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沙發上坐下,碧麗珠替大姐捋了捋頭發,小心地問,跑得怎麼樣了?大姐鼻子一抽,落下淚來。珠妹子,姐可怎麼辦啊?碧麗珠受了感染,眼圈也紅了。大姐,我煮了麵,你吃完了再說。大姐端著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也不知徐春在裏麵怎麼樣了。碧麗珠試探地問,犯的事很嚴重嗎?嚴重什麼呀?大姐將碗往桌上一暾,徐春這次是被人算計了。
春華劇場以前是文化局下屬的單位,後來因為演出市場不景氣,劇場租給了個人。承租人是馮五。馮五經營過幾年,覺得太辛苦,就又把劇場轉租給了徐春。當時兩人哥們義氣,沒有簽轉租合同,隻是口頭達成了協議,徐春租劇場五年,每年給馮五租金四十萬。但是最近,有個浙江老板看上了這地方,要開個洗浴中心,給馮五出價每年六十萬。馮五當然願意了。就跟徐春提漲房租,但是徐春不同意,說,原來說好的租我五年,這才三年,即便要漲,也得等到了期才對呀。大姐說,馮五就是想讓春華倒了,好把地方租給別人。大姐還說,馮五經常和徐春一起打牌,總是那幾個人湊在一起玩,輸贏點錢很正常,怎麼他一不在,就成了聚眾賭博呢?看他平日裏稱兄道弟的,沒想到這麼陰毒,竟然去公安局舉報!說完,狠狠地啐了一口。
碧麗珠沒料到事情這麼複雜,有點不相信。問道,大姐怎麼肯定是馮五幹的?大姐說,除了他沒別人。徐春一出事,他立馬就來找我,跟我說,要麼漲房租,要麼關門走人。一點情麵不講。還有,我托人打聽了,舉報的人有蓋州口音。馮五老婆的家就是蓋州的,她的那些侄子、弟弟什麼的,都在幫馮五做事。這是他老婆以前親口跟我說的。碧麗珠點點頭,覺得她分析得有道理。但是,現在猜測是誰舉報的徐春,不是最重要的。倒是大姐說的都是熟人在一起打麻將,提醒了她,果真是這樣,賭博的事應該不大。她又問,那吸毒又是怎麼回事呢?大姐一聽,又激動起來。這馮五,太不是東西了。要說嗑藥,徐春真沒那嗜好。我自己弟弟,我清楚。這些年,雖說離婚了,沒個媳婦管他,可我在他身邊,大事還是看得緊的。她瞟了一眼在陽台玩的小綿羊的兒子,把聲音放低,那孩子他媽,有心和徐春好,硬被我給攔下了。這孩子怎麼回事?她小綿羊以前究竟怎麼回事?咱不知底細啊!再說嗑藥,徐春在外麵玩,有些場合大家都弄,他跟著鼓搗一回半回的,那肯定是有,但要說上癮了,不弄不行,或者帶頭召集大夥一起弄,那肯定是沒有。這一點,我可以打保票!妹子啊,我現在懷疑,那天的牌局,沒準就是馮五設的一個陷阱啊!
