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年級的一個女生背著個擦得鋥亮的木吉他經過我們麵前,然後步入那個“u”字形的古老建築中。我和一個朋友來到那個因木板的陳舊而嘎嘎作響的二樓時,總會聽到那間外表陳舊的屋子裏發出的一陣接一陣撥弄琴弦的聲音。那是一個皮膚接近褐色留著齊耳短發的女孩,在她的瞳孔中我總覺得有著憂鬱的神色,那絲憂鬱應該是在那些古舊的房屋裏撥弄琴弦的緣故。我在那些房屋裏居住的時間裏,我總感覺到莫名的憂鬱與孤獨會突然降臨。我有個朋友認識那個女孩,他便跟著那個女孩學吉他,我也曾經跟著他來到那個女孩所租住的房屋裏。當我隨著朋友進入那間屋子的時候,我感到很吃驚,那同樣是一間狹窄的房屋,牆壁上貼滿白紙,那些白紙在填充著牆壁遭受時間侵蝕後的空白與斑駁,那些白紙表麵又被一些我很陌生的音符填補著,白紙在遮掩著一些東西,那些音符又在遮掩著一些東西。在那個充滿曖昧與厚積氣味的空間裏,那個女孩彈得很陶醉,撥弄著琴弦的手指顫抖不已,瞳孔裏還撲閃著晶瑩的淚珠。在我陶醉的音符中,我聽到了很熟悉又讓我陌生的音符,那種音符存在於那些古舊的民居中,那些音符在那條暴露我的自閉以及拒絕的河道裏經常出現。我找了一些白紙把自己的房屋也貼滿了,然後在那些白紙上記錄著自己的思想,我想用思想彌補一些缺口。
我走過了那座木橋,我再沒有從那座橋上走回來,當我再次回來的時候,那座木橋已經朽敗不堪,與那座木橋隔著百米處新修築了一座水泥石橋。當我一直不停地往前走著的途中,我總會想到那座木橋,那座新修的橋往往會在無意間沉入記憶的底層。當我站在新修的石橋上扶著欄杆朝著河穀望著,那座木橋隻剩下了作為橋墩的兩個天然的大石,石墩之間的聯係通過殘留下來的木板橫搭著,那塊木板在強勁的風中搖晃著,那絲現實之中的聯係將被割斷,最後隻會留下精神意義上的連接。當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望著那座木橋的時候,現實中的我就會與精神意義上的我隔離開來,現實中的我佇立在石橋上,而精神意義上的我卻站在那座木橋上,木橋旁邊的垂柳正把枝條垂下水麵並曼妙地搖曳著。
距離石橋百米處的地方,那種入侵的植物依然長得繁茂,清澈的水流隱入了那些植物下麵。我沒有繼續往上走去,聽說我經常去的那些河段旁邊已經有許多休閑場所,而在那種休閑的場所裏往往會容易發現生存的孤獨,這與以前它所起到的消解孤獨不同。我專注地注視著那些“紫莖澤蘭”,一股風把它們簇擁在一塊的身影短暫地扯開,在扯開的縫隙裏我看到了一直在我眼前湮沒的河流,閃爍卻有點渾濁。
隱秘與光影
縣電影院還在原來的地方,在舊城的南街。從步行街往西直走五百米就到,這是在我的思想裏第一次出現用別的事物來界定電影院的所在,電影院所在的位置以及由所在往外延伸的信息。當發現自己以步行街來界定電影院的時候,我感到很吃驚。在我的潛意識裏,電影院—直都是用來界定別的事物存在的點,似乎永遠不會被界定。在這細微的變化中,似乎是隨著時問的堆積,那片舊城裏的事物對我的影響在變化,同樣自己對於那些事物的看法也在變化。
在我的猜測裏,電影院的建築樣式應該曾經在那片舊城引起一定的騷動,就像是電影院所放映的電影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使那片舊城陷入較往常完全相反的喧鬧中一樣。在我通過肉眼對那片舊城裏的事物進行觀察的過程中,我發現在那片舊城裏電影院的建築樣式與別的獨具特色的民居形成強烈的對比,當地的民居基本是土木結構,而電影院卻是鋼筋混凝土的建築,即便是現在電影院的存在,在那片建築裏依然顯得很突兀。在那個過程中,一些依附在新式建築表麵的隱喻開始向舊城滲透。我總覺得如果沒有電影院的出現,或者另外一些新奇事物的出現的話,那片舊城應該還是保持它的安靜狀態,很安靜,很平靜,應該是那種經過時間沉澱後的沉靜,很沉很厚。我無法對那種安靜進行正確的判斷,在某些時候,我會中意那種安靜,而在另外一些時候,我又會在心底極力排斥那種安靜。那種安靜擺在時間麵前,就是悖論的存在與無法消解。現在,那種安靜依然存在於那片舊城的許多角落裏,那些角落在我看來,往往是一些隱秘的所在,像那些破舊的祠堂、那些幽深的巷子、那些陳舊的民居……
