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作者:李達偉

隱秘與遊蕩

劍川是滇西北的一座小城,已接近幹涸的護城河把舊城與新城隔開,這裏的新與舊是相對於守與舍來說的,守的是時間長河留下的精妙,舍的是那些苟延殘喘的東西。舊城裏麵的建築多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白族民居,在那片舊城區裏我還曾見到一些用來祭祀用的建築,這些建築基本都已破敗不堪。前身為“金華書院”的劍川一中在舊城的西南方向,因此,我在縣城居住的四年半的時間基本屬於舊城。由於深刻在記憶深處的體驗屬於舊城,我筆下的劍川都隻是舊城,或者隻是舊城的一部分。在我翻看劍川縣誌時,與平時的粗心不同的是刻意地對細節的注意,我注意著“有六百多年曆史”這樣的記載,與之相對應的是時間的細節在舊城上的堆積。我總覺得有時時間的細節是注解事物的最好表達,於劍川於我確實是這樣。

早在四年前我就已經離開舊城,在過去的這四年時間裏,我總會想起它。同樣,在這四年時間裏我不停地回到舊城,隻是每次在那裏停留的時間有點短而已。

在想起或者回到劍川這個小城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偏僻與荒涼,它的偏僻與荒涼在我記憶深處是無法抹去的印象。在我試圖避開那股偏僻與荒涼混雜在一塊的氣息時,除了在課堂上我成了一個遊蕩者,我總是在景風公園旁的河穀往上到荒僻的段落,手執一卷書,打著不著調的口哨,手不停地輕輕打向路兩旁的艾蒿雜草,手上總會沾上澀苦而微甜的味道。在來到那些河段的時候,我就會把偏僻與荒涼丟到一邊,內心深處會因為野外從鼻尖滲入的芳香而倍感清爽與舒適,我那近視的眼睛裏會不自然地撲閃著欣喜的光斑。

當我第一次來到劍川這個小城的時候,我就被它的偏僻與荒涼所感染,無論是走人哪一條街巷,偏僻與荒涼總是在街巷的顯性或者隱性的角落裏遊蕩。那股氣息如幽靈般飄蕩,無論我想怎樣避開它,而結局表明我的努力換來的隻是徒勞與無奈,我無法避開那股氣息。人們總是不斷地修整著那些街巷,但無論用怎樣的改造方式,街巷裏遺留著的硬傷依然捉襟見肘。流經那些古舊民居中的溪流的溝道裏鋪上了一層光滑的石頭,在很多時候那條溪流卻是斷流的,那條溪流是在人們把它引入景風公園旁的莊稼地時被人為地切斷了。那條溪流對於許多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隻是對於那些莊稼地有著其真正的意義,於我同樣是很重要的,在那些街巷裏到處行走的過程中,有著溪流汩汩淌著的聲音能讓人倍感舒適與寧靜。也許某一天它終究會徹底幹涸與斷流,以一種超越人為的自然力量,最終那些溝道中的石頭直接就接受陽光的穿透與打磨。在旁邊的那條河流上我看到了它的影子,那條河流在暗示著這條溪流諸種結局中的一種。

旁邊的那條河流隻剩下一條空闊的河道,河道被那種入侵的“紫莖澤蘭”覆蓋著,站在某些河道隻看到那些植物繁茂葳蕤地交錯,而很難看到河流流淌的姿態以及流河所發出的悅耳聲音。那種植物給我的感覺是從枝葉到根須都是粗糙的,似乎沒有足夠的水分支撐它的生長,似乎那條河流的日漸變小都是因為那種植物的入侵。在那個很少有人的河道裏,我感覺到了時間所賦予河道的孤獨與寂寥。擇一塊大石坐在上麵,手中的書被我卷成筒狀對接著我的耳朵,隻有那時我才能清晰地捕獲河流流淌以及風把水麵吹皺的聲音。卷成的通道起到了隔斷某些聲響以及營造某種聲響的作用,那是渴望已久但一直被世界的聲息覆蓋削弱的聲響。那種聲音是某種自己熟悉與期待的陌生音符的組合,我看到了敲打著琴鍵的手指正試圖把心靈深處的情緒激蕩敲擊出來。在回想那種聲音的過程中,我正敲打著鍵盤,我正試圖銜接起舊日時光中的某種音符經過時間累積後在靈魂深處的沉澱,在敲打出的聲音裏我聽到了內心深處的幾絲微弱的浮躁的聲響,我同樣聽到了某種微弱卻金貴的聲息對於浮躁的消解。

在黃昏的色調中我看到了一個老人正趕著兩隻羊從河穀裏下來,他的手中拿著我很熟悉的旱煙杆,須發皆白的他穿著的衣服很舊,有些地方還褶皺成一團,在河穀中吹拂的微風中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膻味與汗味的交雜。我看到了被拉得很長的影子貼在河穀中的石頭上,我同樣看到了他映入河麵的影子,一個影子粗重地在河穀中勾畫了_一筆,而另一個影子卻真切地把現實中的軀體投入水中。當發現自己的身邊存在著以影子形式存在著的肉身時,我開始注視著映入水中的自己,經過透徹的河水的沉積,臉上在平時照鏡子時根本無法看清的皺紋清晰地一條一條劃破水麵;當把目光折回來,那個擱在河穀中的傾斜與瘦削的影子,卻把一些連平時很容易就能發現的東西都隱去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被這兩種模糊與透徹對立的影子囚禁著。我的真實在哪裏?我的真實暗藏在那具站在河穀的真正肉身中,我的肉身應該是暗藏著真實的肉身背後的靈魂。我看著他朝我走來,越過我靜止的軀體,消失在河道旁的一棵古樹後。

