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空千鶴若幻夢(1 / 3)

散文

作者:張毅靜

上輩子他—定是犯下大罪了,所以天神重重地懲罰了他:沒有善始,不得善終!

其間所有的愛恨癡狂、榮耀悲傷無非都是讓他曆經劫數。可是他當時哪裏能夠知道呢?尤其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

一八九九年六月十四日在日本京都府川端醫生家裏,一個叫做川端康成的男孩出生了。這個隻在娘胎裏懷了不足七個月的娃娃,急不可耐地來到了人世間——早知道生下來就意味著孤苦伶仃,當初幹嗎要那麼急著出來?在母親溫暖的身體裏多呆上一刻,不好麼?

唉,哪裏由得了他呀!

康成一歲,父親辭世;康成兩歲,母親辭世;康成七歲,最疼愛他的祖母辭世;康成十歲,姐姐辭世——現在,除了一個又聾又瞎又貧寒的爺爺,康成的家人死了個精光!爺爺常常默默地坐著無聲地落淚。康成十五歲,天神把這個“總是哭著過日子的”爺爺也叫走了!孤兒康成隻好寄住在親戚家中,命硬的他就好像見誰“克”誰似的,其間,居然連親戚也是死了一個又一個!小康成因此成為了“參加葬禮的名人”,“連衣服上都是一股子火葬場的味兒”……問世間,命運為何物?為什麼要讓一個孩子在幼年就一次次經曆死別,難道隻是為了讓他親身去詮釋這段哀樂:“隻覺得天昏地暗。耳邊廂,雨聲喧,雷聲亂,春色闌珊,人聲呐喊……那人必定是一腔幽怨。他淚自彈,聲積斷,似杜鵑,啼別院,巴陵哀猿,動人心弦,好不慘然……”

這種環境裏長大的一個孩子,就算沒有因饑寒凍餒,沒有因孤寂而發瘋,沒有因一連串的打擊而徹底心理變態,那又如何來指望他能成為一個陽光少年?他的孤僻,他的陰鬱,他對精微、瞬間之美的迷戀,他對女人的永遠渴慕,對死亡的巨大恐懼又滿不在乎,不是就可以找到來處了嗎?

然而,找到來處如何,找不到來處又如何?誰能替他去體會那種滲入骨髓的陰冷與淒楚?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是魯智深那樣的英雄才能有的灑脫心境,川端康成不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不是能夠赤手空拳打出一個天下來的革命者,他隻是一個孤苦伶仃需要仰人鼻息才能掙紮著活下去的孩子!幸好啊幸好,他愛讀書,他會畫畫,他的學習成績不錯。那些優美的古典詩集救了他,還有那最最重要的美少年小笠原義人愛戀著他,陪伴著他。不然的話,一個總感覺自己“像野狗一樣到處乞食”的少年怎麼來熬過這艱難的成長期?

小笠原這個男孩是川端康成生命中第一個深愛過的人,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愛過其他男人。

他們十五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在那個年紀,即使是錦衣玉食,心情上似乎都有著一種寂寞的空曠。走過來之後才知道,哦,原來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知己。恰如《詩經》裏描繪的感覺:“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_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這種寂寞的渴望,誰沒有過?而且,這“清揚婉兮的美人’在當時的那種環境下,通常都是同性。

川端康成遇到小笠原,猶如寶玉得遇秦鍾。他們倆在茨木中學度過的日日夜夜,成了川端康成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同宿舍的兩個男孩深愛著彼此。那種愛,也許你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為什麼不呢?在最寂寥的時候,在最需要愛的時候,異性,即使就在眼前,卻也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隻有同性,自然,安全,又便捷。他遇見了他。既善於傾聽他,又一往情深地也愛上了他,這不是真感情是什麼?這不是心心相印是什麼?當他們不是出於名利地位,沒有經過物質考量,僅僅就是因為彼此喜歡,終於有一天擁抱在一起,心裏泛起不可描述的蕩漾和欣慰,你,有什麼權力來質疑?

至於床笫之間的事麼……正如《合浦珠》上雲:“少年不做私情事,隻恐春風也笑人。”依我說,不窺也罷。人類的同性戀史自古有之,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在曲徑通幽處,有著太多人性的秘密。大驚小怪做什麼?你一生中沒有遇到過自己傾慕的同性?我們一般人不過是不會往深處去放縱自己的感情罷了!設想一下,那個平日號稱最痛恨此事的自己,到了那最極端的環境中去,你,還敢不敢聲稱自己永遠“寧死不從”?

同性戀不是罪。甚至不是醜惡。起碼在川端康成的世界裏,他依靠著這份純粹的愛,走過了自己的青春。他感激地說,小笠原是他的“救濟之神”,為他的“人生帶來了新的驚喜”。中學畢業,康成考入了東京帝國大學深造,小笠原順從家庭安排進到京都大本教修行所,成為了_一名虔誠的信徒。盡管情意猶在,然而,一個準備人世,一個正在離塵,看得見的差距使二人自然地阻隔了……回顧少年路,除了蒼蒼橫亙的翠微,隻有這支悠悠的驪歌在清玄地低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扶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多年後,五十歲的川端康成寫下了這樣的文字:“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愛情,也許就可以把這稱作是我的初戀吧……我在這次愛情中獲得了溫暖、純淨和拯救……從那以後到我五十歲為止,我不曾再碰上過這樣純淨的愛。”

感謝小笠原!你拯救的哪裏隻是一個孤苦茫然的少年?希伯來語說:“拯救一個人,就是拯救了一個世界。”你拯救的是發端於東方的日本文化、是由這個人營造出來的精深優美的東方世界。

那美貌的少年,已在雲深處的小笠原,若是能夠聽到他的這番話,會不會又惆悵又欣慰,感到悲喜交集?

有一種愛,不會隨著鬥轉星移而變遷。因為,早已把你放在了心裏。即使你走得再遠都沒有關係——和自己在一起時也就是和你在一起。

領略過小笠原帶來的愛的溫暖慰藉之後,川端康成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對人間情愛的需索猶如饕餮。從小沒有母愛,沒有溫情,女性就成了他的永恒追求。吊詭的是,命運一連串地給他了四次愛戀,女主人公的名字都叫“千代”!

千代,在日語中是千年的意思,喻指歲月長久,這四個千代卻都成為他生命中的流霞。

第一個千代,叫山本千代。是康成家鄉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因為長輩們的一段往事,這個千代也許永遠也不可能走進康成的心田,因為她差不多是他的“仇家”之女。

山本千代的父親曾經借給川端康成的祖父一筆錢。款項有多大呢?估計也就是幾十日元左右。在當時的農村,誰家又能有多少閑錢呢?借出去他可能就後悔了,那爺倆幾乎凍餒而死,拿什麼來還他?拖了一天又一天,這個人急得火星子亂進;等到祖父一過世,這人徹底急紅了眼,他兩次跑到康成的宿舍裏,不顧一切,毫無憐憫之情,硬逼著這個一無所有的孤兒在借據上簽字畫押,把這筆債轉到了康成名下,甚至限定他年底就要還清!

川端康成自己尚且無依無著,他一個學生娃娃怎麼還?眼淚,哀求,說理,那一刻統統都不能打動山本這顆石頭做的心了,“還錢!我就是要你還錢!”這已經寒冷徹骨的人世,又給川端康成來了冰冷的一刀!

這件事迅速傳揚出去,山本先生遭到了鄉人的唾棄。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鬼”,見到他就避著走。握著借據的山本內心受到了重創,臨終前他懷著懺悔之情,囑咐女兒千代給川端康成送還五十元錢用來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