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陳燁第一次帶我一起去見識建外Soho,我立在高聳著的叢樓中間仰望。—種擠壓神經的壓抑向著我劈頭而來。陳燁的眼中閃爍著無限的豔羨,他指著群樓的那些小格子窗戶對我說,你看看,這就是首都,這就是首都!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在這裏有一間公寓該有多棒!我們都要努力阿斯根。

我看了看陳燁,又望了望那些小格子。一個又一個緊密排列的小格子井然有序,懸掛在城市的上空,紋絲不動堅若磐石。我在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句話是,那不是給人住的陳燁,那是給鴿子住的。要是放在草原,連鴿子都不屑住。我忍住了沒說出口。我不想在他興致高漲躊躇滿誌的時候給他來盆冷水。至少,在他說出“我們都要努力”這句話時,我仿佛感覺到他在心裏把我當作是能明白他心意的人。畢竟,在這座城市裏他認識的人當中,我是唯一與他有過共同生活經驗的人。這讓我無法說出那句冰涼的話來掃他的興。

我想,恐怕在陳燁的心裏,讓我們越來越生分的原因是在於我而不是他。他是那個在別人都把我看成是站立行走的凶悍藏獒時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人,是帶我去認識這個城市對我說出“我們都要努力”的人,是認同我們屬於同一種族分享同一生活經驗的人。在這一點上,我的不善言辭和我的驕傲,都阻礙了我向他進一步表達我的內心。

對於陳燁來說,“蒙古族”隻是他身份證上的三個字,是他高考時多加的十分,是他每個月比別人多拿的幾十塊錢少數民族生活補助。但這三個字對於我來說,卻跟他有著山高海深的差距。那是我身上奔騰咆哮的血液,是我祖輩父輩一脈相承我也擁有了十八年的生活方式,是我在這看似開闊實則憋悶的城市中無法尋得的氣概。這一切,都注定了我和他之間,我和這布滿了鴿子窩和閉合空間的城市之間,沒有親近的可能。

李昂又提了幾輪酒,很快我們就喝掉了半箱啤酒,但我一點都醉不了。不管怎麼喝,怎麼打嗝,怎麼想要去醉,可就是醉不了。溫吞吞的酒液從我的喉嚨滑過,我連味道都嚐不出來,就落進了肚子裏。

陳燁和肖曉晨邊笑邊罵地說著彼此大一的趣事。越是到了分別的時刻,就越是容易想起曾經的事情。不管有多麼開懷或不堪,此時想起都讓人動容。

看著他們倆東倒西歪地紅著臉大笑,我知道他們有些喝多了。陳燁的表情很不常見,那是他為數不多的真誠的笑容。

那一瞬間,一種對他清晰而強烈的嫉妒猛地從我心底燃起。

那匹脫韁的野馬把我一路拉到了現在這個地方。我在這座我並不喜歡的城市裏找到了工作,像其他所有人_樣打算在這裏繼續“努力”。可我心裏知道,我永遠無法真正融入。永遠無法像陳燁那樣,如魚得水地生活下去。再沒有什麼比這更讓我難受的了。我嫉妒他,也羨慕他,也厭惡他,就像厭惡另一個我自己。

我有家,但那家,遠在千裏之外。我有根,但這根,並不紮在這方水土。我有誌向,但這誌向,並沒有給我帶來激情和快樂。

我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被這個高速旋轉的世界所拋棄的孤兒。

草原孤兒

我大步邁進了金帳之內,所有閃耀著的光芒頓時傾瀉在我的身上,讓我一時有些驚惶昏亂。大汗依然端坐在正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我這個突兀的闖入者,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帳中的大臣、台吉和將軍們也安靜了下來,我在眾人疑惑的眼神中向大汗獻上我恭敬的一拜。

“偉大的大汗,諸位大臣們的爭辯引起了我激蕩的思緒,我要是置身在大臣們的行列中間,也想申述我的一點淺見,我如果具有大臣的身份,也想將我個人的想法表白一番。”

我的話立刻在大臣將軍們中間引起了一陣騷動,我能隱約聽到大家在議論,這個衣衫破舊但相貌堂堂的少年是誰的部族,怎會如此大膽。

大汗傾身向前,抬起他的右手,“我草原的孩子,我能看到你的眉眼之間流動著一股不凡的英氣,你挺拔的身軀裏蘊藏著一種高貴的勇氣。這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孩子,你想說什麼,盡管直言!”  聽到大汗這樣說,金帳內立時安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都彙聚在了我這個來路不明的闖入者身上。欣喜和激動一時盈滿了我的頭腦,盡管我是一個無名的孤兒,但此時此刻,如大汗所言,我是這片廣闊草原和他的孩子,長生天的榮耀賜予我盡情表達我自己的權力。

這一瞬,我忽然抓到了之前在我心中還模糊不清的那個東西。我伸出雙手,目視大汗,大聲吐出了我心裏的詩篇:

“飲酒過分成疾病,適當飲酒實欣然,酩酊大醉是愚蠢,狂飲無度發瘋癲;每日少飲助食興,狂飲爛醉神智亂。同賢能的人們歡樂一番,休聽惡人煽動而酗酒,同敵人搏鬥要勇猛奮戰!像鴛鴦似的親密無間,和親朋好友共同歡宴。休聽壞人讒言而爛醉,征戰莫將戰友拋棄不管。像布穀鳥般相親相愛,同老老少少歡聚一團,休聽惡人調唆而暴飲,廝殺時同心協力齊爭先!”