碧麗珠聽得後背直冒涼風,不知說什麼。看了看桌上的麵,一口沒動。勸道,大姐,你多少吃點,這幾天肯定是沒吃好也沒睡好。大姐歎了口氣,眼圈又紅了。吃不下呀!妹子,姐現在太難了!說著,抬手擦了’一下眼睛。碧麗珠心裏難受,起身去洗手間取了條毛巾過來。她意識到,大姐有話想說。
碧麗珠猜得沒錯,大姐今天來的目的隻有一個——借錢。徐春的案子還沒有最後定,隻能等消息。但劇場這邊卻沒法等了,馮五隻給了她一個禮拜的時間,如果不補齊增加的二十萬房租,就得馬上騰地方。徐春被抓走,連著—塊被抓的還有三個牌友,以及小綿羊和另一個女的。大姐一開始以為能托人幫忙見到徐春,想把馮五催租的事跟他說說,討個主意。但是沒想到,連個麵都沒見上。過了兩天,知道案子定下來之前見麵是沒希望了,才不得不獨自麵對房租的問題。這時,她才發現,賬麵上可支配的錢不足四萬塊。她越想越覺得馮五這招太毒了。因為,徐春的幾個可以借錢的朋友,都和他一起被抓起來了。大姐又試著找了徐春的幾個普通朋友,自然是一張口提借錢,就被對方找各種理由拒絕了。眼看著四天過去了,她心急如焚。
大姐望著碧麗珠開口了。妹子,劇團這次是被逼到絕路了,姐但凡有點辦法,也不會跟你張口。姐知道,你的錢掙得不容易。可是,如果你不幫幫姐,劇團就真的垮了。珠妹子,你也在春華演了三年了,雖然徐春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可是,你畢竟在春華紅了。春華對你,總算還是有恩的吧?姐今天求你了,幫幫春華吧!碧麗珠的眼淚“刷”地—下流了出來。麵前這個曾經飽滿、圓潤、精明、淩厲的女人,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弱小,也從來沒有像此刻離她這麼近。她雙手扶住大姐的肩膀,大姐,妹子幫你!我手裏現在有六萬塊錢,我全給你取出來,咱們這就去銀行。
晚上,張順水回到家,聽說碧麗珠把六萬塊錢全都給了大姐,立馬火了,將手舉到半空,又憤憤地放下,罵道,沒見過你這麼傻的老娘們!對我媽都沒這麼好!然後,一腳踹翻了凳子。人家都在想辦法找地方走,你可倒好,倒貼!小綿羊的兒子嚇壞了,大哭起來。張順水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迅速給皮猴撥了電話,待對方一接聽,就對著電話大吼,趕緊把孩子領回去,我又不是他爹!
碧麗珠什麼也沒說,拉起孩子,出了家門。
在小綿羊與皮猴合租的兩間平房裏,碧麗珠知道了小綿羊和男孩的身世。皮猴開口就告訴她,姐,小綿羊命苦啊!
於麗麗是吉林鬆原伊家店村人,從小就沒了爹,她媽帶著她又走了_一步,後來生了個弟弟。才十七歲,後爸就讓她嫁人。她沒有辦法,就說,我去城裏打工吧。一開始在飯店當服務員,後來遇到一個經常來吃飯的老板,四十多歲,南方人,對她特別好,每次都給她五十元小費。聽他和客人聊天,好像是個幹工程的。後來有一次老板喝多了,拉住於麗麗的手說喜歡她,說他老婆死了,希望麗麗能嫁給他。兩人這就好上了。老板新租了一套房子,麗麗辭了飯店的工作,滿心歡喜等著當老板娘。不久,她懷孕了。老板說,生下來。生下來後,是個男孩。老板高興壞了,準備大張旗鼓辦個滿月。但是,沒等到這一天,老板就因為工程事故,在工地被掉下來的水泥板砸死了。於麗麗聞此噩耗,奶水當時就沒了。她要去看看屍首,被前來報信的人阻止了。一開始還說你沒出月子不能見風。攔不住她。最後,終於狠狠心,說,你可不能去!他老婆從南方來了,看見你,還不得打死你啊!於麗麗這才如夢初醒……
皮猴繼續說著,我是在洗浴中心遇到的她,就是今年春天。
碧麗珠問,她在洗浴中心幹啥?
皮猴低下頭,還能幹啥。
碧麗珠不敢相信,不是說在夜總會唱歌嗎?還跳舞啥的。
都是一個營生。
碧麗珠沉默下去。良久,她問皮猴,你們在一起住了?
