙卑的時候,便是我們接近於偉大的時候”。

品格狂妄的人在與土撥鼠拱的小土堆相比之時,就會說自己很偉大。例如莊子筆下的井之蛙:“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幹之上。”甚至有更不濟的人,即使是站在一堆牛糞上,也會覺著比別人高大,也會體會到杜甫登上泰山的“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這類千古笑談不在少數,所以那個家鄉離瓦屋山隻有百十裏地兒的楊升庵,要麵對長江感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就是參悟透了其中的禪機。

這些道理,古代的皇帝一類人,不是不懂。現在每當我看長辮子戲的時候,滿眼皆是奴才下跪的宏大場麵,而這些奴才回到私宅裏,又有家奴滿地下跪,實在是令我感到膝蓋發疼。這就是帝王將相在搞參照,要將他們假的天之驕子的身份和別人真的肉體凡胎搞得不一樣,但帝王將相身高不盈八尺,於是,就隻好修改別人的身高參照,幹脆讓人們跪在麵前,埋頭匍地,自己的龍椅再升高幾尺,頭上的皇冠再多加幾重,不就成了萬人仰視了?

中得心源

這峨眉山的宏大,自不待言,但是這座山的大出名,其實是仰仗了雲海對麵可以目及的兩座山的參照。這兩座山,都是茶馬古道上的名山。從峨眉山望貢嘎山,最好看的時候是黃昏時分,那時太陽的餘暉投射在綿延險峻的大雪山上,像有一支鋪天蓋地的油畫筆,濃重地用遠古的巨手在億萬年間已經搓洗得不能再白的雪之上,塗抹了金黃燦爛的油彩。從峨眉山金頂看過去,幾百公裏之外的雪山,十分清晰,十分閃亮,加上雲霧的繚繞,時隱時現,就像浮在大海裏的一座島嶼,不是固定的島嶼,而是遊動的島嶼,這島嶼又不是見慣了的暗綠色,而是金光閃閃,像一座碩大無比的千裏萬裏的大金島。這不僅是大山的浮現,這是遠古的浮現。

這峨眉山金頂的名稱,可能並不是因為人們腳下的什麼地方有什麼金色的頂巔,而是極目望去的貢嘎雪山的金頂,折光返照得這裏成了金頂。按照禪理來說,許多事物是不直接說明的,一定是要采取觀照的方式,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糅合自己的意識,以智慧照見事理。正所謂禪語之“照事照理”。這樣往往就更加接近事物的深層和本質。這在藝術上早已經被千百遍地證明過了:一張照片的價格,永遠也趕不上一幅名畫的價格。歐洲印象派畫家莫奈等人的畫,已經賣到一億美金一幅了,但照片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其實,這價值的貴賤,主要就體現在“中得新源”這一部分。這個道理,其實是人類認識世界的巧妙方法。我由於曾經先後負責過北京和香港大報在西南省區的報道工作,在這西南的茶馬古道上走得多了,無論川藏線還是滇藏線,包括許多與南絲綢之路重合的路段,所以深深體會到,在茶馬古道上到處都是“學海無涯”的智慧,隻不過這裏的無垠曠野和江南的玲瓏水鄉不同,需要“悍馬作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