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劉永娟
一
張曉戀打來電話的時候,敏之正帶著丟丟在樓下散步。院子裏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在騎自行車玩兒,丟丟一步一劃地過去對著女孩咿咿呀呀地“說話”,敏之知道那是丟丟在對女孩表達自己的好感,可女孩兒卻被丟丟的樣子嚇哭了,暗影中坐在樹底下跟人聊天的女孩的媽媽跑過來,把女孩兒連人帶車一塊推走了,走之前她狠力瞪了敏之和丟丟一眼,嚇得丟丟直往敏之身後躲。
這時張曉戀的電話打了過來,張曉戀的語速很快,飛船一般,張曉戀說:“陳敏之,何喜悅的老公今天下午出事了,你不知道啊?”
“前個星期我還跟他們一起吃飯來著,都好好的,出什麼事了,我不知道啊。”敏之心頭湧上不祥的預感,言語間卻自然而然地生發出抗拒。
“趕緊跟你們家黃曉明一起過來吧,跟你說真的出大事啦。”言語間張曉戀竟透出了少有的不耐煩。
“到底什麼大事,受重傷了嗎?”敏之置張曉戀的不耐煩於不顧追問道。
“不是重傷,是死了!趕緊過來!”話畢,張曉戀把電話掛斷了。
張曉戀是敏之和喜悅的高中同學,同級不同班,這幾年跟喜悅的來往挺密切。
不是什麼捉弄人的日子,也沒這麼捉弄人的。敏之正尋思著呢,發現手機裏有一個未接電話,號碼正是喜悅的,她忙不迭摁了回去,可電話接通了半天,卻無人接聽。敏之又摁黃曉明的號碼,同樣無人接聽。敏之想,人命關天,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先過去看看吧。
把丟丟送回家,交代了皮皮幾句,反鎖門,下樓,打的,二十分鍾後,敏之來到了喜悅家住的望湖苑小區。那是一套新分的電梯房,朝東的陽台對著桂湖,地段品質俱佳,屬於工商局的市場運作房,大概兩千塊一平方米,他們搬進來住還不到一年。八樓,出了電梯往右拐兩回才是他們家。走進電梯敏之就有一種預感,她感覺電梯裏的幾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一種凝重的氣息,似乎是為同一個目標來到望湖苑的。到了八樓,電梯停下來的時候,果然所有的人都走了出來,往右拐,再往右拐。
喜悅家的大門敞開著,客廳的沙發和椅子上坐滿了人,還有一些人站著,大家都在小聲地說話,敏之感覺有一種奇怪的壓抑著的神秘感彌漫在房子的中間。在這些人中間敏之發現了_一些熟悉的麵孔,同時也有人認出了敏之,認出敏之的人都示意敏之往臥室的方向去。
臥室的門是關著的,敏之正要開門的時候,張曉戀打開門探出個頭,差點兒跟敏之撞個滿懷。
“跟你說,下午六點有人報案說李剛在三裏店的書尚世家小區猝死,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何喜悅情緒波動太大,他們不敢讓她到醫院去。她有時罵人有時哭,都暈過去好幾次了,你跟她最好,看看有什麼辦法讓她稍微安靜下來。”張曉戀輕輕地在敏之的耳朵邊兒說道。
推門進去,敏之看到喜悅正靠在床頭閉著眼睛大口地喘粗氣,旁邊坐著兩個女的拉著喜悅的手,敏之不認識。沒想到的是,喜悅翻開眼皮看見進來的是敏之,競衝著敏之大罵起來。
“她奶奶的你個陳敏之,我不是打了電話讓你帶李剛回來嗎,你怎麼能一個人就跑回來了呢,你一個人來還不如不來的好,給我滾……”喜悅的歇斯底裏讓敏之不知所措,她隻是瞪著何喜悅,心想,這女人,氣急了就知道罵人。
張曉戀站在敏之身後捶了一下敏之,似乎在示意敏之勸一下喜悅,可沒等敏之回過神來,剛才還破口大罵的喜悅卻又把敏之拉了過去,伏在敏之的肩膀上哭了起來,嘴裏念叨著: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呢,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呢……
