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他吧!他也是個一度被沉重的生活給逼怕了的人呀!
川端康成的心在瞬間柔軟下來,冰淩消融。是啊,死者長已矣,臨終前尚有此舉,他願意合掌祈禱山本上天堂。
千代替父還債,懇切地邀請川端到家裏做客。他欣然前往,受到了山本遺孀和小姐的熱情款待。那種家庭特有的溫暖,女『生特有的周到,使這個離開家鄉的遊子感到了由衷的舒暢。當山本千代說出“你就把我的家看成你自己的家吧,隨時可以來”的話時,她重重地撥響了這個落寞青年的心弦!“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若是有此梅花日日相伴,是不是“也可準折的,幼年時坎坷形狀?”
無奈,戀愛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要兩個人有意往一處用心,才可能成事。千代對他,不過是禮貌地周到。她不愛他,在心裏可能連喜歡都談不上。而日本女人善於掩飾內心的真實感想,那是在全世界出了名的。難怪康成會錯意。
然而客觀來說,他用什麼來讓女孩子喜歡呢?一無所有的一個窮學生,性情憂鬱內向,身材瘦小幹癟。相貌平平,滿臉就長了_一雙大眼睛,大得那麼誇張,猶如永遠停滯在吃驚中的那副表情,讓人不敢對視……再加上她是他的鄉親,清清楚楚地知道川端家那種似乎被死神覬覦上的恐怖,人家縱有八個膽子,也不敢去冒這個險哪!
不要怪這姑娘的勢利無情,大多數人的所謂愛情都是要經過利弊權衡的。縱然是有“愛情”,但大家更清楚現實的利害關係,我們更喜歡愛情呈現出來的幸福情景。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黑窟窿”,請問有幾個女孩子會奮不顧身呢?就算她願意蹈火,她的家庭也未必願意鬆手。
川端康成黯然離去。
他何嚐不清楚是什麼不能讓自己喜歡的女人為之心動?人家不說,是人家的禮貌,鍋有多大碗有多小,難道自己還不清楚?
自卑、羞憤、苦惱、無奈糾結在胸中,鬱積難當之際,拿著山本千代還給他的五十元錢,川端康成既沒有向學校請假,也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同學,獨自—人跑到伊豆半島“旅行”去了!——哪裏是“旅行”,那已經是一場不管不顧的自我放縱……一名正在上大學預科班的學生突然消失不見,害得校方以為他自殺而報了警——如果不是命運的安排,讓他遇到又一個千代,你以為他做不出來麼?
天可憐他!在這個年輕人走向低穀的時候,在伊豆,把舞女千代賜給了他!“若說沒奇緣,今生怎會遇著她?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日後,他懷著一種優美聖潔的追憶之情,一筆一畫,細細為她寫下了永恒的經典,讓她成為了永遠青春純潔的伊豆舞女熏子。
“那舞女看上去大約十七歲,她頭上盤著大得出奇的舊式發髻,那發式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這使她嚴肅的鵝蛋臉顯得非製,可是又美又調皮。她就像頭發畫得特別豐盛的曆史小說上的姑娘畫像”,“她那雙嬌媚地閃動著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也優美得無以複加。她笑起來就像一朵花……”這美麗、純潔、具有古典意蘊的女孩,宛如初發芙蓉上的露珠,哪個少年郎見了會不愛?何況,她又率真地表達了自己對康成的感覺:“是個好人!”——這是康成長到這麼大,第一次有女人以一種正常的態度評價他。這看似普通的一句話,落在康成的耳中卻猶如一聲巨響。這句話,電火石光;這句話,挽救了一隻迷途的羔羊!
川端自小受人憐憫,總是處在“受恩惠”的不平等地位,敏感纖細的他對此又羞慚又無奈。被接濟的滋味,絕對沒有接濟人那麼爽吧?記得張愛玲寫過親戚見她穿的不美,意欲找出件衣服給她,她頓時羞得漲紫了臉,眼淚都快要掉出來了,暗道:“什麼時候輪到我被人家接濟了呢!”偶爾一次,尚且如此;若一個人從小到大都處在“被憐憫接濟”的狀態下,試想他的屈辱感該有多麼巨大!那種意欲翻身的夢想該有多麼強烈!
