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書法篆刻賞析(2 / 3)

2漢石門頌

《石門頌》全稱《故司隸校尉楗為楊君頌》,又稱《楊孟文頌》,東漢建和二年(148)十一月刻。內容記司隸校尉楊孟文主持修複褒斜棧道事。王升撰文,碑雲:“五官椽南鄭趙邵字季南屬褒中鼂漢彊字產伯書佐西成王戒字文定。”知由此三人主其事,而王戒為書寫者。摩崖隸書,二十二行,行十一字至三十三字不等,額隸書陰刻十字為“故司隸校尉楗為楊君頌”。摩崖是指刻在山崖石壁上的作品,與碑刻磚文相比,沃興華指出“有三個明顯特征,一是線條刻在粗糙的崖壁上,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特別粗獷。二是長期暴露野外,櫛風沐雨,剝蝕殘泐,斑斑駁駁,特別蒼茫。三是在寬闊的崖壁上奮筆走刀,不僅字形碩大,而且氣勢開張,特別壯觀”。

此頌與《西狹頌》、《郙閣頌》合稱“漢三頌”,在漢隸中聲名顯赫,為雄肆蒼勁之典範。清方朔《枕經堂金石書畫題跋》稱:“字大如《孔廟》、《泰山》、《都尉》、《孔宙》碑銘,而縱橫勁拔過之。”清張祖翼跋雲:“三百年來司漢碑不知凡幾,竟無人學《石門頌》者,蓋其雄厚奔放之氣,膽怯者不敢學,力弱者不能學也。”清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稱:“勁挺有姿,與《開通褒斜道》疏密不齊,皆具深趣。”清楊守敬《平碑記》稱:“其行筆真如野鶴閑鷗,飄飄欲仙,六朝疏秀一派皆從此出。”馬一浮《舊拓〈石門頌〉跋》稱:“嚴滄浪以禪喻詩,獨尚神韻,譬之羚羊掛角,香象渡河。若移以論書,在東漢諸刻中,唯《楊孟文頌》足以當之。鍾元常謂多骨豐筋為聖,殆猶粗跡。此當如荀勗之辨勞薪,伯喈之識爨木,乃可得之。蓋幾神之本,無寄名言,陶鑄之餘,猶為堯舜,豈唯理超象外,書之為道,亦如是也。筆勢可謂屈鐵鎔金。”又“《楊孟文頌》純以篆勢行之,結體似疏宕而實茂密,漢刻中之逸品也”,又“純以神行,漢刻之冠也”,可謂推崇備至。

於此可見,此頌在清代不為人所重,或少有人知之:一則可能是摩崖,傳拓不易,拓本流傳不廣;二則因是摩崖,書刻粗率,難見用筆之意。其實,此頌之神趣正在於此。由於是摩崖石刻,書寫的範圍不再成為限製,書者刻者可以隨興所致,以意為之,又能與周邊的自然之境相諧,所以顯得體勢開張,筆勢雄強,渾穆雄肆,純任以自然。這就不能以平常正規隸書的用筆點畫求之,所以使人學之有無跡可尋之感。馬一浮認為隻能以理求之,這種理是自然之理,也是書法之理。隻有明理才能超以象外,不為表象所局限。表象是什麼呢?就是岩石的風化所形成的斑駁感。這種斑駁感,後人喻之為“金石氣”。但此氣不能以外在形貌求之,而需內明其理,即所謂透過刀鋒看筆鋒。由於點畫瘦勁如屈鐵,馬一浮習此頌用筆取篆勢行之,正是內明其理的一種體現,強調中鋒逆勢,使點畫有一種圓勁、古拙、生澀之感。體勢上強調左右開張,筆勢與體勢的結合,就使其書風顯得雄強而不局促,寬博而不鬆散,反而有一種茂密之氣。

3唐褚遂良《雁塔聖教序》

褚遂良(隋開皇十六年—唐顯慶三年,596—659),字登善,錢塘(今杭州)人。其先世在河南陽翟,晉室南遷居江南,故亦稱河南陽翟人。太宗時曆任諫議大夫,兼知起居事、中書令等。貞觀末,與長孫無忌同為遺命輔政。高宗時封河南縣公,進郡公,世稱“褚河南”。累遷吏部尚書、監修《國史》、尚書右仆射。由於廷諍立武昭儀,引義極諫,叩頭流血,被高宗貶為潭州都督,後又貶為愛州刺史,卒於貶所。可見其有王佐之才,是忠讜之臣。