據說,電影院剛開始放映電影時,它的門口經常顯得很擁擠,有些人是為了那些電影,而有些人純粹就為了電影院本身製造出來的喧鬧。許多人都意識到了那時的電影院能製造出許多讓人興奮或者是激動的事物或者情感,似乎與電影院有點聯係的事物都具有神秘的意義和作用。在和那片舊城裏的一些老人進行交談的過程中,我了解到在電影院很火的時候,電影院門口聚集了一些攤販,那些攤販的生意同樣火。那時電影院門口還聚集了一群穿著喇叭褲、留著長發的叛逆者,他們提著錄音機,放著當時流行的歌曲,大聲地跟著錄音機裏的聲音唱著跑調的歌,還經常在電影院門口酗酒、打架。那些攤販、那些開放的人群並沒有延續很長時間,無法與電影院製造的喧鬧相比,在電影院的喧鬧漸漸降溫的過程中,那些攤販、那些開放的人群早已從電影院門口消失。許多人目睹了電影院對於喧鬧的無法調控,而很多人卻沒有目睹那些攤販、人群的消失,似乎突然之間,那些事物就遠離了電影院。
每次我一個人來到縣電影院門口時,我都會感到很吃驚,我會因與電影院相關的事物的破舊程度,以及電影院無法對抗時間的侵蝕所帶來的寂靜與虛空而倍感失落,甚至憂傷。舊城的憂傷似乎是從電影院往外延伸,或者是從那片舊城的各個角落朝電影院聚集。在我的注視中,電影院所在的地方很少有人出現,在縣圖書館從電影院裏麵搬出去以後,較之以前更顯空落。電影院門口的假山裏麵沒有水流,那些叢生的雜草是幹燥的,那些雜草叢中沒有生命的存在,可能生命的跡象已經從那個角落的外部滲入到內部,那裏存在的生命似乎已經無法用肉眼看清。那片舊城裏的許多人應該對縣電影院放映的第一部電影印象深刻,似乎已經無法用時間把它抹掉,就像我對在那個偏遠的鄉間看的第一部電影印象很深刻一樣。我在那個鄉間看的第一部電影是《三毛流浪記》,關於那部電影的記憶是無法抹掉的,我堅信那個時候的舊城裏同樣有著一群像我們的孩子,在看過第一部電影後,就在一些空地上以自己的視角來重述那部電影。一些老人曾經激動地說起看第一部電影的感覺,那是無聲的電影,那是黑白的電影,那是需要調動所有的感覺器官才能看懂的電影。
電影院在經過時間折疊式的覆蓋後,漸漸淡出了入們的視線,同時在人們的思想空間裏失去了原來的位置。電影院存在於舊城的南邊,那片區域原來還有縣武裝部、縣公安局、縣看守所、縣圖書館,但那些事物陸陸續續從舊城遷到剛開發不久的新城。那些事物的搬遷在我看來無疑是一種有預見性的逃離,逃離將被遺忘的危險,那些事物的逃離所帶來的結局是沒有從人們的視線和思想裏淡去。而電影院並不像那些事物一樣,選擇逃離,而是選擇固守,它的固守當然是一種被動的固守。我們往往無法了解事物對於被遺忘的態度,那些事物在人類是沒有任何情感積澱的,或者隻是一些堆積著人類情感的所在。在我眼裏,電影院應該有對被遺忘的恐懼以及逃離的渴望。電影院本身是熱鬧的所在,它是熱鬧的製造者和調劑者,它本身已經習慣了喧鬧。失去了喧鬧,似乎電影院就失去了它存在的作用和意義,而成了堆積人類情感的空殼。
縣城的電影院還曾經作為舞台而存在,現在沒有人再把電影院當成一個舞台,現在縣城的舞台已經遷到了縣政府旁邊,人們隻是把它當成是曾經的舞台。我在縣城讀書那段時間,每年的開學典禮和藝術晚會,我們學校都會去電影院。那時的電影院就已經處處顯露出破敗的傾向,那是無法避免的破敗,對於電影院的破敗,沒有人的介入,或者更多時候是人類隻是作為旁觀者,我是旁觀者的典型,我作為旁觀者的角色已經很多年。在讀書的那段時間,我就經常來到電影院,在沒有進入其中的時候,就在電影院門口的空地裏溜達徘徊,電影院門口到處堆積著垃圾,零食的包裝紙、煙頭、破碎的玻璃片……我踩著那些叢生的雜草時,總覺得那些空地顯得很幹燥,隔著鞋底,我依然能感受到雜草以及所依附的泥土的幹燥。
在來到電影院門口的時候,我總覺得那裏飄蕩著一股容易讓人疲憊和迷亂的氣息,那股氣息可能源自那些叢生的雜草,也有可能來自那片區域的下水道,更有可能是建築本身。在多年以前,電影院的建築樣式應該是縣城裏麵很前衛的,至少旁邊的縣武裝部、縣公安局、縣看守所的建築樣式是無法與它相比的。在我讀初中的時候,縣圖書館還在電影院裏麵,我讀高中的時候,縣圖書館就搬出去了。
在我的印象裏,縣電影院門口總是聚集著一群無所事事的人,或者說隻有無所事事的人才會來到那個地方,是那些無所事事的人給電影院門口定義為無所事事的場所。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大多是縣城裏麵的一些小混混,而這些小混混大多是我們學校或者別的學校裏麵的學生。他們在電影院門前口無遮攔,從他們口裏到處充斥著對於語言的濫用,語言被他們割成碎片,並重組形成他們的特色。他們在電影院門口大聲地說著話,似乎是在用語言的暴力打破電影院的沉寂。他們同時總給人一種密謀什麼的感覺。他們在密謀什麼?莫非是一起搶劫甚至是謀殺的事件?在我多次從他們周圍經過的時候,我都不敢直視那些人,我都是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從他們麵前經過,但內心裏總充斥著強大的恐懼感,在短時間內對那種強大的恐懼感,我沒有任何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