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一切向錢看”的主流價值觀並不認同極客們在互聯網世界的沉溺。
《人民日報》一位記者甚至擔心做免費軟件的張小龍會不會餓死,他在文章中不客氣地寫道:“(張小龍)說白了,就是一個無業遊民,靠臨時給別人寫程序為生。”
當時,張小龍曾拿著一本汽車雜誌指著其中一輛越野車告訴一位慕名來訪的記者,他喜歡這款車。這位記者看了他所指的車後,直言不諱地告訴他:“這個理想有點遠吧!”
相較於改進產品的樂趣,那時候的他看上去並不計較自己在商業上的得失。2000年4月,當所有IT人津津樂道於他的Foxmail免費軟件被提供互聯網技術支持的博大公司以1200萬的價格收購時,在深夜的北京,他曾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我把Foxmail‘賣’了。說完這句話,我突然有一種很深的失落感,好像那一刻才意識到,Foxmail 是真的要離我而去了。一個與我朝夕相處了四年的伴侶,一件四年來我精刻細雕的作品,從靈魂到外表,我能數得出它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典故。對它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關愛,在我的心中,它是有靈魂的,因為它的每一段代碼,都有我那一刻塑造它時的意識。我突然有了一種想反悔的衝動。我寫了十年程序,第一次,我為我對自己的一個作品的不再擁有有如此強大的失落。失去才知道寶貴。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原來是這麼地重要。Foxmail的80%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完成的。我隻想將它雕塑成一件藝術品。”
一位張小龍在博大的同事對《博客天下》記者透露,“外界所說的1200萬收購資金並沒有全部落實,而隻是象征性地給了張小龍一些錢。”
這位張小龍的同事經曆了博大公司經營不善的窘境,曾向張小龍請辭,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請辭時,張小龍的疲憊到沒有表情的臉色,“在嚐試勸說我留下來一起奮鬥卻無果後,他苦笑了一下,祝我好運。”
當時處在事業低穀的張小龍不會想到,他和他開發產品的商業價值在經曆了一段迷惘的青春期後,開始觸底反彈。
他的反彈是伴隨一次激烈的內部競爭中的獲勝開始的。
顛覆之初的內部“狼鬥”
張小龍以不管不顧的顛覆者姿態啟動了微信項目。看上去,這是他隻重技術而不顧人情的性格延續。一位廣州研發部工程師證實,微信的官網域名在內測時,中文意思。這一域名很快被公司高層叫停。
進入騰訊並開發出qq郵箱之後,他一度過著碌碌無為的生活。
騰訊廣州研發部一位前員工說,一度陷入QQ郵箱研發困境的張小龍和廣研工程師們都很閑,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就商量著下午打牌、打遊戲的事情,張小龍更是每天下午四五點鍾就開始招呼大家出去踢球。
但開發微信的熱情改變了他。受到一款免費發短信的手機應用KikMessager啟發,張小龍向馬化騰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其中寫道,每個時代都有劃時代的產品,順應移動上網的趨勢,騰訊也應該推出自己的產品。
馬化騰旗下的騰訊素有“顛覆自己,革自己命”的傳統。據《商業周刊》報道,馬化騰深知這個新產品會傷及QQ的手機版,但如果不做,別的企業還是會去做,到時候騰訊將落得柯達、諾基亞的下場,因此,他給了張小龍1億元人民幣,由張小龍找人組隊。
並不是隻有張小龍一個人拿到了開發微信產品的入場券。在微信誕生兩年後一次公開演講中,馬化騰揭曉了一個秘密:微信概念出來的時候,“有三個團隊都在做。”
上海一次特殊影展。展出作品的尺寸都是微型的,宣傳、交流也多用微博、微信,這個獨特的攝影展覽無處不在講求一個“微”字。
馬化騰的安排或許跟騰訊公司內部一直有著“狼鬥”的傳統有關。知情者對《博客天下》透露,這三個團隊包括張小龍,另兩個是無線事業部的手機QQ團隊和Q信團隊。
在騰訊團隊中,無線事業部是最早涉足手機移動客戶端的部門,而手機QQ和Q信又是無線部門最重要的兩項業務,它們的負責人都是劉成敏。
在“微信”開發前,張小龍和劉成敏並不相熟,中層幹部張小龍的直接彙報對象也不是已經位居高層的劉成敏。
在張小龍的Foxmail團隊2005年被騰訊收購時,劉成敏已經在騰訊工作兩年。2003年,在華為國內營銷部工作的他放棄了傳統電信製造業的工作,來到了還隻有100多人的互聯網創業公司騰訊,擔任電信事業部總經理,主要負責發展騰訊的電信增值業務,為騰訊創收。
比起張小龍,劉成敏是這家公司的元老,有著豐富人脈和工作履曆。在華為工作的經驗讓他擅長和國內的運營商、政府部門打交道。他用電信增值業務為騰訊貢獻了最主要的收入,幫助騰訊從互聯網泡沫中挺過來,成為騰訊一大功臣。
圍繞微信類軟件開發的競爭開始前,沒有多少人看好以技術見長的張小龍。那段時間裏,兩人的衝突時常以公司內部傳聞的方式在IT圈傳播。