褚遂良博涉文史,工隸楷書,太宗嚐歎曰:“虞世南死,無與論書者。”魏征白見遂良,帝令侍書,帝方購王羲之故帖,天下爭獻,然莫能質其真偽,遂良獨論所出,無舛冒者。可見其於二王書法用功之深。正如唐張懷瓘《書斷》雲其:“善書,少則服膺虞監,長則祖述右軍。真書甚得其媚趣,若瑤台青王巢,窅映春林,美人嬋娟,似不任乎羅綺,增華綽約,歐虞謝之。”虞世南早年學於智永,深究晉人用筆之法,後又“得大令之宏規,含五方之正色,姿榮秀出,智勇在焉……及其暮齒,加以遒逸”。其書以內含剛柔著稱。褚遂良婉麗的書風與其早年受虞世南書風影響是密切相關的。祖述右軍主要指用筆,將羲之行書用筆融入其楷書,增強了點畫的映帶和用筆的使轉起伏,所以顯得風姿綽約。因為楷書向來以嚴整著稱,以二王行書用筆入楷可謂前無古人。同時他特重用筆的力度,其《論書》雲:“用筆當如印印泥,如錐畫沙,使其藏鋒,書乃沉著,當其用鋒,常欲透過紙背。”顏真卿《述張長史十二意筆法》引張彥遠雲:“後於江島,遇見沙平地靜,令人意悅欲書,乃偶以利鋒畫而書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自茲乃悟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當其用筆,常欲使其透過紙背,此功成之極也。真草用筆,悉如畫沙,點畫淨媚,則其道至矣。”此可作褚遂良用筆的最佳注腳。其對二王筆法的全新詮釋與實踐對後世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就唐代來說,“褚河南書陶鑄有唐一代,稍險勁則為薛曜,稍痛快則為顏真卿,稍堅卓則為柳公權,稍纖媚則為鍾紹京,稍豐腴則為呂向,稍縱逸則為魏棲梧,步趨不失尺寸則為薛稷。”(清王澍《論書剩語》)

此碑分序、記二通,序為唐太宗撰,記為唐高宗在東宮時所撰。褚遂良分書於永徽四年(653)十月、十二月間,時為中書令,年五十八,距其卒僅五年。為其晚年瘦硬通神之作,王澍評其雲:“筆力瘦勁,如百歲枯藤,空明飛動,渣滓盡而清虛來,想其格韻超絕,直欲離紙一寸,如晴雲掛空,仙人嘯樹,故自飄然不可攀仰。”此碑之遒逸婉媚,波拂處虯如鐵線,是其深於二王而能自出者,似將《蘭亭》楷書化了!特別是其中的翻筆、牽絲的映帶,“S”形的弧線取勢用筆等等,自然地運用到這件作品中,臨之似處處有《蘭亭》的影子,而結體麵貌又是褚所特有。同時用筆藏露的變化,行筆的起伏相比於《蘭亭》都有有過之而無不及之感。用筆全以腕力出之,點畫雖細,卻勁健流麗,如透紙背,此其不可及處。此碑也為我們如何學習古人樹立了一個典範。所以,清劉熙載譽之為“唐之廣大教化主”,也是極為恰當的。

4唐顏真卿《祭侄稿》

顏真卿(中宗景龍三年—德宗貞元元年,709—785),字清臣,祖籍琅琊(今山東臨沂)。其五世祖顏之推遷居京兆萬年(今西安),故稱京兆萬年人,官至太子太師,封魯國公。