敏之不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喜悅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肩膀之後,屋子裏壓抑而混亂的悲愴讓敏之無法自控地流出了眼淚。敏之心想,也許感同身受會比任何語言的安慰來得更有效吧。
哭了一段時間的喜悅終於安靜了一會兒,旁邊兩個坐著的女人弄了些水給她潤了潤喉嚨,之後把她放平說是讓她休息一下。
可沒到十分鍾,喜悅又激靈—下從床上蹦起來,這回她針對的是張曉戀,她罵道,你個張曉戀,王八蛋,什麼狗屁朋友,讓你去找李剛,你老在我麵前晃悠幹什麼,趕緊去給我把我老公叫回來……
張曉戀斜視著敏之,聳聳肩,猛然走到喜悅身邊,拍了一下喜悅的頭,說,跟你說了,李剛已經不在了,你怎麼就不相信呢?趕緊清醒過來吧,還有很多事需要你去處理呢。
聽了張曉戀的話,喜悅一刹那變得呆若木雞,十幾秒鍾後,她忽然站到床上要把掛在床頭的結婚照扯下來,兩個女人把她攔住了,可她撕扯著,看到床頭櫃上有一張李剛的照片,她一把就揪了過來,臉貼著照片,嘴裏嘟囔,老公,我親愛的老公,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隨後還執意要把照片往嘴裏送,想要把照片吞到肚子裏的樣子。
敏之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這一次,喜晚的悲愴真實地傳導到敏之的心裏了,她的心抽得很緊,擰著勁兒地別扭地疼著。
上世紀八十年代,敏之和喜悅在北城師大附屬中學上高中。為了節約家裏的電費,夏天,下了晚自習後,她們經常在輪胎廠前廣場的路燈下看半小時的書才回家;冬天天冷,她們就輪流著到對方家裏複習,一盞台燈下,兩個女孩兒安靜地看著書做著練習。那時的她們,懷揣著同樣的夢想:考上好大學,過上好生活。
父親對敏之說,你們是趕上了,交白卷上大學和崇拜反智英雄的年代一去不複返了。
敏之知道父親的意思,如果早生幾年,她們的命運就是到廣闊的農村去大有作為,而不能一心一意地備戰高考。不過,敏之似乎天生有一種淡然,她對自己的生活好像沒有太多的敏感。
她們所在的班是當時北城最好的高中裏最好的班,班裏總共四十六個人,結果有三十八個人上了重點線。其中黃曉明考上了北大,還有一個女同學考上了清華。喜悅上的是武漢大學,敏之則上了廈門大學。
當時喜悅可是師大附中的風雲人物,學校的“七一”文藝彙演,她帶著幾十個女孩跳“十送紅軍”,其他女孩穿的都是綠軍裝,隻有她穿的是單襟的花布衣,還紮著兩個小辮,小辮兒上兩根紅頭繩,真正個“萬綠叢中—點紅”。
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眼前這個往嘴裏送照片的女人,跟那個紮著辮子跳“十送紅軍”的女孩兒有什麼聯係嗎?
敏之有些犯迷糊。
有人輕輕地敲門,進來一個穿白大褂的女人,背著一個醫藥箱,說是要給喜悅打—支鎮靜劑。於是幾個女人摁著喜悅打了針,幾分鍾過後,喜悅終於安靜地睡過去了。
喜悅睡著後,張曉戀說她一個人留在床邊看著就行了,讓其他人都到客廳去。
客廳裏還是維持著那份壓抑的神秘,所有的人都在低聲交談。在一屋子人的耳語裏,敏之捕捉到不少信息,把這些信息融合起來,敏之試圖在自己的腦子裏一片片地連接起李剛行動的軌跡。
二
吃午飯的時候,他就說,才出差回來,積累的事情太多,下午要加班,得早走。準備出門的時候,她還在床上賴著。臨出門了,他又拐回臥室對她說,晚上有一個應酬,不能回家吃飯了。話畢,他還俯下身子親親她的額頭,說了聲,老婆,對不起。
他也無法判定自己說的對不起到底是因為晚上不回家吃飯,還是因為中午的失敗,也許都有?