我的童年因為自己的自閉還有別的一些被時間衝淡的原因,濃縮成一個孤獨且沉默的身影。童年的暗影在時間麵前卻更顯沉滯,可能是童年的影響導致我在來到縣城後,依然是一個熱衷於獨立行走與孤立思想的人,就因為自己對於自身的關注延伸出了對於感受的沉迷。在那個河穀中的時候,我會通過視覺或者觸覺對外界的事物進行認知,我會特別珍視那些突如其來的情感積澱。我對外部世界在內心深層的情感體驗尤為敏感,在很多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但絕對不是一個容許思想停滯的人。就因為自己的獨立行走與孤立思想的狀態,讓自己在以自己為伴的同時,以閱讀為伴。就在那個河穀,我開始閱讀,在那個時候我對自己與卡夫卡的陰暗之間的相似毫不懷疑。直到現在,我總會選擇樓道裏的燈光折射進房屋後的暗淡光影中閱讀卡夫卡,這是因為在那個河道的黃昏裏,我發現了在光線的微弱與曖昧中閱讀卡夫卡是美妙的,美妙源於陰暗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在陰暗的閱讀中對於一些詞句的割裂會變得更加敏感,我敏感於文字背後潛藏著的那股震撼人的力量。

我坐在那個破舊暗黑的窗子旁邊等待著那束從石榴樹杈間射入的光,在那間租住的房屋裏一天到晚基本都是被一層陰翳所覆蓋著,在那間古舊的房間的某些角落裏甚至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腐爛味,隻有那束推延或者提前幾分鍾的光,才會把腐爛的時光氣息通過混雜遮掩的形式暫時消除。我曾經在那間堆滿糧食的臥室裏嗅到了時間的腐爛氣息,而那時的腐爛卻是蘋果和梨以及糧食的腐爛發酵的氣息。那個時候我覺得那股忽濃忽淡的氣息,是能喚醒對於某個時間段的記憶,是能喚醒對於一種芳香的沉醉。而在這間古舊的屋子裏,我把窗子敞開,在光線與氣味在那個狹窄的空間裏飄蕩的過程中,我找不到曾經絲絲入扣的芳香。在陰暗的情景裏呆久了就會賦予那束光超越一般光線的意味,就在那束光線裏我找到了那絲芳香,充滿質感與韌性的時間的芳香。在那些房屋裏呆著的我是孤獨的,孤獨中的閱讀總是顯得有些匆忙,孤獨中的閱讀同樣會讓人在幾乎沒有察覺到的情形下進入沉靜的閱讀狀態中。當我讀到盧梭隻在房間裏擱了一條凳子的時候,我也在房間裏擱了一條凳子,那條凳子專門為了某個知己而擱著,那條凳子與我之間形成了不可或缺的交流。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習慣放一些音樂,有時是流行音樂,有時是古典音樂,有時甚至是搖滾音樂,放什麼樣的音樂與當時的閱讀有關。這種習慣到現在疊加在了寫作的過程中,現在我放的是民歌,裸露而深沉,淺顯卻優雅,我希望自己的文字會被音樂引入某種情境之中。

我們學校旁邊就是一些清末和民國時代的古老建築,我呆著的房屋就是其中的一間,在平時的飯後時間:午間休息或者晚飯過後的時間段裏,我經常來到那片古舊的建築群中。當我扶著教室外麵的欄杆朝著那些建築望的時候,那些建築物從屋簷上沉積著的植物到屋內的案幾都讓我感到很新奇,一種對於剝開神秘外衣的強烈渴望,讓我有了不斷深入其中的想法。我在那些建築物外麵的巷子裏一整天溜達但很少見到人,偶爾才會遇見的人基本都是一些老人,臉上的皺褶能從建築的某個角落找到影子,是人沾染上了建築物的氣息還是建築物沾染上了人的某種情緒?在冬天那些老人會抬著凳子來到院門旁邊,靠著門享受著冷暖不定的陽光。冬日的陽光如同一雙陰鬱的雙眼,瞳孔中時而會飄過一絲淡淡的雲翳,陽光中夾雜著的風不斷地扯著那絲雲翳,雲翳來去不定。

那些老人之間會閑聊,東家長西家短,舊日時光在內心深處所占的比重,在很多時候轉化成了自言自語,與交談者無關。如果他們停止閑聊的話,將無法從他們的眼眶中猜測到一些信息,他們很輕易就把表情給遮掩起來。他們呆呆地注視著天空,天空中飄著一些雲絮,雲絮的形態不斷改變著,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注視著那些雲絮?到後來索性在那裏租了間屋子,方便讀書的同時方便自己近距離地接觸那些建築。對於那些獨具特色的古代民居,我所知甚少,我隻知道那些建築於我的視覺體驗是美妙的,顯舊顯破的建築物處處露出精致絢爛的痕跡。那些雕刻出來的格子窗使陽光得以一束一束地落入屋子裏,在那束光裏可以看到細微的斑點狀的懸浮物;白族民居的大門是值得讓人深究的,從大門那講究的繁麗構造中暗示著許多東西,有許多人在深究白族民居的大門,而我隻是以旁觀者審美者的角度體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