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什麼比一場雨來得突然(2 / 3)

農村信用合作社旁邊的照相館門前在燃放鞭炮,照相館名字還是永真照相館,估計是裝修後重新開張營業。幾年前,何俊強結婚後的第一天帶著女人來這裏照過相。他記得給他們照相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頭發長長的,像個小姑娘。當時他穿著結婚時穿的白色襯衣和藍色西褲,新買的越秀涼鞋。女人穿的是粉紅色的呢絨大衣,上麵還有幾朵小印花,配上頭上紮起的兩個小辮子,很是好看。閃光燈一閃,定格了38歲和19歲的微笑,對生活充滿期待的微笑。何俊強不由得從褲兜裏掏出當時照的那張相片,多虧還有這麼一張“結婚照”。

何俊強的爹就他這麼一根苗,眼看兒子快到四十了,再這樣下去何家就要斷了香火。他不知從哪打聽到隻要花—萬塊錢的禮金就可以從寨子村娶回一個女人。寨子村很窮,在大山裏麵,交通很不方便,到鎮上要走幾個小時的路。何俊強的爹和介紹人來到了一戶人家,按照事先談好的給了禮金,女人就要跟何俊強他爹回來。臨走時女方的母親從自己的手上捋下一隻玉鐲子含著淚塞到女兒手裏,讓他們快點走,不然要走到天黑了。女兒看了一眼身邊的五個弟弟妹妹,扭頭就走出了家門。

回來的第二天兩人就拜堂成親了。當天何俊強喝了不少酒,那晚還下了一場雨,能聽到雨滴敲打瓦片的聲音。他和女人坐在床上,先是什麼都不說隻透過窗戶看外麵的雨,聽雨落下的聲音。後來他終於把視線落在了女人身上,準確地說,是胸脯上。他還沒真實地見過女人的胸脯,隻在阿牛家的錄像機裏見過。阿牛每次到鎮上辦貨都會弄一兩張毛片回來,到了深夜沒小孩的時候就放,沒結婚和結過婚的都爭先恐後看,從上麵跑出來的聲音總能惹起一兩隻夜裏遊蕩的狗的吠叫,然後村頭村尾的狗就都叫起來了。何俊強關了那盞五十瓦的電燈,隻留下放在床頭的煤油燈。當女人兩隻豐滿的乳房裸露在他麵前,他下意識地捏了—下自己的大腿。

一年後女人生了個兒子,當時把何俊強老爹樂壞了,他跟村裏人說他兒媳婦生了個兒子,長得很像他兒子,雙眼皮。他當爺爺了。孩子很聽話,也很聰明,今年剛滿三歲,都會從一數到十,能說不少大人教給的話。何俊強想到兒子就害怕,他不知道兒子被女人帶到哪兒去了,而且他爹現在就跟一堵被雨水浸泡了幾天的危牆沒什麼兩樣,隻要用手輕輕一推,馬上就會頹然倒塌。

有輛警車從鎮派出所的後門開出來,何俊強心想是不是要到派出所報案,說他女人丟了。派出所裏隻有兩個民警在,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在玩手機,另一個有四十多歲,手上掐著根煙,嘴裏嚼著檳榔,很像牛在反芻。他們在談論昨晚在發廊裏抓一個吸毒嫌疑人的過程,抽煙的民警看到何俊強進來,停下來,問他來幹什麼。

我來找人,不,我來報案。

民警不耐煩地看了一眼何俊強,一口白煙正從他的嘴巴裏吐出來,模糊地擋住前麵,到底幹什麼?回去想清楚了再來。

我來報案。我老婆丟了。

何俊強縮著肩站在原地,像一個受審的犯人。

抽煙的讓小夥子來做記錄,他從嘴裏吐出嚼到無味的檳榔渣,像投籃球一樣投向何俊強身後的垃圾筐,可沒投進,有點失望地又從桌子上的紅色小塑料袋裏抓起一塊檳榔塞到嘴巴裏。

小夥子示意何俊強到他的辦公桌這邊來。他拿出紙筆,抬起頭瞟了何俊強一眼。

什麼時候失蹤的?

前天。跑了。

跑了?什麼原因?

什麼原因?何俊強嘴裏念叨著,他不能說那晚他打女人的事,其實他直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女人跑的原因。

你跟失蹤者也就是跑了的那個人是什麼關係?叫什麼名字。

我是她老公。我叫何俊強。

不,你老婆叫什麼名字?

鄭月娥。

結婚證。

何俊強遲疑了一下,說忘了帶了。結婚後第三天,何俊強帶女人到民政局辦結婚證,可不管何俊強怎麼哀求與推送芙蓉王和檳榔,辦證的人就是不給他們辦,理由是何俊強的女人未滿二十歲。出民政局門口時兩人說好一年後再來辦,但後來就把這件事忘了,或者他們覺得那隻是一張紙而已,沒有它他們照樣過日子。

多大?有沒有過精神病史?

二十三歲。精神病?應該沒有。

身份證號碼多少?有什麼特征沒有?

身份證號碼我不記得了。什麼什麼特征?

就是臉上有長什麼的沒?

