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陳克海
1
房子足夠大,—百四十多平米,廚房幹淨,衛生間帶熱水。通風也好,看到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漏進來,一地金光,曉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就是這裏了。甚至都沒想過要和房東搞搞價,看看房產證什麼的。好像知道女孩子總有很多垃圾要處理,房東連那種超市弄回來的塑料袋都準備了厚厚一摞。還疊得規規矩矩的。房東也姓範,看上去比她也大不了幾歲。他說:“就不要叫我房東了,看在本家的分兒上,叫我維佳吧。”曉豔說:“不大好吧。”心裏有點怯怯的。維佳說:“房租你先交半年的,等你有錢了再給。”天底下竟有這樣的房東,說出來誰信?不會是別有用心吧?曉豔不是個凡事往最壞處想的人,可碰到這樣的好事,她還是有些不安:“還是交一年的吧,免得中間變卦。”剛從首都回來的範曉豔,對錢完全沒有概念。這麼大的房子一個月才要一千,而她在王府大廈裏的工作,一個月能拿到四千五。交半年?明擺著看不起她的經濟實力嘛。
她一開始也沒搞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衝動,租下這麼大的房子。等到真住進來,才覺得空。她東西是不少,光放衣服的收納箱就有十二個,可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填不滿這三室兩廳。好在書房維佳還占著,飯廳堆的有冰箱和舊家具。維佳臨走的時候說:“要是無聊了,可以去我那兒找書看。”她一笑。自己工作那麼忙,有點時間都耗在網上了,哪有時間看書?
唯一的遺憾是偏了點,說是街,還是上馬街,可回來晚了,這地方連出租車都不願意來。司機的原話是,還不夠油錢的。也虧曉豔也不是個瘋到半夜不回的人。她八點起,熱奶,吃麵包,或者將就些餅幹,八點半坐公交,九點到單位,晚上有時加班到九點半,總不會錯過末班車。周末休息了,也是在家洗洗衣服,搞搞家務。
生活像是有點樣子了。大學在重慶念的外語係,前年一畢業就跑到了北京。首都的節奏她挺喜歡的,擠地鐵,坐公交,感覺—直在路上。她喜歡在路上的狀態,好像有些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意思。去年春天,聽見同事們都在談論什麼平遙古城感覺如何好,她一山西人,竟沒去過,說出來都不好意思。好地方,曉豔也是喜歡的,她喜歡旅行的感覺,那麼多的可能性,誰知道路上會發生什麼呢。等到真走了一趟,也是失望,灰突突的城牆,站到哪裏都不清爽。甚至都沒心情想多住一晚。就是在撩城等火車的時候,她在旁邊的麥當勞碰到了那個老外,現在的老板。老外是真老,胡子一大把,頭發好像也花白了。她端著杯咖啡,順便背背單詞,想著盡快考個托福。北京不是壓力大麼,競爭又激烈,不進步,就淘汰。不巧,一個單詞難住了她。隔幾張桌子,坐著個他,好像在看—本英文書。嘿,有活詞典,為什麼不去翻呢。什麼都沒想,抬腿過去就和他攀談上了。這件事,曉豔後來和朱東說起時,還特地聲明了一番。
“你不要把我想象成一個愛找老外搭訕的人。我隻是覺得他能幫我一下,誰知道和他一聊,他竟然勸我到他的公司上班。老外也是夠直接的,好像拿準了我非去不可。我在北京那邊兒的工作也不盡如人意,公司大,可呆著也看不到什麼未來,正鬱悶著呢。何況,回到撩城離家人又近了些。第二個星期就來了。我是不是挺神經的?”
