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李其文
前兩天斷斷續續下了幾場雨,通往鎮裏和縣城的那條土路被三輪車刨出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坑,看上去像是流著膿水的毒瘡,也不知什麼時候膿盡皮幹。何俊強回來的路上,右眼皮—直在跳,像掛在三輪車鐵架上的那隻雞籠,一路飛晃著。他用手去按住,可越按它就越跳得厲害,後來就幹脆跳到他手上了。
三輪車在村口停下。何俊強走向二順的自行車修理鋪,想抽幾口水煙。二順是他從小玩到大的死黨,還有在縣城窩了不知多少年也沒回過村裏一趟的猴子。二順比他們兩個都有出息,他二十歲生日那晚把鄰村老歐家的女兒睡了,老歐家為了不遭人口舌,也就便宜了他。現在他的大兒子都上初二了,還有一個女兒在村裏念小學五年級。
何俊強手裏抓著水煙筒向二順討煙絲,二順轉身看到三瓶農藥還有一輛玩具車,露出有點哭笑不得的表情,扔下手裏的扳手,一隻沾滿汙漬的手掌用力地甩向他家的方向。
還抽個屁,趕快回家。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也不差這兩口煙的工夫。
你老婆跑啦。看你還抽不抽?
何俊強估計還要跟二順計較什麼話,嘴巴跟死魚一樣僵死地張著,水煙筒差點從手裏脫落。二順沒跟他開過什麼玩笑,也應該不會跟他開這種玩笑。何俊強突然把這事跟回來路上右眼皮的猛跳聯係到了_一起。真出事了!他拔腿就往家裏跑,水煙筒被扔倒在地上,流出的濁水浸出—塊濕泥,看上去隱約像一個人頭像。
家裏擠滿了鄰居。二順的婆娘看到何俊強回來第一個上前抓住他的衣領,沒好話地說,打吧?跑了吧?何俊強爹癱坐在門口,臉色發白,怕是氣過頭了,被兩個人拿風油精搓按著太陽穴,其中一個慌忙叫人弄紅糖水,還有人建議往鎮衛生院送。何俊強的大姑從裏屋出來,臉上潛伏著怒氣與不甘,抽著鼻涕,估計剛哭過,一見到何俊強二話不說就扇了他一個巴掌。
一個女人都守不住!
何俊強一直提在手上的農藥和玩具車摔落,爆開令人作嘔的氣味,院子裏的人紛紛用手捂著鼻子,有個小孩想去撿玩具車,被二順婆娘一把扯了回去。
前幾日,何俊強的老爹告訴他地裏的稻穀長蟲了,得買藥來打。本來前天就要去的,可下雨就耽擱了,再說下雨也不宜打農藥。這不,今天天放晴了,何俊強一大早就出發去鎮上。農藥村裏阿牛的雜貨鋪也有的賣,但比鎮裏的貴八毛錢。何俊強心想不如到鎮上買,順便給兒子買輛玩具車,他沒想到或許他前腳剛出門,女人後腳也跟著出門了。
你女人跑了!
昨晚都好好的,指不定是回娘家了,或者抱著有為去哪玩了。好好的農藥,這不,摔破了。
何俊強的大姑又要甩他一個巴掌,但被他擋住了。
何俊強走到他爹麵前。爹,月娥不會跑的,別擔心了啊。你看衣服不是都還晾著嗎?