他們家是讓人羨慕的鑽石家庭。鑽石的意思是,大家都覺得很高貴、都想擁有,而且不像金子那麼俗。他的妻子在北城文祥職業技術學院工作,北城有名的文學評論家,教授,金領。
他出生於農村,卻憑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重點大學,工作後又完全憑自己的努力和二十多年積累的人脈,沒到五十歲就當上了工商局局長。而她,則是他大學時的校友,她學的是中文,他學的是工商管理。二十多年前,她決意要嫁給他的時候,還遭到過父母的強力阻撓。盡管她的父母也僅是輪胎廠的普通職工,但他們畢竟都是有工資拿的城裏人。可他呢?父母都是鄉下抓牛屎的農民。她為了嫁給他,可是真正的先斬後奏,把生米煮成了熟飯,讓父母無話可說最後不得不同意了這門親事。他們算是早婚早育,他五十一,她四十九,兒子已經二十六歲了。而今,不可爭辯的事實證明了她當初的選擇是果斷英明的。兒子也很爭氣,是他們的驕傲,現正在美國攻讀碩士學位。
上個星期他到美國去,說是去考察,實際上主要想去看望兒子。兒子明顯集中了他們兩人的優點,從外表到內在,都非常優秀,真的讓他感到萬分欣慰。
按說,有這樣的家庭,他應該感到滿足。
他是工商局有名的好男人,曾被工商局的女職工選為最佳丈夫,公認的能力強、修養好、無不良嗜好,對美女有絕強的防禦力。
他和她,曾經琴瑟合一,很享受每周一至兩次的“五分鍾呻吟”。“五分鍾呻吟”,那是她給他們的床上運動起的名字,據說來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
具體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已經想不起來了,應該有兩三年時間了,在“五分鍾呻吟”運動中他時常體會到自己的力不從心。在他感到力不從心的時候,她卻表現出極高的興致,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極致的折磨。
爬到現在的位置,他感覺自己什麼都不缺了,權利權利,“權”的後麵就是個“利”啊!真的,給他送什麼的都有,實物、購物卡、現金、銀行卡,還有活色生香的女人,甚至白粉。
他不笨,他知道給他送東西送錢的人,都希望把送他的當成投資,賺取更大的利潤回報。
他會有選擇地收下一些東西,前提是在他認為可以保證安全的情況下。同時,他還給自己定下了一個規則,就是所有的東西或者卡,他都在替別人辦完事情後才收取。他是一個孝子,牽掛著—直在農村生活的父母,希望他們能有足夠好的條件安享晚年。為此,他還為自己的父母開了一個專用的賬戶。
哈哈的出現,在他看來純屬意外。
認識哈哈是在一個到下屬分局檢查工作的飯局上,對他來說,這樣的飯局太多,他並不太喜歡。除了不喜歡狂轟濫炸的油膩和碰杯,他還有些害怕飯桌上那些有意無意坐在他身邊的女人,那些他想要尊重卻似乎找不到理由去尊重的女人。
哈哈卻是一個例外。開始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到她,在別人介紹的時候,他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沒記住。他承認,這個女孩兒很漂亮,不過開始的時候,在他看來,她也就一個好看的水晶花瓶而已。
吃過一輪菜後,是常規的碰杯,他盡量少喝,不過一圈下來還是喝了不少。就剩那個他記不住名字的女孩兒沒給他敬酒了,旁邊的分局幹部說,小劉,和李局長喝一杯呀。結果那女孩端著茶杯走到他身邊,說,李哥,看你喝得也差不多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幸會啊,我叫哈哈。當時他還故意哈哈笑了兩下,故作幽默地說,哈哈,你叫哈哈呀,那每個人高興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叫你的名字哦。
喝了一口茶後,他才回過神來,剛才哈哈沒叫他李局長而是叫他李哥,他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想說又沒說出來,他心想,也許你該叫我叔呢。這時,旁邊的分局幹部湊到他的耳邊輕輕說道,李局長,你還不知道吧,我們小劉可是市委常委劉副書記的千金哦。
他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複了鎮定,他想,劉副書記的千金又能怎麼樣呢,也就一餐飯而已。吃完飯分局幹部還要邀請他去KTV,他堅決拒絕了。因為喝了些酒,他打電話讓司機過來開車送自己回家。在他打電話的時候,旁邊的哈哈打著手勢小聲地說,李哥,我可以替你開車送你回家啊。當時,他還心想,到底是常委的千金,可真是任性。
司機來了之後,哈哈說與他同路,要乘他的順風車回家,他自然不好拒絕。上了車之後,他才知道,其實自己住的地方跟哈哈完全在不同的方向,不過他還是吩咐司機把哈哈送到了書尚世家小區的門口。在車上,他幾乎沒有說話,他隱隱地感覺到了一絲危險的誘惑。
果不其然,接下來的日子,有意無意地,他總能在某些場合看到哈哈,而且哈哈還直言不諱地對他表示了自己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