朱東笑了笑,暗忖,麵前的姑娘看上去了無心機,其實厲害著呢。他也不大明白為什麼會本能地覺得她厲害。他比她早畢業五六年,按說,也在社會上混了些經驗,可麵對她,還是無從把握。現在的姑娘,哪比從前啊。他這樣想的時候,其實又下意識地把曉豔和他從前的女友比較了。事後回想,之所以會如此,還是目的不大單純。說是見麵聊聊攝影,可飯吃了一半,兩個人都在談過去的生活,談將來的打算,沒誰想著要提那些子虛烏有的攝影技巧。他和她的認識不是在什麼世紀佳緣之類的交友網站,而是在好色網,就是喜歡攝影的發燒友愛去的地方。在網上也隻是隨意閑聊,等到真見了,喲,竟是個很有範兒的姑娘。一米七的個頭,和她站在一起,他找不到絲毫高度上的優勢。她穿著馬褲,寬寬鬆鬆的黑白格子襯衣,一副睡意未醒的慵懶模樣。手上戴兩個銀鐲子。臉型不是那種精致好看的類型,倒也收拾得幹幹淨淨,又清爽,又親切。
朱東怎麼想的,都竹筒倒豆般告給了麵前的姑娘。曉豔說:“你誇得我都不會說話了,你再誇我,我肯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朱東說:“我很老實的,隻會說實話。”曉豔說:“老實人幹結巴事。”朱東嘿嘿笑,好像他不是什麼老實人:“老實人其實悶騷著呢。”生怕曉豔誤會,又加了句:“該悶的時候悶,該騷的時候騷。”
曉豔真不說話了。她對朱東不怎麼反感,隻是聊起男女之事來,興趣不大。來到撩城,她從沒想過主動去結交什麼朋友。朱東說要請她吃飯,電話裏的他,聲音綿綿的,一聽就是個好脾氣。見就見吧。等到真見了,她才發現他其實比想象中的感覺還要好幾分。可也隻是感覺不錯,並沒有到心動的地步。她就那麼想著,一個年歲不小的男人,約她吃飯,陪她扯淡,他的好心情是從哪裏來的?有那麼一刻,她動了好奇心。可他的一句悶騷又把她的興致澆滅了。有些話心照不宣就好,真說出來,意思也不大。
不遠處的男男女女在笑罵打鬧。曉豔想,再呆下去恐怕就尷尬了。曖昧的夜晚並不是她想要的。見朱東還想找什麼話題,她說:“要不走吧,太晚了,我那地方連出租車都不願意跑。”
2
朱東這個歲數的男人,好像有無窮的精力。時不時地給她打電話,有時是醉酒後,有時是半夜。她也喜歡聽他閑扯,多數時候,她把他的話當成了臨睡前的催眠。都說了些什麼呢?也就是些家常話。偶爾談點理想和人生,也沒有像個過來人,琢磨著怎麼告誡她一番。次數多了,曉豔也習慣了朱東的滔滔不絕。朱東好像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說可能是年紀大了,成了話癆,死活控製不住自己的嘴巴。
“好幾回在單位,同事為了讓我能聽到他們的話,要麼讓我先說幾分鍾,就不客氣地打斷,要麼就趁我吃東西時和我說事兒。曉豔,你要是煩了,也可以毫不客氣地掛掉電話。”
曉豔想,原來你自己什麼都知道啊。你什麼都知道,還這樣,不是明擺著自討沒趣嗎?哼,也許他拿捏住了她,知道她下不了狠心。擺明了是在變著法子欺負她。可她到底生不起氣來,在男人旁敲側擊的時候,還虛偽了下:“不會吧,他們怎麼能那樣對待你呢。你蠻有意思的一個人麼。”
朱東也確實有點意思,有股糾纏生活的熱情,聽他劈裏啪啦說話就能感覺到。隻是他的思路沒有連貫性,經常很跳躍。用曉豔的話說,“他完全是憑著年齡的優勢在她麵前倚老不賣老”。這話聽起來有點費解,不過是說,朱東常用這套來修飾自己話多的尷尬。常常在掛電話時,他都要畫蛇添足地來上那麼一句,說是喜歡她。天,他對她一點都不了解,總共也就見過兩次麵,就開始給她上詞兒了。原來前麵鋪排那麼多,都是為了最後這麼一句話。也是次數多了,才明白,喲,朱東這是在追求她啊。一個男人指望著靠半夜打幾個電話就把女人搞定,這想法是不是也太幼稚了些?多大的人了?實際行動呢?她都替他著急。
朱東再打電話時,曉豔正忙著出國,也沒顧上搭理他。可等她跑到重慶拿上戶口本,辦好了護照,卻被拒簽了。理由也簡單。
“不就是出個國麼,還帶什麼翻譯?國外的翻譯多的是。又省錢又方便。”
實際情況是,那個出國的人是個私企老總,說是私企,好像事情又不能全由他,有一多半股份還是政府掌控著,總歸還是半個政府的人,出國,哪有想的那麼容易。得組織批準呢。