顏氏世重訓詁,深研文字之學。真卿自小即秉承家學,其小學功夫不下陽冰,偏纂《韻海鏡源》,探討字樣,有碩儒之稱。為人耿直剛烈,不畏強權,雖屢遭奸佞的排斥,仍矢誌不移,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叛亂,他時為平原太守,聯合其兄常山太守顏杲卿起兵抗擊,得到周圍十七郡的積極響應,並共推其為盟主,合兵二十萬,阻止安祿山進犯,同時斷其後路。在這次極為慘烈的戰役中其兄杲卿、侄季明先後被殺,後來隻找回了季明的頭顱。為此,真卿寫下了這篇號稱“天下第二行書”的祭文。由於是草稿,橫塗縱抹,圈點勾勒,又潦草重疊,可謂滿篇狼藉。“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的慘狀使其悲憤交集,不能自禁。心與筆完全被這種激憤的情感所籠罩,這種無心於書,使其心手兩忘,真妙自然呈現而出。那麼,這種真妙體現在哪裏呢?一是平日的積學苦練,在此得到了最為自然的表現。顏真卿師承張旭,他曾說:“早歲嚐接遊居,屢蒙激勸,告以筆法。”有《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為證。張旭得筆法於其舅張彥遠,而張彥遠授筆訣於褚遂良,即“用筆當須如印印泥”。顏真卿後來提出的用筆當如屋漏痕、折釵股,其實就是褚遂良印印泥理論的進一步發展,即書法貴藏鋒。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雲:“蓋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用筆要圓熟勁利,落筆混成,自然虛和而韻生,《祭侄稿》正是這種用筆的充分體現。二是由於奮筆疾書,情緒處於一種超常的狀態,使筆力、筆勢也處於其力度的極點。所以,我們似乎隻看到用筆滿紙縱橫皴擦爭折,多渴筆,其思緒的勃發使其不容有絲毫的停歇。這就是孫過庭所說的“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毫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雖然各種矛盾交相錯雜,但都無意間統攝於他的筆端。後人多將這種力量歸結為其人格品性,如宋歐陽修《六一題跋》雲:“斯人忠義出於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偉,有似其為人。”三是此作可謂處於天人之際的作品,是其學、其才、其誌在特定的曆史情境下的會通之作。以上三點已使其名垂千古,也決定了賞析的難度。

5唐懷素《自敘帖》

懷素(唐開元二十五年—貞元十五年,737—799),字藏真,俗姓錢,湖南長沙人。少年即出家為僧,經禪之餘,頗好翰墨,因清貧無錢買紙,乃於居所之地種芭蕉萬餘株,以供揮灑。遂號“綠天庵”。且其性疏放不拘細行,每於酒酣興發之際遇寺壁裏牆、衣裙器皿,無不書之。又曾漆一木盤書之,至盤為穿,將所棄退筆埋於山下,號曰“筆塚”。其精勤如此,與張旭並稱為“張顛醉素”。

關於他的師承與對書法的領悟,唐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雲:“懷素與鄔彤為兄弟,常從彤受筆法。彤曰:‘張長史私謂彤曰:‘孤蓬自振,驚沙坐飛,餘自是得奇怪。’草聖盡於此矣。’顏真卿曰:‘師亦有自得乎?’素曰:‘吾觀夏雲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真卿曰:‘何如屋漏痕?’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可用米芾的“張旭如神虯騰霄,夏雲出岫,逸勢奇狀,莫可窮測”為注腳。“夏雲多奇峰”即夏雲有常理而無常形,觸峰而變化莫測。“飛鳥出林,驚蛇入草”言其用筆的速捷,這也是狂草的基本特征,要求一一出乎自然。

此懷素《自敘帖》為其狂草傑作,自道學書經曆及諸家題詠。狂草是今草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是草書的極致。體現在哪裏呢?唐韓愈《送高閑上人序》雲:“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穀,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可見對張旭來說,世間一切無非草書。這在懷素身上得到了繼承與進一步的發揮,你看他“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馳毫驟墨列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後卻書書不得”,真是驚心動魄。你若問他其中的妙處,他會自言初不知。這也為我們賞析這件作品提供了一些信息。在用筆上,此作多用中鋒使轉,每行幾乎都是一筆連綿完成,如驚蛇遊走,變化莫測,筆勢變化繁複而自然,雖狂放而動合規矩。如米芾評雲:“懷素如壯士拔劍,神彩動人,而回旋進退,莫不中節。”用墨隨文氣的節奏而變化,濃而不滯,枯中求潤。行氣大小錯落,左右相互穿插,使點畫更顯張力。章法上跌宕起伏,縱橫奇肆。錢起贈詩雲:“狂來輕世界,醉裏得真如。”在書法的世界裏,他唯我獨尊,自有其超人的氣度在,所以宋董逌評雲:“懷素氣成乎技者也,直視無前而能坐收成功,天下至莫與爭勝,其氣蓋一世久矣,故能致一而終身不衰也。”技與氣的完美結合在此件作品中得到了極致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