皮猴紅著臉搖搖頭,你弟沒那本事。
碧麗珠笑了笑,想說點什麼,終於沒說。
這天夜裏,碧麗珠躺在小綿羊的床上,幾乎一夜未睡。
九
第二天醒來,碧麗珠做了兩個決定。第一,打電話給各個媒體的記者,告訴他們,本城最大的二人轉劇場即將改成洗浴中心,如果媒體不呼籲阻止,一個倍受市民喜愛的文化活動場所就將消失了。她希望媒體的幹預,能夠給馮五點壓力,為春華贏得一些籌款的時間。第二個決定,她要去找楊景榮借錢。她很清楚,大姐沒有能力在剩下的幾天籌到二十萬塊錢。
她沒叫醒皮猴,他摟著小綿羊的兒子睡得正香。推開屋門,一個人走進清晨的大街,碧麗珠覺得身體裏蓄滿了力量。
八點鍾,她趕到晚報社,找到文體版曾經采訪過她的記者,將春華劇場即將改建成洗浴中心的消息告訴了他。晚報很重視,說如果不是政府行為,一定會盡力呼籲保住這塊文化陣地。離開報社,她又給其他媒體的記者打電話,約好見麵時間,然後拖著沉重的身子去了電台、電視台……中午,她約了楊景榮在一家小飯店見麵。
簡單寒暄過後,兩人坐下點菜,碧麗珠要了一瓶高度白酒。楊景榮有點吃驚,問道,妹子今天找我來,有什麼事啊?碧麗珠給兩人的杯子倒滿酒,回道,先喝酒。說完,端起自己的杯子,哥,妹子先敬你一杯。一仰頭,幹了。楊景榮端起酒杯,躊躇了—下,也幹了。碧麗珠將酒又倒上,妹子再敬你一杯,又幹了。楊景榮看得目瞪口呆,一把按住酒瓶,妹子,不能這麼喝。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碧麗珠感到血往頭上湧,有點惡心,她用手撫住胸口,望著楊景榮,哥,你覺得,妹子還實在不?楊景榮說,實在。哥,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現在本來不能喝酒,我懷孕四個月了。楊景榮吃驚不小,旋即喊來服務員,趕緊把酒撤了!然後起身給碧麗珠倒了一杯茶。快喝點水,真是胡鬧!
碧麗珠喝了口水,哥,上次你跟我說,你弟的桑拿中心店慶,讓我去唱幾天,妹今天答應你了,唱幾天都行。一分錢不要!楊景榮一愣,不解地看著碧麗珠,你喝這麼多酒,不會是就為這事吧?碧麗珠搖搖頭。她覺得周圍的東西在旋轉,用手指使勁按住了太陽穴。楊景榮說,你休息會兒,慢慢說。碧麗珠說,不能慢慢說啊,火上房了!你不是幫我一個人,你是救一個劇院!楊景榮屏息聽著,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長這麼大,從來沒這麼求過人,我……有點說不出口啊!碧麗珠用拳頭敲著頭,顯得很苦惱。
是不是……要用錢啊?楊景榮試探地問道。
碧麗珠的臉“刷”地紅了,使勁點了一下頭。
楊景榮沉吟了一下,要多少?
碧麗珠盯著他,二十萬,行嗎?
楊景榮忽然笑了,我當多大個數。
碧麗珠有點不敢相信,你同意了?
你先告訴我,這錢要幹什麼用?
碧麗珠將春華最近出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楊景榮一聲不響地聽著,末了,說道,我覺得,這些跟妹子的關係也不大呀,劇院又不是你的,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去夜總會呢?上次我跟你提的那家,一年下來,怎麼也能掙十多萬,這對你是個機會啊!
碧麗珠有點急了,哥,這時候離開,到別處去賺錢,那不是見死不救嗎?
楊景榮笑笑,救也輪不到你吧?你有這個能力嗎?
可……我是在春華紅的,做人得知恩圖報,總得盡盡心吧?
要是我告訴你,春華死了,我會很高興,你信嗎?
碧麗珠一臉驚異。
楊景榮收了笑臉,上次提的那家夜總會,其實是我投資的。春華若倒了,我那裏難道不是你最好的選擇嗎?你說我高不高興?
碧麗珠疑惑地看著他,不知說什麼。
馮五和徐春的事,我有所耳聞。說心裏話,我是站在馮五一邊,樂觀其成啊!
碧麗珠愣在那裏,忽然有點害怕。過了好半天,她重新擠出一個笑容,哥,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說著,眼淚“撲”地掉下來。
楊景榮的心一顫,盯著碧麗珠,良久,問道,妹子當真要救春華?
碧麗珠忍住眼淚,使勁點了一下頭,當真!
楊景榮沉默了半晌,將手往桌子上一拍,這錢,我借了!就衝你這個人!
碧麗珠激動地站起來,真的?
我楊景榮從來說話算話!
