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哈哈到底喜歡自己哪一點,他給自己的解釋是她應該是一時衝動。像她這樣的女孩兒,應該可以排除為了權或錢而接近男人的嫌疑。這麼說來,她有可能是純粹喜歡自己這個人了?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很多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後在家外插起了彩旗,他給自己發過誓,絕不能因為女色而破壞自己的家庭,他希望自己與一般的男人有一些區別。這些年來,他拒絕了無數的誘惑驗證著自己的誓言,難道要在年近半百的時候功虧一簣嗎?

後來,他才知道,哈哈已經是一個已婚的女人而不是一個女孩兒,隻是她丈夫公派到國外去了,大概需要在國外呆三四年的時間。

也許最終讓他付諸行動的就是這點兒,他想,哈哈真的像她所說的那樣不需要自己負任何責任,她隻是純粹地喜歡自己而已。他確認自己掉進的是溫柔陷阱而不是萬丈深淵。

讓他感到振奮的是,在與妻子的“五分鍾呻吟”運動中力不從心的自己,與哈哈運動起來竟是如此的威猛,在哈哈的身上,他重新感覺到了自己的年輕。

他像吸白粉一樣地上癮了,他不喜歡賓館,他甚至想動用父母賬戶上的錢來買一套房子作他們的小窩。結果,哈哈嫵媚地看著他,說,不必要那麼浪費,你就來我家吧,我把家裏的窗簾床罩什麼的換一套就好了。

是的,那一天的下午,他跟妻子說要加班,其實,他是往哈哈住的小區去了。那一天是周末,他並沒有加班,也沒有應酬。

敏之沉默著思索的時候,電話響了,黃曉明打來的。

黃曉明說,李剛是在書尚世家小區的一套單元房裏猝死的,報案的是一個接近三十歲的單身女人。警察已經介入調查,基本排除他殺的可能,李剛應該是在與女子約會的過程中猝死的,時間大概在下午六點。

黃曉明說他現在就在公安局,然後黃曉明加重了語氣對敏之說道,你想想看,到底怎麼把這個細節告訴喜悅,不能拖太久,公安局要根據家屬的意見來決定是不是要解剖屍體。

敏之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她一個字沒有說,電話那頭黃曉明以為信號中斷了,“喂喂喂”了好幾聲,敏之才好不容易憋出幾個字,她有氣無力地吐出那三個字,說,知道了。

接完電話,敏之推開門,走進了喜悅的臥室。喜悅還在沉睡,張曉戀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枕邊李剛的照片皺巴巴地歪躺著。這樣的景象在敏之的眼睛裏比喜悅的歇斯底裏更加觸目驚心。用手抹了抹喜悅額前的劉海兒,坐在床邊,敏之的眼淚再次無聲地流了出來。

“我爸媽說什麼也不同意我和李剛結婚,你去幫我說道說道吧。”二十幾年前,一臉稚氣的喜悅仰著臉對敏之說。

“你知道嗎,敏之,我們家李剛當上副局長了,我爸我媽現在終於服軟啦。”十幾年前,同樣春風得意的喜悅俯視下來,揮著高傲的手勢對敏之說。

“嗨,感覺挺沒意思的,日子越來越好過了,卻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我們家老李好像老了。”前兩年,滿臉無助的喜悅深深地盯著敏之的眼窩子,想要探究出什麼秘密似的,抽絲剝繭地說出這麼幾句話。

敏之知道,喜悅在外人眼裏_直都是“十送紅軍”舞蹈一片綠軍裝裏突顯的那一抹紅。

她轟轟烈烈驚世駭俗地爭取自己的婚姻,鼓起小腹穿著婚紗敬酒;她沒到三十就評上了教授;她培養的兒子成了那年高考北城的理科狀元……

那一抹紅後麵是否掩飾著一部巫師的讖緯?敏之再次迷糊了。

打了個電話回家讓皮皮負責安頓丟丟睡覺後,敏之安心地坐在床邊等喜悅醒來。

不時有人推開臥室的門,看一眼,然後退回去。

敏之可以想象,一則桃色的驚豔的消息很快會在北城的大街小巷裏遊走。除了要考慮怎麼把消息明示給喜悅,還值得考慮的一個問題是怎樣避免消息流傳到喜悅父母和李剛父母的耳朵裏。現在官方發布的消息是李剛加班的時候心髒病突發猝死,可沒有不透風的牆,民間的聲音很多時候勝過光速。

七十多歲的老人,怎能承受住這樣的悲愴?

