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作者:嚴英秀
—直以來,滿族女作家趙玫都是一個獨立而安靜的寫作者,在當下文壇層出迭起的喧嘩與騷動中,她從未高調標榜過自己的“少數民族”和“女性”身份,雖然她對此有著沉潛而深摯的認同。她從無意於卷入任何的文學思潮和流派中。但近三十年來,她的創作還是長久地一以貫之地被文壇矚目著,這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就在於她進行到底的獨特的寫作特質。是的,趙玫是有著極其個人化風格的作家,她獨創了一個山高水長的文學世界。我們或可以評論她洋溢的才情和驚人的勤奮,但卻很難對她的作品做出最接近她本色的闡釋。她幾乎是一個無法被歸納的作家。
許多論者曾用“優雅”來定性趙玫,張頤武說:“從趙玫的《朗園》以及《高陽公主》等唐朝女性的係列小說開始,優雅就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關鍵的概念……趙玫將優雅再度凸現為文學不可忽視的關鍵要素。”正如此言,趙玫作品中,優雅確實是一個關鍵要素,但她的優雅不僅僅是一種品味和情調,一種“貴族”文化的生活表象。趙玫的優雅,是和諧和高貴的統一,氣韻和品質的統一,生命的力量和文化的格調的統一。多年來,趙玫專注於對經典的“美”和“永恒”事物的追求中,專注於對未來的不棄的夢想中,麵對太多的喧囂和變化她處亂不驚,執著地在文學世界中維係著一種超越的價值。這樣的特質,顯然不僅僅來自於她優雅的品味、風度,浪漫唯美的詩^氣質和詩化的語言,而應該是出自一種更有力量的東西,那就是高貴的精神,獨到深刻的思想,靈光沉潛的智慧。所以,趙玫的優雅其實就是一個思想者的生活方式,一個知識分子對於人生的態度和信念。正是從這個意義,我認為說趙玫是優雅寫作,不如說她是知識分子的智性寫作更為恰當。
一、“靈魂讓生命永恒”:趙玫作品的思想特質
記住你的責任,一定要更高尚,更重心靈。—定得照亮你自己的靈魂。這是弗吉尼亞·伍爾芙的話,但對熟悉趙玫的讀者來說,它其實就是趙玫的話。還有,不要夢想去影響別人,成為自己比什麼都重要。趙玫常常溫習著這些堪稱至理名言的句子,一遍遍把她從中獲得的啟示和教益告訴我們。趙玫就是這樣一個作家,她總是在自己優雅美好的作品中讓讀者認識更多的讀書寫作的男人女人,她總是讓她的思考連接更多思考著的心靈:尼采、叔本華、弗羅姆、薩特、休斯、海明威、福克納、昆德拉、波伏娃、伍爾芙、杜拉斯,以及金斯伯格、克魯亞克、厄普代克。當然,讀書者不會陌生這些名字,但趙玫喜歡告訴你的是你更需要的東西,那些奇特的人生經曆結晶的哲思,那些獨一無二的愛情背後的犧牲和拯救,那些永不停息的激情和追問,那些有著思想價值和啟迪意義的日常生活。趙玫要說的,其實就是在任何時代人類都不應該毀壞自己的精神力量,這是最深邃最高貴的力量。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確實,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呢?在現代生活全然走進了享樂時代的今天,人類卻極其悲哀地需要一個自我拯救的良方,因為現代社會已無情地、有係統地剝奪和毀壞了人心深處最高貴的精神力量。打量—下當下的生活吧,越來越多的人不堪其擾卻又樂此不疲地投身於庸俗瑣屑的交際中,太多不需要的聲音和信息狂轟濫炸在本該寧靜的個人空間,當這一切不但在毀壞我們的思想而且在毀壞我們的健康時,趙玫的聲音,就像一縷純粹的夏日風送來彌足珍貴的清涼和寧靜。她在隨筆《怎樣成為自己》中提醒我們,所有的紛亂和焦躁其實都是可以避免的。她介紹了那個叫弗羅姆的大師,他一生致力於愛的哲學,總是為自由、正義和愛思考、奔走著。他不是一個務虛的人,他告訴人們什麼才是應該擁有的正確合理的生活,他甚至留下了如此具有日常操作性的人生提示:
“按照規律的時間起床,每天奉獻定量的時間於沉思、閱讀、聆聽音樂、散步等活動。避開那些行屍走肉者。那些肉體盡管活著,靈魂卻已經死掉的人;要避免那些思想和談話都瑣屑不值的人;那些用喋喋不休代替談話的人,以及那些用陳詞濫調代替思想的人。”