待兩人重新坐下,楊景榮牽起她的手,以後不願意在春華幹了,就到哥這裏來吧。沒想到啊,妹竟有一副俠義心腸,多少男人都不如你啊!
楊景榮眼裏又閃出碧麗珠熟悉的光,像一雙手,充滿了愛撫。碧麗珠以為他會說點什麼,但是他隻說了一句,你的手還是那麼漂亮!碧麗珠聽到的刹那,有種想哭的衝動。
春華的事隔天就見報了,標題是:“關東第—女醜”即將失業。緊跟著,電台和電視台也報道了這一消息。一時間,碧麗珠又成了新聞人物。輿論都傾向了碧麗珠一邊,我們這麼大個城市,連一個喜劇演員都養不住嗎?我們缺洗浴中心嗎?過了_一天,省電視台也來采訪。當時,碧麗珠和大姐去楊景榮那裏取支票剛回來。大姐很興奮,站在碧麗珠身邊,拿一把扇子,不停給她扇風。
文化局頂不住壓力,最終站出來說話了。說改洗浴中心的事他們根本不知道,作為承租人,馮五根本沒有資格改造劇院。文化局會製止他的行為。老百姓在報上看到這條消息自然是不信的,文化局不同意,馮五怎麼有膽子私自改造劇院?明擺著是托詞。但是無論如何,結果總還是好的。
楊景榮又幫著春華介紹了一位律師,大姐在律師的指導下,與馮五重新簽訂了一份房屋轉租合同,交齊了房款。劇院改建風波終於過去了。
緊接著,又傳來了好消息。徐春和小綿羊的案子終於結了,最終判處兩人拘留十五天,各罰款兩萬元。大姐接到消息的當時,抱著碧麗珠就哭了。再有一個禮拜,徐春就能出來了。
十
春華準備恢複演出,日子就定在徐春出來的那天晚上。
碧麗珠跟大姐說,要不,把小福貴勸回來?他聽說春華正常營業了,興許願意回來,做生不如做熟嘛!大姐說,要去你去,我是不會去請的。這種人,一出事就跑,走了好!再說,現在有你壓軸,有沒有他都一樣。碧麗珠想了想,也許沒有停演的事,小福貴遲早也是要走的,一山難容二虎啊!走就走吧,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可心裏還是有點失落。
春華在門口貼了一張招演員的廣告,很快就來了好幾對試活的,小福貴空出來的缺馬上就被補上了。皮猴又介紹來一個雜技隊,大姐看了之後很滿意,中場的表演人馬也有了。現在是萬事俱備,隻等東風了。
令大家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徐春從拘留所出來的前一天晚上,碧麗珠卻小產了。
這陣子,碧麗珠為了春華劇院的事東奔西走,每天都很晚回家。張順水心裏一直不高興。當天晚上,他喝了點酒,忍不住又問起了那六萬塊錢的事。他問碧麗珠,聽說你跟楊老板借了二十萬,那咱們那六萬塊錢是不是可以拿回來了?碧麗珠說,那二十萬都交了房租,大姐手裏的錢都給徐春和小綿羊繳罰款了,劇院重新營業,總需要點錢周轉吧?大姐有難處,我怎麼好意思催?張順水一聽就不樂意了,劇院是你開的呀?給你多少錢啊?怎麼就顯著你了呢?別人紅了都馬上出去賺錢,你卻在這倒貼!張順水說完,並不解氣,看著碧麗珠,又加了一句,你照鏡子看看,你就是一頭豬!碧麗珠被激怒了,騰地站起身,喊道,你說誰是豬?啊?誰是豬?說著抄起一個杯子向張順水砸去。撕扯中,碧麗珠突然頭一仰,向後昏倒過去,腦袋撞在桌角,流出血來。張順水嚇得馬上撥打了120。
