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想來,你說不好還有人想來嗎?”陳燁有些不屑。
“人人都說好就是好嗎?你又不是‘人人’,‘人人’又不是你。”
“阿斯根你這是找茬是不是?你要是覺得不好你來上學幹嗎?你要是覺得不好你在這找工作幹嗎?哪兒好哪兒去啊!”陳燁有些不耐煩。
李昂馬上打岔:“得了得了,根子不就那麼一說嗎,咱們兄弟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呢。我倒是覺得,其實哪兒都差不多。哪個城市裏都是馬路縱橫,然後沿著馬路蓋高樓大廈。哪棟樓裏的公司都是買來賣去,哪間公寓裏的家庭都是老公老婆,哪家學校裏教的都是那些東西,沒什麼本質區別。”
“你那是沒去過真正的草原。”我低頭說道。
“我怎麼沒去過啊,我去過你們內蒙古的呼和浩特。我看除了樓房上有一些黃的藍的裝飾,馬路上經常能看到蒙文之外也沒啥區別,還是馬路和樓房嘛。”李昂說。
“那馬路和馬路還不一樣呢,樓房和樓房還不一樣呢。你見過呼和浩特有國貿三期那麼高的樓嗎?你見過呼和浩特有長安街那麼闊的路嗎?你這麼說都帶著你們臭北京人的優越感,沒勁。”陳燁喝得上了頭,誰說話他都想頂回去。
“呼和浩特,也不是草原呢。”我不合時宜地說。
“你得了吧你,就你家那是草原,你們家都馬上就成旅遊區了,還不是給城市服務啊。將來所有的地區都要發展,建馬路蓋樓房,所有的草原都得搞成旅遊區,用鐵絲網圍上給旅客看,所有的少數民族像咱們這樣的都得進城市學習先進知識當城裏人。你要是還有不同意見就要被落下,被踏平!你這是背棄時代發展的潮流你,白癡。”陳燁越說越激動,臉紅脖子粗地揮舞著手裏的紙杯,紙杯裏的酒都濺到了床單上。
一瞬間,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翻滾到了頭頂,眼睛發熱到要炸開了一樣,頭頂上冒出了一層熱汗。我把手裏的紙杯扔到一邊,用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粗悍聲音大聲說道:“難道時代發展的潮流就是傾軋一切不同的東西,把所有的事物都打造成同一個模樣嗎?難道所謂的先進就是高樓大廈現代機械商業買賣嗎?如果你真的這樣想我得說你隻看到了最膚淺的表麵。李昂,你說得沒錯,所有的城市看起來可能都差不多,一樣的馬路縱橫,一樣的買來賣去,一樣的老公老婆,但那些也不過是浮在最表層的東西。如果你願意仔細去看,你會發現一樣的馬路上行走的是想法不同的人,有的人想的是聚會上我該怎麼去炫耀今年發了多少年終獎,有的人想的是晚上我該用新宰的羔羊給阿爸阿媽做些好吃的。你會發現一樣的公寓樓宇裏住的想法不同的老公老婆,有的想的是我省吃儉用還要還多少年的房貸,有的人想的是我今天熬的奶茶孩子喝了特別喜歡。城市並不隻是城市,草原也並不隻是草原。不過我想你們也不明白我要說什麼。”
我的胸膛快速地起伏不定,渾身燥熱不已。
“你神經吧你。”陳燁冷冷地看著我,隻進出這麼一句。我期待的回應,可不是這樣一句話。
李昂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四年了,我聽你說過的最長一段話也就是這段話了。我明白你想說什麼。我也不明白。說不好,反正就是這感覺。”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你不就是覺得我們市儈,你高雅嘛。你高雅你就滾回你的‘草原’去唄,誰死乞白賴非求你留在這兒了?你覺得城市不好你就回去養馬放羊唄,誰生拉硬拽著讓你給現代化添磚加瓦了?現在磚和瓦多得沒地兒放,少你一塊就蓋不成樓了是怎麼的。是你自己願意留下的,就少那麼多臭道理,沒有人要聽。”陳燁忽然變得非常冷,口氣冷得要結霜,臉也冷得像一塊磚頭。他好像頓時清醒了,沒有了剛才的迷離。
我扶著床沿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向宿舍門口走去。打開宿舍的門,我沒有回頭,側頭向裏對他們說:“這幾年,我得到了很多,但是失去的更多。不過,我至少沒有喪失我的民族賜給我的血性。陳燁,我想你說得很對。”
宿舍走廊裏很混亂,已經是半夜了,可整棟樓裏沒有人睡覺。每個宿舍都亮著燈,有的屋裏傳出粗野狂放的陣陣笑聲,有的屋裏傳出難以辨認是幹號還是痛哭的聲音。屬於我們的最後一個夜晚,每個人都在或自願或被迫地思考自己的生活,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
我走到公用的衛生間,想要洗一把臉,一進門就看到肖曉晨癱坐在衛生間的地上,腦袋伏在胳膊裏抽泣。我走到他身邊,坐在他身旁。
曉晨抬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腫脹著,單薄的肩膀不停聳動著。
“根哥,我突然好想家。”他隻說出了這一句完整的能讓我聽清的話,然後聲音就哽咽得再也無法辨認。他伏在自己的臂彎裏,烏拉烏拉地說著他的家鄉話,即使是他口齒清楚的時候,我也完全聽不懂的南方家鄉話。我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坐在他身旁聽著他不停地說著哭著。
我的頭腦漸漸清晰了起來。