他爹睜開眼睛吐了一口氣,沒說出什麼話。
何俊強撿起地上的玩具車,走到屋簷下,用手去抓曬著的女人衣服,還沒幹。又抓了下兒子的衣褲,也是沒幹。與衣服掛在一起的還有兩條福壽魚,這兩天下雨,沒太陽,魚曬不幹,不少綠頭蒼蠅在上麵繞。何俊強看了一眼魚,然後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收起來,若無其事地走進屋裏。
女人的衣服和兒子的衣服都不見了,何俊強的衣服被翻在床上,櫃子裏的一千塊錢和結婚時女方給的一隻玉鐲子也不見了。屋子像被小偷洗劫了一樣,但屬於何俊強的東西都還在。
沒想到她真的走了,他以為她隻是說說而已的。那晚他跟二順幾個人在張桂的檳榔園裏喝酒,喝到誰都腦門熱乎乎的,不知道誰先提起一個人——老頭光。老頭光,誰都知道,有點錢,好賭,還是個色鬼。據說他兒媳婦洗澡時,他總喜歡搬張椅子坐在用磚塊壘起的洗手間旁,聽著洗澡水從他兒媳婦身上滑落的聲音。二順又說那晚我去山坡上想偷點番薯藤喂豬,你們猜我碰見什麼了?杯子都停在空中,大家準備猜的時候,他忍不住先說了,碰見了老頭光,他不知和哪個在草叢裏翻騰呢,叫聲浪一樣一層一層的。
你怎麼知道那就是老頭光?
老子還認不出他的聲音,可那女的還真聽不出來是誰。其實那晚他對那個女人的聲音是有點熟悉的,隻是不敢確認。他看了一眼有點醉意的何俊強,馬上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能再繼續扯下去了,趕緊撞了一下別人的杯子大家又喝了一回。
何俊強是被二順扶回家的,他有點喝多了,講話舌頭都打結。路上還抓著二順的頭發不放,直把二順抓得嗷嗷直叫。二順罵他何俊強耍酒瘋是個混蛋,再這樣,他就把何俊強扔在路上,讓他跟蟋蟀睡去。
二順要拉他上床睡,何俊強卻一直抓著他的頭發不放,頭被他抓得直歪歪的。後來二順扇了何俊強一巴掌他才肯鬆開手。
混蛋!耍酒瘋。
何俊強的女人估計那時候還在店鋪裏跟老頭光他們打牌。她打牌最初是何俊強叫去的,他擔心女人整天家裏呆著無聊,可以到店鋪裏坐坐,打打牌。後來她把打牌當成了生活中的一種習慣,據說還跟店主借過錢。之後何俊強也跟女人說,家裏沒幾個錢,不要賭或者少賭,可不管用。兒子也喜歡跟著女人到店鋪去,女人不管輸贏都會給他買糖買餅吃。
沒一會兒何俊強的女人就牽著兒子回來,兒子的嘴裏還咬著一塊餅。女人被屋子裏濃烈的酒氣熏得直扇鼻子。
去哪了?何俊強躺在椅子上,閉著眼,三個字裹著酒氣衝出來。
打牌。
去,給我倒杯水。我渴了。
又喝醉,你看你像什麼,看哪天不把你喝死。女人_邊倒水一邊嘟噥。
何俊強睜開眼睛,甩下腳上的一隻拖鞋,扔向女人,你說什麼,你在說什麼?大聲點!