到醫院一檢查,醫生說是妊娠高血壓綜合症,因為發病太急,病人又是高齡孕婦,有生命危險。張順水傻了,那怎麼辦啊?醫生說,隻有終止妊娠。張順水聽了,差點坐地上,能不能把孩子留著啊?醫生看了他一眼,如果胎兒八九個月了,你可以選擇保孩子還是保大人,現在,恐怕沒有別的選擇,你簽字吧!張順水的手顫抖著,他知道這個字簽下去,兒子就沒了。想到這,他把簽字筆狠狠戳進掌心。
碧麗珠在昏迷中被一陣刺痛喚醒,她明白,一個跳動的生命離她而去了。她本不歡迎他來,但他還是來了,並且陪著她經曆了,人生最具轉折意味的一段時光,在危機過後,準備重享掌聲的時候,他又走了。碧麗珠覺得,真對不起他。
她的身體安靜下來,從未有過的安靜。張順水在眼前晃來晃去,她看不見,說了什麼,也聽不見。她不認識這個人。她的順水哥哥,是執起她的手,看了又看,說“珠兒,你的手真嫩,天生就不是種地的”那個人;是一天晚上要她三遍,每一次要完了都說“珠兒,你是不是仙女下凡啊”那個人;是她幫別人搭戲,被吃了豆腐,衝上台去就把人家打倒的那個人;是坐火車買不到座,三四個小時都給她當肉椅子的那個人。可是,現在,她的順水哥哥哪去了呢?也許去找他的珠兒去了吧?躺在這的人也不是珠兒。這肥肥的一堆肉,大大的一張臉,被剃光、縫了五針的頭,這是誰呀?碧麗珠的淚水奔湧而出。
她依稀記得,大姐和徐春來過,徐春好像還在床前跪了一下。皮猴和小綿羊來過,小綿羊握著她的手哭了半天。楊洪波老婆和老吳也來過,抱著一大束什麼花,五顏六色的。
碧麗珠休息了一個星期,想出院了。這期間,張順水—直在醫院照顧她。隻是兩人幾乎不說話。似乎話都說完了,包括憤怒。似乎沒什麼可說,兩個人沉浸在兩種完全不同的痛苦中,無法交流。
出院那天,大姐弄了台車,把碧麗珠送回了家。路上,她神秘地告訴碧麗珠,徐春為她準備了一份大禮,要在她複出登台的那天獻給她。
十一
碧麗珠坐在化妝台前,向四周看了看,一切都沒有變。紫檀色的梳妝台,鏡麵有些烏暗。後麵的長條沙發有很多香煙燙的洞。椅子,一晃就“吱嘎吱嘎”響。她坐在這裏,忽然發現,自己是想念這裏的。這裏麵除了梳妝台、沙發和椅子,還有別的。就堆積在空氣中,每天都堆積—點。她想,珠兒—定也隱藏在這裏。
她還是不能適應鏡中的這張臉。似乎更加難看了,浮腫、蒼白。沒有了毛發的覆蓋,頭頂的傷疤清晰可見。可以用口紅在傷疤外麵畫個圓,再把傷疤也塗紅,這樣,看起來就像個笑臉。還要多塗點腮紅,要塗得喜慶一些,觀眾是來找樂的。他們已經慷慨地把“關東第一女醜”的帽子給自己戴上了,不能辜負了人家。還得想點高興的事提前進入狀態,免得上台了不興奮。一個女醜,怎麼能有痛苦呢?
