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蒙山雨濕草甸(2 / 2)

跟隨馬幫的狼群,身體輕巧,沒有負重,行動敏捷,善識路徑,如果馬幫一旦陷入泥潭,就會鼓舞狼群的攻擊意識,陷入生死險關。但是據說茶馬古道上的野狼看見頭上紮著紅帶子的彪悍的康巴漢子,手裏提著槍,就會感到有些威懾,除非饑餓難耐,一般不敢造次襲擊馬幫。當然,康巴漢子也不會去打狼,他們的教條和信念是“不殺生”。這就是茶馬古道人繁衍千年萬年而不衰的秘訣。

高原上一下雨,馬上就感到寒冷,馬幫人把羊皮袍子披在身上,這東西是最好的禦寒衣被,隻要身上裹上羊皮袍子,就有一種溫暖從心裏升起,無論天色多麼陰霾濃重,風雨怎麼綿綿無期。為什麼羊在原始時代就是人類所依靠的動物?漢字詞彙中的美字,就來源於羊。在茶馬古道山雨凍雨中的人,想必是更能體會到這遠古文明的來源。

茶馬古道人“不殺生”,包括天上的鳥,水中的魚,還有這狼,除非在緊急避險的特殊情況下。所以造成了狼和其他野獸數量非常的多,基本是依靠自然衰亡和天敵來形成物種之間的平衡。狼在山雨中尾隨著馬幫是常有的事情。

我想,這千萬年間形成的“不殺生”的習慣,並且固定為神聖的宗教教條和信念,根植於茶馬古道人的靈魂之中,絕非偶然。如果茶馬古道人自古以來就對野獸濫開殺戒,他們也絕不可能長期在這曠野荒原裏立足,因為一個生態鏈條的豐富和穩固,最受益的應該是處於頂端的人類。人類可以從中獲得最廣大和最長遠的利益。這是茶馬古道人的大智慧。

我想這些智慧可能都是那個美國作家產生“香格裏拉”、“上帝花園”等等一類靈感的緣由。一個好作家,不深刻地體驗到精神層麵的精髓,光靠一些雪山草甸,藍天白雲之類的景色,是斷然寫不出在20世紀30年代就轟動世界的以中國西南茶馬古道一帶為背景的大作品的。那本《消失的地平線》,我反反複複看了幾遍,終於明白了它靠著什麼打動讀者的——包括那個美國總統羅斯福。它就是靠了三個字——“理想國”。其實每個人的心裏,無時無刻不存在一個理想國,但真要尋找到一片上帝的花園,的確不易。而詹姆斯在書裏幫大家找到了“香格裏拉”,其實他寫的就是茶馬古道。咱們的茶馬古道,為什麼被外國人早早就寫去了?咱自家花草繁茂鳥獸萬種的後花園,為啥至今還沒有拍出這麼震撼人心的照片?

那個據說是給詹姆斯提供了寫作資料的美國探險家洛克,他所行走的路線上的四川涼山木裏一帶,我也是策劃好了要去采訪一圈的,當時已經把設想與當地有關的朋友交流過,大家好生激動了一場。後來因為某些原因,一直沒有成行,實為遺憾。但是我在精神上卻是得到了一點副產品:洛克的探險行走,洛克的遊記寫作,詹姆斯的小說創作,基本上可以相當於王國維的三種境界。要在茶馬古道上真正寫出點東西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由中國人自己來寫出詹姆斯一類的東西,哪怕是一組洛克似的地理紀實文字。

有一次,我淋著康巴草原的瀟瀟山雨,某種思緒由迷蒙而清晰:茶馬古道上的“不殺生”,雖然是一個宗教的教條,但一定也是從人世間的生活經驗得來的。戰爭就是“殺生”在人類社會的悲劇性演繹,最後的結果肯定是“殺生者必被殺”,如希特勒等。茶馬古道是中國千古曆史的見證,它一定可以證明人類在自然和社會中生活的最基本的天規。任何違反這個規則的人,都將受到懲罰。

馬幫人告訴我說,即使在各個狼群之間,也是有著嚴格的地盤和勢力劃分的,一般是由領頭的狼圍著領地撒上一泡尿,憑這狼尿不同的氣味,區別自己的領域。如果有狼群超越了這些地界,就可能爆發你死我活的鬥毆。狼群之間尚且如此,生靈之間豈能無序?

我猜想狼群的祖先和馬幫,早已經達成過某種默契,而且這種默契在茶馬古道上已經極有誠信地延續了千萬年。狼甚至可以讀懂人和馬臉上的表情,因為據說狗能夠讀懂人臉上的表情,就是狼的遺傳。人,馬,狼,都屬於上蒼的理想國裏的居民。各自都有自己的生存理想,誰也別剝奪誰。

天陰,雨濕,狼群,泥濘,這一切就像夢魘,扔不掉甩不掉,十分討厭地貼在馬幫身上。烏雲貼在頭上,淫雨貼在臉上,泥濘貼在腳上,野狼貼在背上。如果用茶馬古道上履行了千百年的道理來看,這是另一種親密,另一種情迷。這是一種說不明白的大道,正所謂:“道可道,非常道。”不可道,乃天地之大道。理想國當中的理想國,上帝花園當中的花園,無論是在茶馬古道還是在其他地方,隻要有人群在,不外乎“順乎自然”四個字。正是:

山陰雨濕草甸多,馬幫野狼有芳約。

看似死敵實為友,天街凍雨頭上落。

花間竹外永續香,千場山雨古道過。

天地為家水如血,生靈莫將芳魂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