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剛剛還讓我們心驚膽戰的那森坐在我們中間,頂著晌午毒辣辣的陽光開始給我們講述他水中奇遇了。他說他剛剛被河水淹沒的時候周圍漆黑一片,之後出現了一片旖旎的景色,周圍都是樹,綠綠的。他還說水裏有一個更大的草原,比我們門口的那片草原要大得多,比他們家的牛羊多十倍的牛羊群在那裏悠閑地吃草。我們知道那森愛吹牛,卻又無力反駁他所描述的童話世界。因為我們幾個人當中誰也沒有過類似的經曆。我們隻在老人們的故事中聽說過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更安詳、吉祥的極樂世界,而這個世界如同河的彼岸,孩子們永遠無法抵達。

有一年大旱,伊敏河水成了淺淺的小溪,不要說大人,就是我們孩子,站到河水中央,也沒不過肚臍。整個河流幾乎成了一攤爛泥。失去樂園的我們整日站在河岸談天說地,希望能和往常一樣下一場大雨,河床一夜之間又被河水填滿。

隻是那場雨始終沒有來。

此時那森突然對百無聊賴的我們說,現在河水變淺了,何不去河的彼岸看看。我們這才想起這是蒼天在給我們機會實現我們的夢。我們又一次爭先恐後地褪去身上的衣服,趟過泥濘,到了河的彼岸。

本以為彼岸是一個我們見所未見的世外桃源,未曾想那裏和我們整日嬉鬧的河岸沒有什麼區別。吃過幾顆酸澀的山丁子,我們就對彼岸失去了興趣,無精打采地排成隊去趟河水。那段時間再也無人興致勃勃地講河流彼岸的神話。我們也終於知道,大人們描述的彼岸隻不過是他們心中的海市蜃樓而已,這樣一個在想象的國度建立的世界與我們常常夢到的世界並無差別。

過了,幾天,一連幾日大雨滂沱,伊敏河的河床又滿了。湍急的河流將夢想和現實一分為二。隻是我們誰也不向往河的彼岸了。

那時未曾發覺,其實這何嚐不是一次成長?

噩耗

河水也並非時刻都那樣溫柔。有一天我還在午睡。母親急匆匆地進屋來,告訴我以後不準去河裏遊泳。我很少見母親的臉色如此難看。母親並沒有解釋太多,隻是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常與我們一起去河裏遊泳的阿其圖中午獨自去河裏遊泳,再也沒有回家。

晚上睡覺時奶奶告訴我,大草原上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皆有神靈看護。而那個被河水吞沒了生命的孩子,一定是在什麼地方表現出了對各路神靈的不敬,因而葬身河下。奶奶還告訴我,淹死在河裏的孩子,他們的陰魂不會離去,—直等待著下一個孩子來頂替他。也就是說,最近如果誰去河裏遊泳,誰就有可能成為那個不幸的孩子。

我們怕極了。整個夏天都蜷縮在家裏不肯出門。酷熱難耐時去井邊,打一桶冰涼的水,赤裸了身子,往身上澆。這樣的小聰明隻能消去我們身上的悶熱,而內心的騷動依然在翻滾,久久不能平靜。每每天熱,我們都會想起家鄉那條銀帶般閃著光奔流而去的河流和嬉笑打鬧的玩伴們,而不是一桶桶死水和悶悶不樂的自己。

每一天,我都希望聽到關於阿其圖的好消息,比如他貪玩當晚忘了回家。或者與家人賭氣,一個人騎馬去了遠方的舅舅家。我沒有聽到關於阿其圖的好消息,卻聽到他的屍體已經找到。母親說,失去唯一的兒子之後,阿其圖的父母哭成了一團。在那天,母親也給我和弟弟扔下了狠話:如果再去河裏遊泳,就打斷你們的腿。在此之前,母親的每一句話都溫柔得如同天上的白雲,從未說過如此堅硬的話語。而今,我終於懂了母親當年深深的焦慮和滿滿的愛。

大人們的謊言還是被孩子們打破了。接近立秋的一天,斯日古楞和哈圖兩個人去河裏暢快地遊了一中午竟安然無恙地回了家。這個消息像是長了腳,很快傳到了每家每戶,也傳到了每家每戶孩子們的耳朵裏。我的消息是從哈圖那兒聽來的。我還在睡午覺他就跑進屋來跟我說,河裏能遊泳了,河水不會再帶走我們了。我噌一下坐起來,說,要不咱們再去玩上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