化完了妝,她開始換衣裳。這套服裝是大姐剛剛送來的,叮囑她今晚務必穿上。打開來看,是一件大紅袍,上麵點綴著橘黃的條紋圖案,像一束束燃燒的火苗。穿在身上,整個人都腫脹起來。
收拾停當,她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差不多了。屏保上,女兒的照片在向她微笑,她親了’一下那可愛少女的臉,她知道,每一次登台總還是有一個清晰的目的的。
碧麗珠站起身往門口走,忽然聽到一陣鑼鼓響。她愣住了。壓軸之前敲鑼震鼓,難道是……怎麼可能呢?她苦笑著搖搖頭。走到門口,正要推門,門忽地被拉開了。小綿羊興奮地闖進來,臉上閃著光,大聲說,珠姐,快上台啊!大家都等著呢!碧麗珠看了看她,疑惑地出了門。她驚訝地發現,一腳踩在了紅毯上。抬眼望去,紅毯像火龍一樣,絢麗地,—直通向舞台。紅毯兩邊,密密地聳立著兩排大花籃,裏麵全都是盛放的玫瑰!她幾乎要暈過去,仿佛進入了夢境。她看到徐春、大姐、皮猴、老吳、楊洪波夫婦、雜技隊的孩子們都在舞台入口處向她招手、鼓掌。小綿羊在旁邊催促著,珠姐,快點,有市裏領導來了,還有記者和別的場子的老板,好些人呢!碧麗珠身體一晃,一把扶住小綿羊。她被攙著,搖搖晃晃走到舞台入口處。在站穩腳跟的瞬間,鑼鼓聲戛然而止。
她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走進去。這個給她帶來無限快樂的舞台,此刻唯一讓她喜歡自己的地方,像一個魔盒,突然打開了。她看到了紅,炫目的紅,到處都是。紅的地麵,紅的帷幔,紅的幕布,紅的燈光,還有,穿紅衣的張順水站在舞台的另一側,和觀眾一起在等待著她。
眼尖的觀眾已經看見了她,喊了聲碧麗珠——掌聲、塑料手板擊打聲風暴般響起,大家有節奏地開始喊,碧麗珠、碧麗珠、碧麗珠……她似乎被推了一下,邁步向舞台中央走去,像一團火走進火中。現在,她終於確定,自己走進了傳說中的“滿堂紅”。
傳說,滿堂紅是對二人轉藝人的最高獎賞。受獎的藝人不僅要技藝高超,還得德行美好,而且必須經過東北三地二人轉各派的掌門人共同商議才能確定。自祖師爺以來,隻有三個男角享受過這個殊榮。解放以後,這一傳統被當作“四舊”廢除了。今天,徐春把滿堂紅按照傳說中的樣子重現出來,邀來各地的圈中前輩作證,把這份殊榮,作為一個禮物,送給了碧麗珠。同時,也展現給了到場的所有觀眾。大家都說,即便按照傳統中苛刻的江湖規矩,滿堂紅這份殊榮,碧麗珠是也受之無愧的。
碧麗珠走到話筒前,掌聲漸漸平息下來。她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站在紅色的幕布中間,頭頂著一個口紅畫出的笑臉,她有點不知所措。沒有人告訴她接下來該幹什麼,但是她覺得,在表演之前,似乎應該說點什麼。在一個令人振奮的巨大儀式麵前,人們—定想知道,此刻,她心裏是怎麼想的。
她麵向觀眾,試著張了兩次嘴,都沒有發出聲音。這時,有音樂響起來,是一段過門,接著傳出一個女聲的唱段,“桃杏花開柳條又發青,楊八姐小九妹二人前去遊春……”這是誰呀?聲音這麼甜美。仿佛在哪裏聽過。碧麗珠轉頭尋找,舞台空空,隻有她一個人。接著,她聽到“嘭”的一聲,有東西從帷幔上垂下來。“嘭!”又一聲,接二連三,不停有東西垂下來。觀眾席裏爆發出炸雷般的掌聲、歡呼聲,劇院沸騰了!她順著觀眾的目光看過去——舞台後方和兩側的帷幔上掛滿了一個女人的照片。從天棚直垂到舞台地麵。照片裏的女人青春年少,長發飄飄,或坐、或臥,在紅色燈光的映照下,充滿了無限風情。她看呆了。這是誰呀?怎麼這麼美呀!那個熟悉的聲音繼續唱著:“一路上,春光滿眼看不盡,春風陣陣動人心。你看這翠綠的野草鋪滿地,桃杏花瓣落滿身落滿身……”難道,真是我日日思念的珠兒嗎?碧麗珠擦了擦眼睛,將頭探出,使勁看過去。觀眾席裏發出一陣笑聲。她的身體一顫,笑聲—下子把她送回到“關東第—女醜”的身體裏。她感到珠兒在看她。珠兒的目光裏,充滿了嘲笑,這是怎樣一個肥豬般的女人啊!穿著可笑的緊箍著身體的紅綢衣,臉抹得像個弱智的傻子,光禿禿的頭上還頂著一個滑稽的笑臉……碧麗珠站在舞台中央,忽然感到,喉嚨像被堵住了一般令她窒息。她看著珠兒,使出全身的力氣,爆發出—聲長長的哀號——
更猛烈的掌聲、歡呼聲,四起……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