一位知情者對《博客天下》說,劉成敏在高層會議上公開反對開發微信;另一位知情人的說法是,劉成敏直接打電話給張小龍希望他停止更新微信版本,張小龍懷著發布最後一個版本的心情,授意下屬推出帶語音的微信。
2013年8月,從騰訊退休、已經改行做紅酒生意的劉成敏委婉地回應《博客天下》記者:“我沒有讓張小龍停止開發微信。”
時至今日,這位42歲的男人在言談中仍心有不甘地提起那段往事,他不願被外界視為競爭的失利者。他並不認為張小龍的研發能力是導致微信競爭獲勝的原因,他認為,相較於廣州研發部團隊的幾十個人,“超過1000人的無線部門技術積累多、研發力量更強、團隊在移動互聯端開發上也有更豐富的經驗。”
此前,劉成敏手下一位負責騰訊手機QQ的負責人也想開發一款類似微信的產品,和張小龍一較高下,但劉成敏拒絕了他的申請。
在接受《博客天下》記者采訪時,劉成敏回憶起他勸勉這位負責人的一番話。“微信顛覆了別人,但總會有一個工具來優化微信。微信的功能並沒有滿足了所有人的需求。”
“越是快速發展的產品,起來的越快,出現的問題可能就越多,就像微博。如果你調整得好,生存周期還會延長,但是如果你調整得不好,生存周期可能就不長了。”劉成敏勸誡下屬,畢竟互聯網是靠顛覆生存的。
微信的涉獵範圍越來越廣泛,大有把生活中的所有涵蓋其中的態勢。
多數時候,競爭的勝負並非由人員、設備這些硬件因素決定,更取決於一位主帥的意誌。與張小龍必須開發出微信的決心相比,劉成敏忌憚破壞與無線部門和運營商之間的關係。他管轄的無線事業部通過從運營商那裏收取增值業務費中的分成獲得收入。
長期以來,劉成敏所在的無線部門和運營商形成了共贏的默契。“我們有運營商方麵的壓力,微信可以搶運營商的地盤,我們不行。”劉成敏希望張小龍等他跟運營商進行協調後再開發微信,甚至勒令手下團隊放緩研發Q信(和微信相同功能的一款軟件)。
另一個令劉成敏擔心的問題是類似“微信”這種即時通訊工具對他分管的最重要的一款產品“手機QQ”存在潛在威脅。
“手機QQ和Q信相當於我的左右手,我不能看著左手打右手。”他將自己在和張小龍競爭中的退讓解釋為顧全大局。
一麵是顧全大局的劉成敏;一麵如同打飛機遊戲中那架小飛機一樣不能調頭、隻能前進的張小龍。
在這場競爭中,張小龍也在不斷爭取外界的支持。知情者稱,張小龍得到騰訊首席技術官張誌東支持。張誌東的身份是騰訊執行董事,在騰訊公司官方網站管理團隊頁麵中排第三位。在騰訊高層中,除馬化騰外,和張小龍的極客氣質最類似的就是張誌東。資深互聯網研究者林軍這樣描述張誌東:“張誌東是個工作狂人,經常加班到很晚,到第二天早上兩三點也是常有的事情。”
張誌東在技術上爐火純青,即便是他的政敵或是對手,都對這點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設計的QQ架構,在用戶數從1998年設計之初的百萬級到現在的數以億計的十幾年間,一直在使用。
誌同道合的張誌東不僅幫張小龍爭取QQ關係鏈和QQ彈窗廣告等資源,還和他一起徹夜商量微信產品的缺陷和修改建議。甚至他專門拉了一個QQ群,為的是和微信團隊的成員隨時討論。
此時,微信研發進度的天平開始向這位新人慢慢傾斜。
時任微信產品總監曾鳴透露,微信在2010年11月20日這一天正式啟動。當天,一個六七人的微信產品小組正式組建。從此,微信開始了急遽地生長。
獨裁者的控製之舞
張小龍對產品的超強控製力和完美欲確保了微信在正確的方向上高速前進。
位於廣州華景路1號的南方通信大廈10樓是張小龍和微信團隊的辦公地點。這棟寫字樓下,常年有一大排等活兒的出租車在半夜出現。在司機眼中,這裏的人都是工作狂,黑白顛倒。
整個10樓的辦公區被完全打通,將近300人在這裏辦公,每天至少300台高速運行的電腦24小時不間斷地運轉。微信的產品經理、工程師和實習生們混坐在一起,大家談論有關微信產品的每一個細節。100元一包的高檔香煙和5元一包的地攤貨所散發出來的煙霧飄蕩在辦公區域。
“他是一個獨裁者。”廣州研發部前員工宋軒說,張小龍不惜用員工的生命換取他對產品完美的控製。
在騰訊內部一場著名的8小時演講中,張小龍反複提及凱文·凱利,這位在亞洲遊蕩了近10年的美國人和《失控》這本書。凱文·凱利寫道,失控往往意味著不確定性,容易使人感到不安,但正是不確定性和不可控性,成就了創新的源泉與進化的動因。
恰恰是這位篤信“失控”可以帶來創新和進化的人,卻在他的管理方法上顯示出極其強烈的控製欲。
2013年5月,綽號“啃餅”工程師日夜不歇地完成張小龍下達給他的任務,開發“打飛機”遊戲。這位年輕工程師充滿激情,甚至提前在朋友圈中公布了遊戲的樣圖,“一架銀色的大飛機在追逐著一架綠色小飛機。”
但在接下來不到一周的時間裏,這位自述“天天堅持打飛機”的工程師一口氣開發出4款“打飛機”遊戲,其中包括彩色版、畫風懷舊的黑白版,甚至有界麵上時不時冒出雞、鴨等小動物供玩家射擊的搞笑版,供張小龍選擇。
最終,那款黑白素描風格的“打飛機”被張小龍選中作為微信5.0的歡迎界麵,這一畫風符合張小龍一貫對“極簡”風格的信仰。
這並不是張小龍開發的最複雜、修改最多遍的軟件。他的多數產品都是經過手下工程師成百上千遍的修改才被允許上線,這位喬布斯的東方信徒不允許產品出現任何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