沒。等等。何俊強突然想起他褲兜裏的那張相片,他掏出來給小夥子看。

小夥子看了一眼,就把相片放在桌上,接著在紙上抄抄寫寫。

何俊強有點緊張,他擔心這個小夥子會把相片留下,這張相片是他跟女人生活四年的見證,不能沒有。

小夥子,不,小領導,相片可以還給我了嗎?何俊強把雙手攤開伸到小夥子麵前,並說這相片對他很重要,還說了相片是什麼時候照的,在哪個照相館照的,當時他們看到相片時有多高興。

小夥子拿何俊強沒辦法,就去複印了_一張,把照片還給了他。

何俊強看到複印出來的相片上的自己和女人,竟然是一樣的,隻是有點模糊,顏色不一樣罷了。

你的電話號碼。

我沒電話號碼。留我一個朋友的行嗎?我跟他關係很好。

行吧。

何俊強留下了猴子的電話號碼。

小夥子告訴他可以了,讓他回去等消息,一有消息他們會打電話告知的。何俊強問需要多久,能不能快點。小夥子就安慰他,我們會盡快的,放心吧。

不知道為什麼,何俊強走出派出所門口時沒有感到半點的放心。猛烈的太陽與燥熱的天氣使他有點暈眩,他把眼睛壓縮成一條縫左右找到縣城的公交車,他得盡快到縣城找猴子,他把大部分希望寄托在了猴子身上。

何俊強在縣城的一個公用電話亭給猴子打了電話。猴子—直在電話裏喂喂個不停,他那邊太吵了,廚房裏抽油煙機和炒菜時鍋碗盆瓢碰撞的聲音混雜在—起,他走到廚房門口,何俊強才聽到猴子的聲音。何俊強上來的那天二順已經在電話裏把大概的情況告訴了猴子,當時他還在電話裏罵何俊強的女人沒良心。猴子告訴何俊強地址,讓他坐兩塊錢的風采車去他工作的飯店。

猴子去年年初開始在這家飯店當學徒工,打打下手,學學廚藝,一個月一千五,包吃不包住。在這之前,他在工地幹過活,可他有恐高症,一到高樓上腿就發軟,有次還差點摔下來,後來就不幹了。還在一家物流公司當過搬運工,每天搬抬著重物,有次被老板娘不小心碰掉了他手上的一件易碎貨物,老板娘讓他賠,他跟老板娘講理不成,罵了一句“奴隸主”就走人了。

猴子從廚房裏匆忙出來,讓何俊強在飯店旁的一家小賣部坐下等他,還有一個多小時他才下班。他給何俊強買了一瓶可樂,並笑著告訴小賣部老板老王,說這是他的朋友,讓他在這裏坐會兒,別亂走,要不然他下班後找不到人。說完又匆忙地跑回飯店去了。何俊強覺得猴子為了當年他爹的一千塊錢,為了一句話,這麼賣力,他比二順還有出息。

小賣部有兩個老頭在下象棋,何俊強就在旁邊看,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指點了兩招。何俊強的象棋技術在村裏是出了名的,他老爹也是個象棋高手,小時候他經常在店鋪或村委會門口那棵大榕樹下看他爹跟人下象棋,時間長了就懂得些門路。老王也在旁邊看,一盤結束後他就讓另一個老頭讓給何俊強下。沒想到何俊強把對方步步逼進絕路,連敗了兩盤,後來變成了兩個老頭輪流跟何俊強下。

一個多小時後,猴子下班了。何俊強還在下棋,老王看到猴子走過來就說你那朋友的棋藝相當了得呀,看不出來呀。猴子說那當然,老子當年都不知道輸給了他多少錢。

猴子帶何俊強在附近的一個路邊攤吃飯,隨便點了三個小菜,要了兩瓶啤酒。菜還沒上來,兩人先喝了一杯。

強哥,咱倆有好幾年沒見了吧?你的事二順跟我說了。需要我做什麼,你盡管說,咱兩兄弟就別客氣。這段時間你就住我那,我在外麵租了間房子。

有好幾年了吧?對了,你爹問你什麼時候回去,他讓你回去。

猴子說他不回去,到回去的時候他自然會回去的。猴子給何俊強又倒了_一杯,還勸他多吃點菜。幾杯酒下肚後兩人相互說了自己的一些情況,都覺得命運真他媽不是個東西。不知不覺中兩人瓶裏的酒就倒完了,猴子問還要不要再來一瓶。何俊強擺擺手,說他就是壞在酒上。猴子就開玩笑說這酒跟那酒不一樣,還問他有什麼打算。何俊強說他今天在鎮上的派出所報了案,還留了猴子的電話號碼,派出所的民警說有消息會打電話通知。猴子就笑何俊強幼稚,信他們的話,嘿嘿。何俊強說難道要登報紙上電視?猴子考慮了一下說,那錢咱花不起,那就找吧,可縣城這麼大!

吃完飯,猴子把何俊強帶回自己租住的地方。那是一棟有點破舊的樓房,窗台外麵的防盜鐵窗滿是鏽跡,樓房一共四層,房間都是用來出租的,一個月兩百塊錢不包括水電費。租的人大部分是像猴子這樣的,也有一些來縣城打工的中年夫婦,整棟樓人多雜亂。房東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她每天搬一張躺椅守在一樓樓梯口右側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堆在樓梯口的一坨肉。住樓裏的人每次誰回來誰出去她都清清楚楚,她不跟他們打招呼,他們也不跟她打招呼,他們的關係隻建立在交房租與收房租之上。樓對麵是一家休閑中心,叫水乳休閑中心,招牌上標著足療、中醫推拿、桑拿等服務項目,營業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到淩晨兩點。每天這裏一到營業時間就擺放著不少摩托車,偶爾也有一兩輛小轎車停在門口,生意很紅火。房東堅決不準休閑中心的小姐到房間服務,她一眼就能瞧出是不是小姐來,好幾次都把她們堵在門口,說什麼就不讓她們上去。有幾次樓裏的男住客跟房東理論,房東就告訴他們要玩到對麵去,她這裏不是窯子,愛租不租,愛住不住,男住客也拿她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