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千代如八重櫻款款飄落。川端康成回到學校，繼續他的讀書生涯。就像我們中國人喜歡說的“被鬼跟上了”一樣，去小酒館喝酒時，他遇到了第三個千代！那個溫柔的小女招待讓他一見傾心。無奈人家已有了未婚夫，他才不得不收住了這股洶湧的感情。“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這坎坷的情路啊，為什麼和這坎坷的人生之路一樣，總也不能讓人遂心？
一九二。年川端康成升入大學英語係一年級。這個“把戀愛視為命根子”的男人在鬼神的驅使下，結識了第四個千代。這個出生貧寒、隻有小學三年級文化水平的女孩，當時在咖啡館裏打工。一來二去就和川端康成相識相戀了。川端康成屬於那種燃點極低的文人性情，隻要女人給他—點點陽光，他就可以欣欣向榮。“我喜歡我生命中出現的每一個女人，包括你——未來的你。”
而這個女孩兒，她為什麼愛上康成？難道她看不到他瘦得像根麻稈，窮得幾欲當褲子？可能，他是第一個向她示愛的男人。人家是東京帝國大學英語係的大學生耶！能嗚哩哇啦說英語耶！能滔滔不絕談文學耶！身在大學附近的咖啡館做女侍，她也很可能有一顆願意接受西方文明，希望蒸蒸日上的心。那個英語係大學生身份，成為康成頭上最明亮的光環。何況他又表現出了對自己的愛慕！一個服務員被一名帝國大學的大學生愛上，就是在這年頭也還是要小暈一下的，遑論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的日本！總之就是愛情來了，這個事就連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啦，反正就那麼糊裏糊塗的，她答應和他訂婚了！川端康成在等待她答複的瞬間，緊張得“叼在嘴裏的煙鬥撞擊著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千代羞紅著臉，說：“我沒什麼可說的，如果你要我，我就太幸福了！”
一瞬間，康成的世界裏鳥語花香，大地在歡唱！
日本人喜歡用“幸福”這個詞語來表達自己的喜晚之情。是的，從此刻開始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幸福的呢？康成喜滋滋地，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布了這個喜訊。朋友們半是留戀半是祝福地為他開了“單身告別會”，待他如同義子的恩師菊池寬馬上善意地借給了他房子，備好了成親用的錢，就等著新娘飄然而至啦……世界變得如此美好，美好得讓這個已經在文壇上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在夢中都露出了微笑。
他和心愛的女孩拍了訂婚照，這也是康成那時的唯一一張照片。揣在懷裏，他愛不釋手看也看不夠，那頭的千代對著照片卻越來越不安……她已經和他訂婚了。可是突然在某一個時刻，因為一件什麼事或是什麼話，伴隨著“婚前恐懼症”，她深深地懷疑起來。
這個連求婚的話都不敢當麵對她說、而是委托了朋友來轉達的男人，難道真的就要與她一生相守？他居無定所，衣食無著。結婚的房子是別人借的、結婚的費用是別人給的——實際上，他一無所有！除了發表過那麼幾篇小說——而小說，直到今天在寧夏的西海固一帶，很多村民把所有寫文章的人都叫做“記者”，卻不理解“小說是個啥東西”。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日本，寫小說能當飯吃麼？
誰也不知道千代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幾個月後她忽然之間就毀約了。川端康成跑去找她、問她、求她，這古怪的女孩說不愛就不愛，感情的龍頭一關，滴水不漏！
她對他曾經有過曼妙的柔情，有過低首斂眉的嬌羞，卻為何驀然間強大如銅牆鐵壁？川端康成至死也沒有弄清楚千代決然而去的理由。
也許，她有了不得已的苦衷，也許千代隻是不夠愛他。她信不過他。信不過這個孱弱的男人要帶給她的那種命運。他還在她之外。若他真的已經住到了她的生命裏，她的身體裏，她的靈魂裏，一個已經訂婚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做“落跑新娘？”
換言之，那種女人不顧一切，像我們的民歌裏唱的“小妹妹和哥哥一對對，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悔”的熱烈情愛，川端康成沒有得到。
本就多愁善感的大男孩差一點瘋掉！他於心不甘，到處去找千代，找到了又不敢進去打擾，眼巴巴地看著“美人如花隔雲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失戀的痛苦使他深深地患上了“千代病”。隻要一聽到“千代”就頭皮發麻；隻要一想到“千代”就憂傷恍惚。他認為自己是被第一個千代的父親千代鬆的鬼魂纏上，所以才變成四個叫千代的姑娘來戲弄他折磨他！接著，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十三萬生命被奪去，大火幾乎燒掉了整座城池。康成自己逃出命來，第一件事就是到茫茫火海和廢墟中去尋找千代，他想知道她是不是活著，是不是安好……“來日大難，口燥唇幹”，對這個女子，他是發自內心地愛啊！傾國又傾城，千代還是沒有回來！
多年之後，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連天皇都得對他感激不已——如果那個女孩子還活著，不知道她該作何感想？也許，隻能苦笑一下，“早知道尿炕就睡篩子嘍！”嘿嘿，對於命運，縱使想破頭，誰又能參透它的玄機？
經曆了四個千代後的康成，在一九二六年遇到了後來成為他妻子的鬆林秀子。一年後他們同居了，幾年後補辦了結婚手續。自祖父過世後，康成已經二十年沒有家，現在他終於終於有了一個！雖然捉襟見肘，雖然居無定所，然而他終究是有老婆了！
對於世界上大多數男人來說，愛情隻是生命中的一個環節，他們在事業上投入的愛，遠遠要多於生活中對女人的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庭是用來“齊”的，不是亂七八糟給人鬧心的。雖然在婚後，他在外麵也一直沒有停止過買春尋歡。不過對這個沒有給他生下一男半女的老婆還是不錯的，我很懷疑，是川端康成這方麵有問題。孱弱的他一生也沒能成為一條壯漢。後來他們領養了川端家族的一個女孩。塵世的家庭之愛，他也算是享受到了。
川端康成自己說過，從來沒有想到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然而那至上的榮譽說來就來了，那些喧囂、那些大獎帶來的負麵影響，最終要了這個人的命。
他一輩子喜歡孤獨，他喜歡在清靜中去凝視那些楚楚動人的弱女子，她們或是舞女，或是藝妓，或是藝人，或是女侍。她們統統都有著雪白雪白的肌膚，烏黑烏黑的頭發。她們的身上閃耀著日本女人傳統美德的光華：溫柔、善良、執著、無言、無私。對待愛情是坦蕩而又含蓄的、無求的、深情的，哪怕是生活中偶然的邂逅，也用生命真切地去體驗，愛得熱烈，愛得執著。她們猶如一隻隻潔白優美的仙鶴，圍繞著他翩翩翱翔。他愛她們，每一個都愛。女人，就是他對這個世界最深厚的感情。最後，當他成為一個對寫作對愛對一切都感到無能為力的老人，他選擇了口含煤氣管自殺。事先毫無征兆，事後一字不留。“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離塵的那一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晚年他最喜歡的詩句就是：“春空千鶴若幻夢”，那時是不是有無數隻白鶴從歲月深處，從荻花深處翩躚而來，擁著他的靈魂，飛往了無比空靈的天界？
他走後，日本徹底結束了最後的古典美。
責任編輯 齊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