一個引以為豪的兒子、女婿、父親、丈夫,一刹那間轉化為一個道德敗壞的風流鬼,情何以堪?

想到這,敏之真替老人們欲哭無淚。

哈哈住的三房兩廳的房子是結婚的時候父母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丈夫一直在忙著念書,忙著工作,忙著出國,裝修幾乎全是哈哈一個人的主意。現代簡約,低調奢華的裝修風格,乍一看似乎很普通的家具,其實都是國外有名的牌子,一些細節的地方不經意間顯示出它們的高貴。

為了歡迎他,哈哈把臥室裏所有的軟裝飾都換了,從窗簾到床上用品到沙發套。哈哈還給他買了名牌的睡衣和拖鞋,是他聽都沒聽過的英國皇家品牌。好牌子就是好牌子,穿在身上就跟沒穿衣服的感覺是一樣的。哈哈是這樣說的。其實對他來說,穿這些品牌的睡衣跟穿普通的睡衣區別並不是太大,再說了,其實他到哈哈那兒的時候,大多數時間並不需要睡衣。不過他很享受哈哈對自己的那一份精致嗬護,每當哈哈拿出那一套英國皇家品牌的睡衣命令他到浴室裏清洗的時候,他的內心總會泛起沉睡已久的柔情。

開始幾個月的時候,他幾乎每周都要到哈哈那兒去。你是我的鴉片,他是這樣對哈哈說的,他這樣說毫不誇張。一切都是新的,五十歲的自己重新找回了青春,所有的疲憊在那一刻都得到了消化,人生重新找回了激情。即使是一次冒險,即使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他由衷地感慨,為自己在知天命的年紀能有這樣的“愛情”而感到慶幸。

哈哈不許他說粉身碎骨之類的話,哈哈說,我要你平平安安的。

偶爾他也會感到難堪,想到妻子和兒子,想到遠在鄉下的一輩子在意名聲的父母,他的內心還是有一絲不安。

不過這絲不安很快被哈哈撫平了。每次到哈哈那兒去,哈哈都親自下廚給兩人做飯。到外麵吃飯容易被別人認出來,對你對我都不太好。哈哈這樣說道。

哈哈從沒朝他要過一分錢,他也一直相信哈哈根本不是那種為了權或錢而接近男人的女人。不過,在他看來,男人對一個女人表達愛意除了“五分鍾呻吟”,應該就是無怨無悔地給她足夠的金錢享受。妻子曾經跟他說過,張愛玲有一句經典的話,說是一個女人用丈夫的錢,如果愛他的話,那是一種快樂。在心裏,他是把哈哈當成了自己的愛人來看待的,他會不時給哈哈的賬戶裏充一些錢進去,算起來他充的錢甚至超過了買一套房子的錢,他心甘情願地做著這件事,反正錢也是有求於他的人送過來的。他想,也許這就是外麵人常說的“老二”吧。慢慢地,他已經習慣兩邊遊走的日子,很多時候,在他原來的房子裏,他反而覺得有些心不在焉。

哈哈並不忌諱他說起自己的妻子,在這點上,他也對哈哈感到滿意。有時他甚至會跟哈哈說起他和妻子的戀愛,還有後來家庭生活中的一些爭論或者爭吵。一次他很驕傲地告訴哈哈,他的妻子在哈哈這樣的年紀就當上了教授。沒到三十歲就當上教授可是很難得的哦,他由衷地感慨。他並沒有感覺到哈哈因自己對妻子的讚美而生出的嫉妒。這讓他在哈哈身邊感到了幾乎沒有限度的自由,有時他會想,天啊,這真是人生的奇遇。

自然,日子不可能永遠那麼自在。

不知從什麼時候,他發覺自己在妻子身上才會表現的力不從心竟然蔓延到了哈哈身上。盡管哈哈什麼也沒說,他卻感到有一種從天而降的恐怖裹挾而來,那是一種比在妻子身上疲軟之後所能感受到的更巨大的恐怖。重複了幾次之後,他甚至想,也許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

無形的煩惱與責任、隱現的奚落與諷刺像嗡嗡飛繞卻怎麼也打不著的蚊子,開始叨擾他原本春風得意的生活。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這在過去和現在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在中國或其他國家。如果有這樣一個人,他不過是豬鼻子裏插蔥裝相(象)而已。

