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醫生的話給了敏之不少啟發。
兩年過後,黃曉明和敏之有了第二個孩子皮皮,還是一個男孩兒。皮皮從小就聰明機靈,根本不怎麼要父母操心,除了成績好,重要的是他似乎天生就有對丟丟的無償的愛和責任。“哥——哥——,哥——哥——”一歲多的皮皮最先學會說的是“哥哥”這個詞。
這讓敏之想起老子《道德經》裏的話:“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則不然,損不足,奉有餘。”敏之想,人如能順天行道,才可得至上之樂。
十幾年過去了,十六歲的丟丟身形像一個八九歲大的孩子,而且走路走不穩,一步一劃的;話也不會說,隻能像—歲多的孩子一樣,咿咿呀呀表達最簡單的意願。可是經曆了十幾年撫養丟丟的成長,敏之從內心深處認可了心理醫生所說的話:即使像丟丟這樣的孩子,也是上天給父母最好的禮物。
五
他自知自己並不是一個知道自省的男人,可那隱現的奚落和嘲諷卻逼著他開始自省。
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說的話。蘇格拉底還說過,沒有經過省察的生活沒有價值。一次,從書尚世家往回走的車上,他的腦子裏忽然閃現妻子看的書上用熒光筆畫過的一些句子。擋風玻璃前的發財貓不斷地在對著他作揖,永遠不會累的樣子。他歎了口氣,踩—下油門,覺得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地重新包圍了自己。他心想,哈哈的丈夫不久也該從國外回來了,自己也許該回到以往的生活中去。
第二天,他主動陪妻子去了趟菜市場,提著菜籃走在路上,明豔的陽光灑下來,路邊的玉蘭花樹散發出濃鬱的香氣。他忽然用一隻手臂緊緊挾住了妻子的雙肩,似乎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肉裏。妻子伸長了脖子,一臉的幸福,要把自己的幸福展示給路人的樣子。而他,卻倏然冒出了冷汗,覺出一種情感上的奢侈。
在菜市的過道上,他隨手拿出二十元人民幣丟給那個四肢全部貼著地麵的乞丐。妻子驚異地望著他,同時眼神裏表達出對他舉動的讚許。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其實質是為了減輕心靈上的罪孽。
他這次到美國去,辦的是旅遊簽證,同去的還有局裏的幾位下屬。他去看望了兒子,不過他隻同兒子待了不到半天的時間。本來他還可以跟兒子多待幾個小時的,可兒子說下午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小組討論,吃了午飯後就把他送回了賓館,兒子擔心他言語不通出事,千交代萬交代不讓他出門。同旅行團的人早上都出門遊景點去了,要下午才回來。呆在賓館裏的他覺得很無聊,就坐電梯到賓館的商場隨意逛了逛。讓他沒想到的是,在商場裏他竟然遇到了一個會說一些漢語的營業員。營業員耐心地給他介紹櫃台裏的商品,他心想自己隻是看看,真正買的話還是等團裏的人回來後再說。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身在美國的他真正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真諦。
可是營業員給他介紹到一種藥物的時候,他的心裏卻打起了小九九。那藥瓶上全都是英文,他看不太明白。不過他聽說過那名字,在中國,他們把那藥音譯為“偉哥”。營業員所說的完全美國生產的無副作用的“偉哥”,100美元兩瓶,每瓶30粒。尋思了_一小會兒,他義無反顧地買了兩瓶。
他是一個愛麵子的人,買偉哥回來的事情他連妻子都沒有告訴,他把一瓶偉哥鎖在了自己辦公室的保險櫃裏,另外一瓶他放進了車後備箱內的雜物箱。可讓他感到沮喪的是,那天中午,在服了一粒偉哥過後,他與妻子的“五分鍾呻吟”運動中還是以失敗告終。
沮喪的他離開家後開車來到了哈哈的住處。哈哈告訴他說,自己的丈夫不久就要從國外回來了。到時我要把這裏的窗簾床罩沙發套都換回原來的樣子了,哈哈說。說這話的時候哈哈似乎很平靜的樣子,哈哈的平靜讓他的內心湧起了一股難堪的嫉妒。他自然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資格,可是無恥的嫉妒確實湧上了他的心頭。怎麼不是無恥的呢?他,住著別人的房子,睡著別人的床,與別人的女人做愛。可那無恥的快感卻吸引著他不停地去了又來。也許正是因為這無恥和不應該,他們的快感才顯得更加激越?