詩句仿佛奔淌的河水一般從我的嘴中流出,我甚至不需要費力氣想我該怎麼去說,它們就自己流淌了出來。但我一點都不奇怪,它們—直好好地蟄伏在我的體內,當我枕著青草仰望滿天星鬥時它們在萌芽,當我把渾身鮮血的小羊羔從母羊的身體中拖出來時它們在生長。從我嘴中滾落的詩句擲地有聲,震懾了金帳內的所有人!

話音落下,我的胸膛因為亢奮而起伏不定。

這時,欽達嘎·斯琴忽然站起身來,他麵色赤紅,聲音尖厲地向我咆哮:“你以為九位大臣說得全不對,隻有你的高論才算周全?你以為赴宴的群臣中沒有聖賢,該輪到你在可汗麵前胡言亂語?你不過是一個孤兒,能有什麼高見?一匹瘦馬還能有多大本事?你簡直就像狗兒搶骨頭,野鴨爭奪海藻一樣愚蠢!”

欽達嘎一手指著我的鼻子,另外一隻手緊攥住他腰間的佩刀,眼睛瞪得像牛犢一樣圓,披到身後的長發因為怒氣而震顫起來。

我沒有被欽達嘎的暴怒和他腰間的尖刀所震懾,反而向著他的麵前又邁進了一步。

“啊,欽達嘎·斯琴大人,你這是從何說起?這明明是你惡語傷人壞了心肝。我何時說過九員大將的話不端,隻有我孤兒的話才周全?我幾時說過赴宴的群臣之中無聖賢?孤兒若被培養難道不能成大器?瘦馬精心調養不是也可以體壯腰圓?”

欽達嘎聽到更加惱怒了,他暴跳如雷了,把他的憤怒像暴雨一樣傾瀉在我的身上,手中的尖刀幾乎馬上就要出鞘!

“你以為你很有辯才出口成章,有一副伶牙俐齒巧舌如簧?我要撕碎你鼠大的身軀,給赴宴的人們取樂玩賞!小小毛孩子休要多嘴多舌,不然粉身碎骨沒有好下場!小毛崽子,你給我趕快住口,否則我要把你剁成肉醬!”

帳內頓時混亂了起來,大臣們紛紛向我和欽達嘎喊話。有人高喊:“欽達嘎,快把這膽大妄為的渾小子剁成肉醬!”還有人在喊:“欽達嘎,大汗在此你不要造次,快把佩刀收起來!”有人在喊:“大膽小子,你還不趕緊跪下求饒!”還有人在喊:“小子無知,大汗應賜他無罪!”

欽達嘎的暴怒在我看來卻是他的虛弱,眾人的喧囂在我心裏不值一提。讓我能夠站在這裏的,隻有我內心歸屬於血脈與草原的驕傲。

我向前一步,聲音更加提高:

“我可沒有跟你欽達嘎交談,我是向聖主申述自己的一孔之見。我也不曾把你的話語打斷,隻是向聖主表表由衷之言。難道你連起碼的是非都莫辨?難道你想把蔚藍的大海霸占?難道你想獨享聖主的恩寵?難道小人就不能發言?你為何跟我這般無味的糾纏?對正確的見解如此反感?斡難河的水用柳鬥怎能吸幹?天上的彩虹用手怎能去攥?伊德爾河的水流拿土怎能截住?賢人的思想用權勢怎能禁限?你應該虛心而又謹慎,對正確的言論采納歡迎。你應該改變蠻橫的秉性,就是對錯誤的言談也須耐心指正。”

我這一連串的問話就像仲夏夜裏的驚雷在帳內炸開,所有的大臣將軍們全都站起身來用手指向了我。我想他們的一生中從未有人這樣指責質問過他們。“大膽狂徒,砍死他喂大汗的狗!”這樣的建議聲此起彼伏。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什麼。我心中一直模糊不清的東西終在此刻清晰透明。也許我會死去,但是我相信,方才吟誦的詩句將和我的故事一起在這片草原久久流傳。

我不過是這片草原上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除了茫茫草原和歸屬於我血脈的驕傲之外,我別無所有,也沒什麼可以失去。

但我並不孤獨,—點都不。因為,我是這片草原和那個神一樣的人的孩子。

阿斯根

“你們有沒有想過,什麼是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陳燁舉著紙杯,紙杯裏還有半杯白酒。他不勝酒力,眼球都開始發紅了。肖曉晨已經第二次跑到廁所去吐了,我和李昂沒有立刻回答。

陳燁把紙杯裏剩下的白酒一飲而盡,齜牙咧嘴地直呼氣。“我經常想,我覺得來北京上大學就是目前為止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陳燁示意我把白酒瓶子遞給他,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他把杯子又滿上了。

“高三那時候我每天看書看到淩晨三點多,早上六點半又起來去上早自習。那時候我每天支持自己堅持下去的動力就是告訴自己,早晚有一天我會為自己現在的努力而感謝我自己的。我就知道。”

李昂笑了笑,吃著花生米。

“你丫甭笑,你一北京人,你是不會明白的。阿斯根肯定能明白,是吧兄弟?”陳燁看著我。

我點點頭,把自己的紙杯伸過去跟陳燁碰了一下,仰麵飲下。

“北京就是好。本來也知道好,但還不知道哪兒好,真的到了才知道,而且越來越知道。”陳燁的日臥申有些迷離。

“那你倒是跟我說說,到底是哪兒好,讓我也知道知道。”我問陳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