鞋扔偏了,差點就砸到兒子的小腦袋上。兒子乖乖地撿起拖鞋放在何俊強腳旁,然後回到媽媽身邊。
女人給何俊強喂了兩口水,就要扶他上床休息。沒想到何俊強—下子把女人摟住,摁在椅子上,滿是酒氣的嘴巴強硬地往女人的嘴上貼,女人驚慌失措地奮力掙紮,嘴裏喊著,住手,你給我住手!你發什麼神經?住手——
女人推不開何俊強的身體,被他死死地摁著。
你背著我做了什麼?說!他揪著女人的頭發,借著酒精盡情發揮著自己不知從哪爆發出來的瘋狂。
女人停止了掙紮。何俊強你是不是瘋了?鬆手,疼。快點鬆手!沒見何俊強鬆手,她往何俊強的臉上吐了一撮口水。
賤人!他扇了女人兩巴掌。女人沒哭,也沒再喊疼,隻是兩隻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臉。兒子嚇得退到門後,咬著餅哭起來。
何俊強,我告訴你,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第二天早上何俊強才發現自己昨晚喝多了做了渾事。他跟女人說起昨晚的事,嘴裏呼出來的全是發臭的酒氣。女人不理他,臉上異常平靜,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她帶兒子去店鋪,把何俊強晾在屋裏。
當天何俊強就去了女人的娘家,也沒進門,在門口碰見了女人的哥哥。就問女人有沒有帶兒子回來過,女人的哥哥說沒有,看何俊強一臉慌亂的表情,問是不是兩個人吵架了。何俊強說沒有,然後甩頭就走了。
何俊強想不出女人還會去哪個親戚家,實在沒法就回家了。天已經黑了,家裏的人都散去了,他爹像一個幹癟的影子倚靠在門口,看到何俊強回來話也不說。何俊強問他吃飯了沒有,他也沒回答。何俊強就陪他爹在門口坐著,兩個人呆呆地看著深不見底的黑暗,期待著有腳步聲踏進他們家的院門。
突然一隻老貓翻過圍牆,驚醒了爺倆,也不小心把一塊紅磚弄掉進漫長的夜裏。
何俊強的大姑和老爹去找村裏的“三伯公”卜算了下,說是他女人還在縣城,要抓緊,不然出了縣城恐怕就不好找了。何俊強將信將疑。三十多年來他沒去過縣城幾次,不知道比鎮裏的市場要大幾倍,怎麼找,他心裏沒什麼底。他突然想到猴子,猴子在縣城混了那麼多年,對縣城應該算是了如指掌。
二順對何俊強說,碰到猴子就讓他回來吧,知足就行,賺什麼大錢,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
六年前,猴子不知道受誰的唆使,要向他爹要一千塊錢到外麵搞生意賺錢。他爹死活不肯,還說就憑他那點刨土的本事還想賺錢。後來有次他使計把他爹灌醉後拿了他爹一千塊錢跑了,當時還留下紙條說是不賺到錢不混出人樣他就不回來。猴子直到現在還信守著當初對他爹許下的承諾。猴子最聽何俊強的話,因為小時候有次洗澡,猴子遊到船底下,腳突然抽筋,後來被何俊強救了_上來,差點沒淹死。在三個人中,何俊強是老大,但數猴子最精。小時候他們做了不少壞事,掰過老黃家的玉米,糟蹋過三叔家的椰子苗,偷過鄰村啞巴放養在河裏的鴨子,還拿小鞭炮綁在酒鬼吉家的老水牛尾巴上,然後剪刀石頭布來決定誰點燃。
對了,前天他爹還念叨他呢。另外,能找得到嗎?這麼大的縣城,二順停下手裏的活,一臉疑慮地看著何俊強。
車還沒來,我抽兩口煙。何俊強抓起水煙筒向二順要了煙絲和火,他把嘴巴套在煙筒吐,火也沒點,臉上滿是迷茫。
按我說,這都是酒惹的禍,你以後少喝點。你說一喝點馬尿,怎麼就那麼渾呢,還動起手,我聽我那婆娘說還不是那一次。俊強,我跟你說,我要是個女的,我也呆不下去。
何俊強不理二順,用力把水煙抽得咕嚕咕嚕響,可煙筒裏麵似乎空空的,沒個底。
何俊強爬上了到鎮裏的三輪車,村裏的三輪車沒牌照,隻能到鎮裏,再坐車到縣上。車在鎮上的市場前停下,早早這裏就聚集了很多人與從各個村裏開上來的三輪車。鎮上有幾家小飯館,一到吃飯時間生意都很不錯,便宜而且能填飽肚子。何俊強打回來的魚,女人都會擔來鎮上賣給這些小飯館,很好賣。有一家的老板娘還認識他們,誇他的魚新鮮,誇他女人很會計較斤兩,誇他好福氣。這家飯館再過去一點有間發廊,他女人有時來這裏剪頭發,他還陪他女人來過這裏燙過一次頭發。他現在就像一隻嗅覺靈敏的警犬,嗅著他女人去過的地方,問跟她熟悉的人,可得到的回答總是:你們怎麼了?她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