敏之的腦子裏忽然冒出這麼一毆話,大概是這樣的意思。那是父親在跟她聊到建國後幾十年曆史時引用過的話,熟悉這段曆史的人腦子裏也許會浮現出不少相關的事件。敏之並不太關心那些事。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此時她的腦子裏莫名其妙浮現出這段話。後來她想,也許這跟喜悅一貫以來對李剛的認知和評價有關,四十多歲的喜悅,北城小有名氣的文學評論家,生活中對人性的認識竟然如此膚淺?說出去也許很多人都不會相信。

在喜悅的眼裏,李剛是一個幾近完美的丈夫。每次敏之說到李剛的一點點不好,喜悅總要一層一層一層地反駁。他是重點大學畢業,赤手空拳打天下,身家清白、麵容俊朗、性情溫良、孝敬父母,重要的是二十多年來用情專一。偶爾的一點不如意,經過喜悅的嘴巴調理幾下子,也會導向令人豁然開朗的可愛率真。

而現在的事實是刹那間一個人由完美的天上落到了凡塵並且罪惡地摔得粉碎,如何能讓始終把他放在高處的身邊人正常地去接受這個消息?

十六年前,敏之經曆過類似的苦痛,她完全可以想見喜悅在得知這個消息後會感受到的巨大打擊。

那一年的秋天,三十二歲的敏之被推出了產房。生產的過程艱辛而充滿期待,陣痛整整持續了二十四小時,醫生曾建議剖腹產。最終,在敏之的極力堅持下,剖腹產沒有實施。

順產,七斤二兩,男孩兒,母子平安。醫生宣布結果的時候,敏之看到了黃曉明笑得看不見眼珠的橘皮似的臉。敏之知道,老家在福建的黃曉明其實天生有一股濃濃的兒子情結。

皆大歡喜,公公婆婆也很高興,到醫院送公雞湯的時候臉上揮發出抑製不住的幸福。

可這樣的幸福隻延續了一天,第二天護士抱孩子過來喂奶的時候,月嫂首先發現了孩子的異樣。敏之左看右看沒發覺什麼,可那月嫂堅持說敏之的孩子不對頭,她說,我可是給幾十個產婦做過月嫂的,你沒看出孩子的呼吸很不順暢嗎,還是讓醫院檢查—下的好,如果沒問題你們也放心。

看月嫂那麼堅持,敏之把黃曉明叫了過來,說是讓醫院給孩子做一個全麵的檢查。黃曉明左看看右看看,堅持說孩子沒什麼問題。這時護士長帶醫生過來了,看過之後,醫生和護士長甚至建議他們在做全麵檢查的同時給孩子做一個染色體檢查。

染色體檢查要送到省城才能做,並且要等兩個多星期的時間。等待的時間裏,敏之和黃曉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僥幸心理,他們努力地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借此來給自己打氣,同時他們還得安慰身邊的老人。“也許完全是虛驚一場呢!”黃曉明甚至抱著敏之和孩子開起了玩笑。

檢查的結果卻比敏之他們估計的要壞得多,孩子的染色體嚴重變異,將導致非常嚴重的身殘和智障。敏之問醫生,一般這樣的孩子長大後IQ會有多少,醫生的回答讓敏之感到絕望,醫生說,我都不敢保證你的孩子到底會不會有IQ。

那一年美國電影《阿甘正傳》正在全球上映,大著肚子的敏之到電影院看過這部電影。她想,冥冥之中,上天也許希望借阿甘的經曆告誡自己要平和地接受這粒有些變異的巧克力豆吧。

他們給孩子取名丟丟。黃曉明的意見是不放棄喂養丟丟,但不再進行積極的治療,然後過兩年他們再生一個孩子。敏之不同意,她希望盡他們最大的能力給丟丟最好的治療。兩人意見相左處於冷戰的時候,醫院傳來消息說,丟丟的染色體變異至今在國內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隻能順其自然,采用一些自然保守療法治療。結果,敏之也隻好接受了不得不選擇的唯一的選擇。

敏之患上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症,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吃很少的飯菜,沒有奶水,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立,時時譴責自己。她感覺自己像一片葦葉被丟到海上,無法辨清自己的方向。

黃曉明在喜悅的幫助下揪著敏之到處看醫生,半年的時間過去了,敏之的抑鬱症才逐漸痊愈。

“每個孩子都是上天送給父母的禮物。老天爺一不小心送出了一個不太完美的孩子,既然到了你這裏,也是一個生命,就好好地接受他吧。誰也沒有錯,世界就是這樣,從來就沒有完美過。難道你三十多歲了還會認為世界是完美的嗎?換個角度看問題,你會在不完美中體會到極致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