哈哈說:“我是真的愛你,你如果敢離婚的話,我就也離了跟你過。”說這些話的時候,哈哈還帶著些嘲諷的語氣,似乎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去冒這個險。讓哈哈想不到的是,他的挑戰欲望卻被她的嘲諷勾了起來。他萬分真誠地說道,你讓我想想。看他這個樣子,哈哈倒先敗下陣來,嘴裏說道,知道你不可能放下你那優秀的妻兒的,逗你玩玩而已嘛。哈哈的樣子讓他覺得有一些生氣,他的臉少有的陰沉下來。看他生氣,哈哈倒又一反常態地高興起來,撅著小嘴丟過來那套英國皇家睡衣讓他趕緊去洗洗。
也許是中午服用的那粒偉哥起效了,也可能一種即將離別的悲傷讓他們深陷在自己認為的戀愛裏。那一次,他們同時深深地體會到了綿長的快樂。好像駕著一輛快艇馳騁在波濤洶湧的海上,那一陣陣巨浪湧過來後的搏擊竟使他產生了一種陷身蒼茫的大海的死亡感。他從來沒有試過蹦極,那一天,他卻非常真實地在哈哈的身上體會到了從高處墜落的驚人的快感。
六
淩晨三點,客廳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臥室裏另外的幾個女人也都回家休息去了。敏之和張曉戀一人一邊靠在喜悅的床頭打了一會兒盹兒。
陽台外麵晾著的衣服被風吹得搖搖擺擺的,陰影晃過牆壁,房間裏彌漫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怖的氣息。敏之把床頭的小台燈擰亮一些,拉開陽台的推拉門,準備把陽台的衣服收回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直躺在床上的喜晚,“噔”一聲躥了起來,身子撲向陽台的同時,嘴裏大叫道,不要收我們的衣服,不要收我們的衣服,那是我老公中午出門前親手晾的衣服。
客廳裏留下來守夜的幾個人_一齊進來,才把喜悅拉回床上。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敏之根本無法想象世界上競有如此的歇斯底裏,而且,這樣的歇斯底裏還發生在了喜悅的身上。
天快亮的時候,黃曉明輕輕敲門然後走進了喜悅的臥室。
黃曉明進來就把敏之往客廳裏拉。上班前必須告訴喜悅真相知道嗎,這事必須速戰速決,拖得越久,影響越壞。黃曉明斬釘截鐵地在敏之的麵前揮了揮拳頭。
我感覺沒必要再解剖了,醫生不是說是心髒病突發嗎?敏之輕聲地對黃曉明說道。
黃曉明左右看看,把敏之拉到一個角落裏,說,你不知道,警察查出李剛在去書尚世家之前服用了兩粒偉哥,一瓶三十粒,剩下的二十八粒在他的車裏找到了。你可能還不知道,那女的可是市委常委的女兒。上頭連夜開會研究這事,他們的意思是不要解剖了,趕緊火化,越快越好,不過如果喜悅不同意的話,他們也不能這樣做。處理不好的話,這件事情的影響會很壞很壞的,知道嗎?
敏之的腦子糨糊一般,黃曉明話裏的彎彎繞太多了,她尋思半天才回過神來。
走進喜悅的臥室,敏之的心再次被揪得生疼。
看喜悅已經安靜地睡著了,敏之拉過張曉戀小聲地交談,希望找到一種合適的方法告訴喜悅那些讓人墜落的信息。
張曉戀的意思是就直接告訴喜悅相應的情況,瞞也瞞不住。敏之則有些擔心喜悅的精神狀態,不過擔心是擔心,敏之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讓她們感到萬分驚奇的是,正在她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喜悅竟然自己爬著坐了起來,坐起來之後,喜悅一字一頓地對著他們說道:“人死如燈滅,沒什麼必要查究的了,今天就給他燒了,燒個幹淨!”
