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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照日格圖
樂園
在廣袤無邊的草原上,河流是鑒定方位的有效工具。
草原上相遇的兩個人打招呼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賽因拜奴(蒙古語,您好),打哪兒來啊?
對方會指著遠方說,那兒。有的直接說,從伊敏河那邊過來的。而他路過的那條河,像一條銀帶一樣閃爍在遠方,若要騎馬,得走上大半天才能抵達。
用一條河流定位是大人們的事情。對於小孩子們而言,一條河是他們整個夏天的樂園。在我的家鄉呼倫貝爾,過了端午節河水依然冰涼,孩子們顧不得這些,都已在家裏躍躍欲試了。若碰上晴朗日,家長們會允許孩子們去河裏遊泳。去河裏遊泳的孩子們是怕寂寞的。他們從左鄰右舍叫上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起奔向那條河。
到了河邊,並不急著下水。我們站成一排,欣賞從眼前緩緩流淌的那條河。那神情,與蘇木(內蒙古地區行政區劃單位,相當於鄉鎮)上的小夥子們看到一位漂亮姑娘時的神情並無異樣。那條河,在我們的眼前也成了羞澀的姑娘,陽光下泛著金光,發出清脆的水流聲就那麼流淌著,流淌著,流向遠方。
不知是誰,在我們行注目禮般的嚴肅中脫光了身上的衣服,跳進了河水裏。片刻的安寧被我們的嬉鬧聲打破,站在河岸上的幾個人爭先恐後地褪去身上的衣服,也都跳進了河裏。
晌午的河水還有些涼,河水的冰涼讓我想起母親冬天擠完牛奶進屋來撫摸我的情形。母親的手心冰涼,卻對睡眼惺忪的我說最溫柔的話語。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如果一個人的每一天都是被另一個人吻醒,那該是怎樣的幸福。
巴圖是我們當中年齡最大的,遊泳技術也最好。他一個猛子紮下去,遊出好遠才從水裏鑽出頭來,說,我覺得我是一條魚呢。這話我們都相信。別說技術高超的他,遊泳技術上參差不齊的我們一到水裏,都覺得自己變成了_一條條魚。我們在河水裏盡情地打水仗、比潛水、比鳧水,湛藍的天空下一條延綿的河流成了我們最大的樂園。我們的笑聲在藍天下久久回蕩。
遊累了,我們跑到河岸上曬太陽,若碰上太陽剛好被雲層遮住了臉,我們齊唱那首童謠:“那日,那日,那善;那仁蘇德爾,查善。”(意為太陽太陽快出來,太陽的影子快離去)太陽也似乎聽我們的話,在我們重複了_一遍又一遍的童謠中探出了頭,暖暖地照著河岸上的幾個孩子。此時的巴圖又開始搶功勞,說是他的歌謠打動了太陽。站在陽光裏的我們此時早失去了和這個貧嘴的家夥爭來爭去的興趣,望著藍天想著各自的心事。
也有一些時候,太陽像一個倔強的小孩,即使我們將那首童謠唱了幾十遍,它依然躲在雲層裏不肯出來。我們也不會在河邊瑟瑟發抖地等著它像個老人_樣慢悠悠地露出臉。河灘上有細軟的沙子,過了晌午時分已被太陽曬得發燙。我們跑過去,用濕漉漉的身子躺在曬好的沙子上,翻來滾去,相互打鬧。那時候,我們是那樣接近大地的掌心,而大地的掌心也如同母親的掌心暖暖地將我們包容。我十歲時二姨生了個閨女,她不厭其煩地跑到河邊灌一袋河灘上的沙子回來,用篩子濾去其中的石子和雜質,然後將細細的沙粒用火烘烤至溫熱,均勻地撒在自己孩子的搖籃裏。我看著忍不住發笑。二姨看了我一眼,說,笑什麼,你小的時候你母親也是用這樣的沙粒把你哄睡的。現在想來,人體隻有和大地無限接近的時候才能獲得最大的安全感吧。
彼岸
河的彼岸並不遙遠,伊敏河隻有幾十米寬。站在河的此岸,彼岸會成為我們永恒的話題。說來也怪,家家老人們講的神話故事都源自河的彼岸。對於童年的我,河的彼岸像是裝著世間所有神秘的潘多拉魔盒,讓我浮想聯翩。
無法抵達彼岸,隻因在現實和夢想之間隔著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流。有幾次,年幼的我們曾手牽著手想要去河的彼岸探個究竟。隻是到了河水中央才發現原本被我們踩在腳下的河水此時已漲到了我們的胸脯,水流也變得湍急起來。我們雖然手拉著手,但在湍急的水流中變得像蘇木小賣店門口的醉漢,行動開始不能自己,搖晃起來。在隊伍右麵的那森最先開始搖晃,慢慢地,他鬆開了手。沒過多長時間,他被河水衝到了幾米遠的地方,隻露出半個胳臂在水麵搖晃。
我們慌了,心中對彼岸的好奇變得不複存在。我們怕和往年一樣,湍急的河水吞了我們一個好夥伴的生命。我們相繼踉踉蹌蹌地往岸邊走,幾雙眼睛注視著那森的一舉一動。被河水衝走幾米之後,那森漸漸露出了黑黑的頭發、腦袋,之後是全身。岸上的我們歡呼雀躍,跑進河去將那森拖上岸,讓他仰躺在河岸上。那森吐了幾口水,坐了起來。其實我們都知道是這條河賜給了那森一條生命。試想,如果他被河水帶向了水位更深,水流更湍急的地方,後果將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