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作者:紀塵

我在拂曉那甜美的寒意裏醒來。

睜開眼,首先看到院子那棵大樹的枝杈,其中一根彎到了玻璃窗前,末梢掛著的冰點像珍珠般閃著光。很多事物還在黎明的陰影中,但天邊的一抹紅光卻預示著,很快,一切蜷縮在黑暗中的東西都將蘇醒並得到普照。

臨時搭檔西蒙還在睡,他的頭一如既往地埋在被子中,露出膝蓋的破牛仔褲也一如既往地搭在被子外。這使得他的被子看起來更短更單薄。他耳朵上還掛著耳塞,說不定音樂還在響。

睡吧,我不折不扣的流浪漢,太陽遲早會喚醒你的。

我起來,用冷水洗了把臉,這使我更清醒了。然後我下樓獨自用餐。

謝天謝地,那兩個日本人也在那裏,昨晚他們迷路了,—直轉悠到將近零點才回來。看著這兩個談笑風生的年輕人,我突然想起某位司機的話:去年,一個日本人去冰川後便人間蒸發了,直到現在,仍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兩個年輕人——他們知道這事嗎?知道他們的一個同胞再也回不去了嗎?然而,盡管聯想起這事從道德上來說我應該有所感傷,但實際我的想法卻是:我該祝賀他——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某片開闊地,在永恒的天空和壯美的雪山之間,像隻狼,像隻大鳥,獨自死去。甚至,我還產生了更極端的想法:我嫉妒那個日本人,嫉妒他可以如此不受打擾,可以消失得如此徹底和純粹。

當我吃完東西,西蒙下來了。這就是男人的優點——他隻用五分鍾就將食物收拾得幹幹淨淨。看在這點份上,我原諒他的懶覺。

那天的目的地是罕薩山穀的吊橋。

第一座吊橋很好找,沿著公路外懸壁邊一條被人踩出來的小路走上大約半小時就可看到。我們選了個便於行走的坡地下到河灘。枯水季節的河床顯得十分開闊平坦,少量的河水緩緩流淌。

從目測來看,吊橋全長約六七百米,每兩塊木板之間的距離平均半米左右,以馬釘固定,不過不少馬釘已鬆動,因此木板不是向左歪就是向右斜。橋頭有一根碗口粗的木頭,幾根用以承重的鋼索繞在木頭上,木頭兩側用石頭壓住——橋就這樣固定好了。

盡管在中國我也走過一些吊橋,但那些橋的木板要密實得多,繩索的固定方式也讓人放心得多。不管怎樣,西蒙已上去了,而且走得挺快。我也上去了,過橋的時候,我盡量集中注意力,不往下看。雖然木板很不踏實並有些晃悠,但總體來說一切都很順利——通過這座橋,我花了大約十分鍾。

然後我們開始尋找那“傳說中”的第二座橋。西蒙曾在明信片上看過它,這個英國大男孩一連用了幾個“非常有趣”來形容那座我一無所知的橋。我想它大概更長更大一些吧。如果找到,我打算再花十分鍾通過。

尋找吊橋的路途比我想象的要遙遠,也艱難得多:一片無邊無際的茫茫戈壁,而且一直在持續地上坡。西蒙雖仍一如既往地走在前麵,但久不久我能看到他停下來坐坐,顯然也感到了疲累。

沒有樹、沒有房屋、沒有牲畜也沒有任何指示牌,除了沒完沒了的戈壁和遠處的幾座高山,這裏—無所有一我們已走了一個多小時了。

又走了一會兒,我突然停下——身後有一個橘色的身影。那身影移動得很快,真令人慚愧。幾分鍾後,他在我身邊停下了。

“你要去哪兒?”熟悉的巴基斯坦式溫和問候。小夥子約摸二十六七歲,身體非常健壯。他的橘色毛衣在光禿禿的戈壁簡直比太陽還耀眼。

“吊橋。”我氣喘籲籲地回答。

“我想你已經錯過它了。”小夥往我們來時的方向一指。

“不,是另一座。”我也伸手一指——西蒙正坐在一百米開外的—塊石頭上。

看到西蒙,小夥子條件反射的馬上就與我拉開距離,神色也嚴肅多了。他猶豫不決地望望我,又望望前方,然後,他轉身,朝西蒙走去。

噢,巴基斯坦!自吉爾吉特後我幾乎遺忘了它的傳統。這些與中國越來越近的地方既沒有密不透風的布爾嘎(一種最多隻允許露出雙眼的穆斯林女性傳統服裝),也沒有“不要與陌生人說話”的謹慎。可它其實仍然存在著,比如此刻:盡管西蒙與我相距甚遠,但顯然我是跟他一起的,故我應當屬於他的“保護範圍”。

這就是小夥子離開我的原因——絕不能侵犯任何一個領著“眷屬”的男人的尊嚴。盡管我明白這些,但還是有些沮喪——就算西蒙跟我半點關係也沒有,小夥子也不會再多理會我的。

果真如此。之後我得來的信息全是二手的:西蒙就像個聲納器,小夥子的話語永遠都先經過他才隨著風向傳到我這裏來。由於腳上的水泡又癢又痛,漸漸地,我連這第二手信息也快失去卜越拉越遠的距離使我隻能捕捉些零碎的隻言片語。

不過,這也不全是壞事,至少拚湊信息可以分散我對腳痛的注意力。經過半聽半猜,我得到的信息如下:小夥子是白沙瓦的大學生,現在回家鄉度暑假,如果我們願意,他願意充當向導。另外,吊橋離此地隻有“一小段路”。

然而事實卻是,又走了近兩小時卻連橋的影兒也沒見到。這種沒完沒了的行走讓我就像一隻跛足的駝鳥。奇怪的是,我與前麵的人距離卻越來越近了,我的速度可比原來還要慢啊。後來才明白,是小夥有意放慢了速度。雖然他始終不曾正視我,而每一次回答我時,都一定會先看看西蒙——征求同意或表示尊重。但從那偶爾的一瞥,我能感受到裏麵有著關切。這令我的心湧出一股暖流並覺得還能堅持下去。

我們終於到達一個村莊:高高的沙山環繞著幾棵白樺,滿是沙礫的大地長滿刺叢,幾間低矮的泥房零散地分散在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