可是,在熟人麵前,他根本改變不了這種處境。隻有到了最陌生的地方,邂逅了美麗的少女,不知他的底細,不懂得世俗眼光,她才會覺得他是個正常的,沒什麼問題的好小夥子。
男女之間,是不是反感,有沒有意思,往往一眼就會有某種感覺出來。當女孩子說一個小夥子“是個好人’,那已經是經過了比較全麵的評價後得出的一個結論——最起碼,她不反感他,甚至於,她還有些欣賞他。下意識裏,她對他可能都有著一種隱秘溫柔的托付——某種情況下把自己托付給這個好小夥子,也不是絕對不可以的吧?更何況這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那麼明顯地表示出了對他的在意、喜歡!她為他端茶時小臉羞得通紅,手不停地顫抖;她為他殷勤地擺木屐、拂塵、為他找泉水、為他取竹手杖、含著淚水為他送行……她在浴場中洗浴時“赤裸裸地跑到日光底下,踮起足尖,伸長了身軀”向著他招手呼喊,使他甜蜜又心疼地暗道:“還是個孩子呢!”——她的確還是個孩子,不過這孩子已經不完全“人事不知”:舞女的貞操隨時可能被褫奪,在未被摧殘前,想被喜歡的男子遠遠看上一眼,這隱秘的心事也得到些許成全了吧?那情形,恰如餘光中筆下的《曇花》:“任誰的眼睛都不許來偷窺/子夜/你私自的秘密/要等最遠的星光都別過頭去/才肯把複瓣的雪膚,一層又一層向內開啟/直到迷情的高潮/才向我我單單向我/吐露你驚怯的蕊心……”
“繡麵芙蓉一笑開,眼波才動被人猜。”若是沒有猜著這女孩子的心事,康成哪裏會來那般驚喜?六天時間,他與其說跟著這群流浪藝人在伊豆半島穿行,不如說跟著這女孩的眼波在愛的喜悅中飛。
然而,他也好,她也好,雖然在心裏都暗暗喜歡了,但是畢竟還沒有捅破。不是不能捅破,而是他,不願意捅破,為什麼呢?
說穿了很簡單,也很絕望:川端喜歡的隻是她的美貌純真,他無法接受她的身份。在那個時代,舞女低賤如塵埃。每一個村口都豎著一塊牌子:“乞丐、巡遊藝人禁止進村!”而川端康成盡管淒惶,此時已經是大學預科班學生。他還沒到“饑不擇食,貧不擇妻”的地步,他的人生才剛剛有了起色,他怎麼可能真的讓自己去和一個最低賤的舞女發展出一段情?何況這女孩當時年齡也實在有些小,才十四,康成已經二十,對人生,他早已領教了太多真實的慘烈。
如果說,第一個千代是因為看不上他而拒絕了他;那麼,這第二個千代,則是被康成拒之門外。
臨行前,他飽含著依依惜別之情,熱切地叫了她一聲“千代!”熱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他不能給她現實的生活,但是他忘不掉她對他的開啟鴻蒙。曆來女人要救贖自己,都得通過男人;有些男人在吃緊關頭,也是必須要依靠女人來完成自我救贖的。這第一個說他“是個好人’,默默仰慕他、純純地愛戀他的女子,一直住在他心裏,住在他遙望青春的眼睛裏。也許越是到了後來,過盡千帆,他越是喜歡閉上眼睛,讓低下的頭停靠在手背上,脈脈地想她……
多年以來《伊豆舞女》一版再版,恒久不衰。這簡直算不上是個愛情故事的故事,它表述的感情若即若離,虛幻得如同繚繞的青煙,想要去抓住時,又完全是在夢裏。它之所以讓日本人、東方人,乃至全世界的人越品越覺意蘊深遠,也許就是因為我們都太熟悉那種情致:“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