那匹像曾經的我一樣幼小的馬,後來帶著我走遍了我故鄉草原的每一處地方。它是阿爸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它給我帶來了初次駕馭的戰栗和恐懼,也給我帶來了無數的驚喜和歡欣。當我們終於熟悉了彼此,即使不用韁繩馬鞍,我也可以輕鬆地騎著它去往任何我想要去的地方。
我發現,在持續的彷徨中我隻記住了它最初給我帶來的無助和恐懼,卻忘卻了它後來給我帶來的行者無疆的快樂。而此時,那種快樂再次清晰地升騰在我的腦中,把我緊緊地包裹住。我也猛然察覺到,人人都遵從的生活軌跡最可怕的地方,還不是讓你隨波逐流地在所謂合理的道路上盲目向前,而是在混沌中失去了自我思考的能力而輕易地放棄了選擇的權力。我被這種混沌裹挾著生活了四年,沒有仔細思考為何我隻有每次回家才能真正舒心暢快,沒有仔細思考別人認定的合理是否具有普遍的背景。
我坐在冰涼的衛生間地板上,像一個七歲的孩子一樣笑了起來。笑得像我騎在駿馬的背上飛馳。笑得像我自己。
草原孤兒
欽達嘎的尖刀馬上就要出鞘,帳內大人們的喧囂—聲比一聲更高。我挺胸站在金帳中央,無論麵對的將是什麼,都不會讓我畏瞑地跪倒在地。如果有比死更值得我尊崇的,那就是我的尊嚴和血性。如果有比尊嚴和血性更值得我捍衛的,那就是我對真理的追求。
巨大的金帳此時在我眼中幻化成為一隻具有金色光芒的雄鷹,它將載著我在無盡天空中肆意飛翔。我是這廣闊草原上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我的衣著破爛,僅能遮體。我的地位低下,出身不明。我以天地為廬,草原為家。可我從未感覺孤獨,我擁有我需要的一切。
“欽達嘎,放下你的尖刀和你的虛妄!”一個雄偉、莊嚴的聲音響徹整個金帳。瞬時間,金帳內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個神一樣的人,從他的椅中站起,緩緩走向我。欽達嘎立刻收斂了他的怒火和他的佩刀,恭敬地俯下身子,那剛剛握著尖刀的手謙卑地撫向胸口。
大汗走到我的麵前,他的眉眼是如此清晰,就像我曾經日日夜夜幻想過的那樣,有著最豪邁的英雄氣概,也有著最溫情的讚賞。他看著我的目光讓我想起天上翱翔的雄鷹,又讓我想起地上奔湧的河流。就是這個神一樣的人,現在就立在我的麵前。
“欽達嘎啊,盡管把井水淘清,也不會像噴泉翻騰。若用柳鬥提取井水,瞬息見底愈加濁混。噴湧的泉水用土埋不住,淌出來的水流仍然清澈晶瑩。柳鬥怎能汲盡清泉水,它奔騰歡流永不停頓!”
大汗更靠近了我一些,把他威武有力的手臂扶上我的肩膀,“孩子,我勇敢的孩子。我要把你留在我的身邊,我還要賜你香甜的甘露和與你才智相配的榮耀。我要讓草原上的子民都知道你追求真理的勇氣和智慧,你吟誦的詩句和你的故事將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千古流傳!”
那束一直被我仰視的光芒,如輕紗一般覆蓋在我的身體上,滲進了我的心裏,讓我感覺一股溫暖由心底裏向外溢出。金帳內高貴的大人們陸陸續續發出“大汗聖明”的呼喊聲,紛紛俯下身子以示他們的謙服。
再濃厚的烏雲,也遮不住太陽那無邊的光亮。再稠密的濃霧,也會被草原的勁風刮得不見行蹤。
我始終相信。
阿斯根
我站在火車站台上,手裏緊緊捏著一張小小的粉色車票。這張車票從被我買到時就一直攥在我的手裏,已經被汗水漬得快爛掉了。一種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浮現在我心裏的澎湃激情鼓噪著我的身體,讓我心跳驟然提速,不得不大口呼吸。我甚至要提醒我自己控製呼吸,否則車還沒進站,我就要喘不上氣倒在地上了。
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什麼時候呢,我仔細回憶。
是我在阿爸的幫助下給家裏最瘦弱的母羊接生下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羊,還是我跟弟弟一起翻滾在草地上爭搶那根漂亮的皮鞭?我真的記不清了。我站在這裏,那些已經離我遠去的感覺和記憶源源不斷地回到我的身體中來,讓我有一種措手不及的驚喜。那更像是複蘇的驚喜。
第一次踏上這個站台時,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抱著如此心情站在這裏。而現在看來,那時的我真是想得太少了。我還是感謝這座城市的,即使它如此“閉塞”。它讓我成長,讓我真正了解自己,讓我懷著感恩的心情離開。
我展開手裏皺皺巴巴的車票,再次確認登車的時間和車廂。畢業典禮一結束,我就以最快的速度去買了這張車票。我握著它去向已經錄用了我的單位辭去了工作,握著它跟為我的突然決定而錯愕不已的宿舍兄弟們擁抱道別,握著它收拾好我單薄的行李奔到這裏。
這是一張即將改變我生活命運的車票,這是一張馬上帶我回家的車票,這是一張最終釋放我的車票。
火車進站的隆隆聲由遠及近,我把地上的提包拎了起來,裏麵打包著我彷徨而固執的青春年華。
踏上車廂的那一刻,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喃喃說道:“我終於,不再是這個世界的孤兒。”
責任編輯 陳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