讓敏之感到可怕的是,喜悅的臉上竟然泛起一絲蒼白而溫和的微笑。
到底還是推遲了一天火化,因為聯係殯儀館的時候殯儀館當天已沒有空當了。
非常簡單的一個遺體告別儀式,工商局還是寫了_一份悼詞,也有一些同事趕過來,參加儀式的主要還是李剛和喜悅的一些朋友。大家懷著複雜的心情與遺體告別,與喜悅握手。敏之扶著喜悅站在了家屬的位置,兒子遠在美國,李剛的兄弟姐妹遠在外省的農村無法趕來,站在親屬位置上的隻有喜悅孤零零一個人。
自認經曆了人生風雨的敏之,也為喜悅的淒涼咬緊了牙關。
才生下丟丟不久,喜悅過來看望敏之。那時的敏之正處於抑鬱之中,瘦骨伶仃的,坐在椅子上抱著丟丟晃來晃去。喜悅進屋後,一言不發,一把搶過丟丟,走到窗邊,說,一個傻小子,累贅,幹脆丟下去摔死算了。當時敏之一驚,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把丟丟搶回來抱在懷裏,嘴裏喘著粗氣。看著敏之氣急的樣子,喜晚哈哈大笑起來,對敏之說,陳敏之啊陳敏之,你們家黃曉明打電話說你沒救了,我看他完全在胡說八道。
喜悅就是那樣的,氣急起來就罵人,而且見誰罵誰。
七
他想自己應該是不在人世間了,原來以為的蹦極般的墜入深淵的驚人的快感其實就是由生人死的路途。
他想自己到的地方應該是地獄,像他這樣的鬼難道還想升入天堂嗎?他—點兒也不敢想。
不過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所在的地方似乎隻有他一個人。
然後他又想,也許自己罪孽深重,靈魂出竅了?他還記得自己在陽間的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人鬼情未了》,—九九0年的事,他和妻子一起看的。當時他相信有靈魂出竅這回事,可妻子堅決不同意他的看法。爭論了半天,結果是:他們各自保留了自己的意見。
他想他確實曾經愛過那個叫哈哈的女人,不過他不是特別擔心她,他相信在她父母的強大氣場籠罩之下,即使她的丈夫最終和她離了婚,她也應該會很快忘掉自己,恢複她低調奢華的日子。
他也不太擔心自己的兒子,在他看來,兒子已經完全獨立了。而且,在兒子看來,他是加班過程中心髒病突發去世的,他相信兒子在沉痛悼念自己的同時會把自己當成人生的驕傲。
算起來,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的父母,還有嶽父母,其次就應該是自己的妻子了。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感應到父母和嶽父母對自己的悲泣,他想,妻子肯定還對老人們隱瞞著自己已經不在人世的消息。不過他們總有一天要知道的,即使他們知道的消息僅是自己因為加班突發心髒病而離開,憑他們的年紀,又如何來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呢?
妻子怎麼辦?他不敢想。不過偶爾他也會擔心妻子因為對他的痛恨而把他存給自己父母的錢昧下來。如果是那樣的話,父母真是人財兩空了,而自己也真是機關算盡過分聰明了,他想。
在隻有他的世界裏,他不停地胡思亂想。
他還想,他們肯定會說他是看不懂英文,吃了兩粒偉哥而死的。這一點,他敢打包票,他確確實實隻吃了一粒偉哥。那天,回家前在車裏吃偉哥,他刻意數了一下,千真萬確,美國也有缺斤少兩,標明每瓶三十粒的偉哥,卻隻有二十九粒。他記得很清楚,自己整整數了三遍。
他也知道,自己早已和原來的世界隔絕,所有的一切隻是空想。不過他也隻能這樣,任憑這些空想折磨著自己。他知道,這樣的折磨將是沒有盡頭的。他想這樣的無盡的折磨也許就是自己為自己的貪婪付出的代價。他還記得他在人世間的某一天在妻子的書上看到的用熒光筆畫過的重點句:一個人的生總是有限的,一個人的死才是永恒的。
敏之帶著丟丟在院子裏散步,猛然間敏之發覺丟丟一步一劃的緩慢的步伐特別類似一種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的舞蹈,好像是叫霹靂舞。曾經有一個醫生說過,像丟丟這樣的染色體嚴重變異的生命,一般來講存活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年。敏之確認自己沒有記錯,自己的丟丟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了十六年了。敏之隨時準備與丟丟的告別,又隨時享受著與丟丟在一起的時光。敏之相信,每個人的生活都會麵臨著或好或壞的轉變的時刻,隻要一個人能有一顆超越的心,壞也許可以轉變成好。
敏之已經想好了,她將帶著丟丟去救喜悅。敏之堅信,就像她患抑鬱症的時候,喜悅用把丟丟往樓下摔來喚醒自己的情感一樣,在丟丟的舞蹈裏,喜悅應該也可以找回自己詩意存在的可靠理由。
責任編輯 陳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