讀書者趙玫就這樣娓娓訴說著她從不間斷的閱讀中懂得的那些,那些穿透著她並給予了她力量的字句,她一一地描述出來,希望照亮更多人的內心。她總是執著地袒露自己的靈魂,以此與大師們對話。那些智者深邃的思想,崇高的精神狀態,美麗的靈魂,超人的心智,始終是吸引她的力量。她讀他們的書,挖掘他們的人格和文品,解析他們的思想,於是才有了像《一個女人的精神生活》、《怎樣擁有杜拉》、《她的訴說終止了》、《在優雅的背後,是把美麗和智慧結合起來的女人》、《重讀昆德拉》、《寫作之於激情》等一係列極具深刻的思想內涵的篇章。讀這樣的文章,不僅能感受到大師們的思想:伍爾芙的美麗、優雅,貴族式的精神和智慧;杜拉斯超人的才華、毅力,平民式的親和力與生命力,堅持獨立自我的勇氣;波伏娃純精神的體驗和生命的深刻;昆德拉的詩意和悲傷,那永遠的“布拉格情結”;福克納敢於抨擊世俗社會黑暗現象的正義感和拯救人類精神的高貴品格。更重要的是,分享這些滋養的同時,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趙玫的靈魂之光,閃耀在她特有的敏感多思的情緒中,閃耀在她深刻理性的分析和激越的情感中,尋求著與大師們的心靈最高意義的契合。她不懈地追問著靈魂,她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和讀者:“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照亮你的靈魂。”趙玫和伍爾芙一樣堅信,是靈魂,才使生命永恒。
然而,即便日日沐浴在這種美和高尚的啟迪中,即便時時獲知著這些現成的真理,趙玫依然覺得不夠,她說:“依然不能夠超越。總是我們自己的體驗。因體驗而經驗。”而“現實是無法窮盡”的。這是趙玫的困惑,也正是趙玫的智性,她懂得任何認知注定都是局限下的認知。而沒有什麼比無法窮盡的現實更值得去閱讀、去體驗、去書寫。因此,雖然趙玫—直生活在精神世界裏,用靈魂觀察人和物,用靈魂透視著人生,但她從不讓自己停留在形而上的思考中,她更注重把思想置放到廣闊的現實背景中去,用思想觀照現時態的生活,探求個體的生命在當下的存在意義。她沒有浮泛的浪漫、虛飾和矯情,而是一邊深深地沉潛在強大的生活洪流中,直麵人類殘缺的存在,一邊苦苦地追尋著那澄明光大的精神至境,試圖用智慧之光照亮今天人們千瘡百孔的生活。盡管在現時段,這樣的努力也許看不到答案,但畢竟,趙玫麵對著這樣的境遇,擔當著知識分子在人類精神領域的一份責任。她就像是一個“戴著鐐銬跳舞”的思想者,悲天、憫人、傷懷的目光穿透文字,直指現代人脆弱的靈魂深處,促發人對自我、對人生、對這個世界的苦痛思考。
二、“超越性別是一種虛妄”:趙玫作品的女性立場
趙玫的才華和智慧使得她遊刃有餘地穿梭在小說、散文、隨筆、批評等多個文學領域,相比她那些華麗幽深的小說,如《我們家族的女人》、《世紀末的情人》,以及“唐宮三部曲”和寫於新世紀的《秋天死於冬季》、《漫隨水流》、《八月末》等,我更喜歡她的《戴著鐐銬的舞蹈》、《從這裏到永恒》、《愛一次,或者,許多次》等散文隨筆集的厚重、深邃和悠遠。但其實,區分小說散文又有什麼意義呢?對於趙玫這樣一個作家,文體的樊籬是不存在的,甚至就連文本的意義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是那些曆史記憶中的女人,當代時態中的女人,和男人們的故事。那些從個體的經驗和他人的故事中沉澱而來的一切,永無了斷的愛恨情仇。一如她所說過的話:“那地球上所有的男人女人。性別的群體像蝗蟲一般在天空飛翔。遮天蔽日。如同災難。”這也許就是人類的無望,沒有人可以繞過這一切,我們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的“欲望旅程”中完成著,這是文學創作的母題,也幾乎是趙玫寫作的恒定主題。在對人性的最初本原的挖掘中,對欲望深處的本真剖示中,對兩性之愛的深度詰問中,趙玫抽絲剝繭,煉字成刀地表現了置身於這種永恒的“災難”中的男女,那些永無止息的掙紮和疼痛,掙紮和疼痛中永無答案的困惑和黑暗。在這樣的書寫中,她的文字是屬於“懂得”的人所有的那種殘酷和犀利,而她的思想是隻有“穿透”了那一切的人才會有的透徹與悲憫,深邃與遼闊,澄明與斑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