曉豔也沒辦法了。原本還指望著出去一趟,說不定就碰到了機會,可這回無端夭折,讓她心事重重。有回給家裏打電話,失魂落魄的,說話顛三倒四。母親著急,在那邊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什麼沒什麼,愈發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到底是母親,知道女兒肯定碰到了不順心的事,專門從晉城跑來看她。住了_一段時間,母女倆該說的話似乎也說完了,母親就說:“你也這麼大了,天天一個^、也不是個事兒吧?”母親的意思很明顯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工作也有了,年紀也不小了,是該找個男人好好過日子了。可曉豔不這麼想。她大學剛畢業,自己想做的事一件還沒完成呢,就要守著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過日子。這事兒不能細想,想想就心寒啦。母親說:“要不去趟五台吧,聽說五爺廟的簽很靈,給你算算今年的運程。”
曉豔最後陪母親去五台山,並不完全是為了給自己抽簽,她是想好好逛一逛呢。結果去了,母親也沒有逛廟的興致,徑直跑到五爺廟給姑娘求了一簽,說她本命年不大順利。雖就那麼一句話,可見母親比她還心重,蔫蔫的,曉豔也沒心思呆下去。回到撩城,母親陪她又住了一段時間。每天下班回家,飯菜都已做好,就等著她動筷子了。曉豔以為母親再不提什麼結婚,可老人到最後還是沒忍住,老追問她是不是已經有了男朋友。
“我見那些分居兩地的夫妻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你要是談戀愛可別搞異地戀,太辛苦。”曉豔想,肯定是有幾回半夜接電話被母親聽見了。
“每天都在公司,忙著工作,早上眼睛一睜就出門,晚上八點才下班,哪有時間認識什麼男朋友。要是有時間我也隻想好好睡睡覺。談什麼男朋友,累死了。”曉豔說得像是自己真的日理萬機。很明顯,目前的工作根本容不下她去談情說愛。
見自己勸不動,周末母親就把曉豔的表姐袁媛叫過來了。袁媛到撩城快十年了,雖說念的是個中專,可一路廝殺過來,大專的文憑拿下了,據說還找了個當地人。一進門,袁媛就喊:“姨來了啊?怎麼不早說,我也好去接你。”她說話張牙舞爪的,整個人都是心寬體胖的架勢。坐了半天,也不勸曉豔結婚,隻說自己現在的生活如何舒服。袁媛靠在未婚夫的肩上,說:“我剛來時也是成天心焦的,又要想著找份好工作,還盼著碰到個好男人。現在,你姐夫算不算是個好男人,他自己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不過,聽到我要讀研,他馬上就不讓我上班了。這點我挺感激他的。”男人聽到袁媛如此口無遮攔地誇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找了個借口,說是下樓去買煙。見曉豔不吭聲,袁媛又說:“豔兒,你別嫌姐煩。我給你說吧,你姐夫碰到我之前,相了二十幾回親,可見了我終於死心塌地了。知道嗎,男人都是這樣,別看他們之前如何花心,其實到頭來,都指望找個本分女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曉豔說:“姐,你什麼意思啊?你是說我找不下男朋友是我不本分嗎?我倒是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閑逛呢。”袁媛笑著說:“姨,豔兒真是個孩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好男人可遇不可求的。現在這個時代,你光等,坐在屋裏等是等不來的。既然來了,就總得想法多認識幾個朋友。”這個袁媛。
當天她就更新了日誌:“今兒又有人刺激我來著。OMG,上學怎麼啦,過了25怎麼啦,結婚對象待定又怎麼啦。我就納了悶兒了。給別人添堵你就這麼痛快呢?”
留言的人一堆,還有朱東。朱東的留言牛頭不對馬嘴,愣愣的:一起吃個飯吧。
她還以為朱東有好多話攢著要和她說呢,等到真叫她吃飯,他隻是看著她。曉豔怪不好意思的,沒頭沒腦就說:“我表姐找的那個男人,之前也是相了二十多回親。”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了。朱東坐在那裏別來扭去。曉豔問他是不是不舒服,朱東說:“沒什麼,沒什麼,就是每見你一回我都會胡思亂想上半天。”曉豔就說:“那以後還是別見我了。不然我還得背罵名呢。”朱東訕訕地笑:“和你沒關係的,我這人就是這樣,受不了別人對我好。稍微對我好點,就找不著東南西北了。”
3
找得到北又能怎樣?朱東請她吃了幾次飯,曉豔從不推辭。甚至有一回還和他走了很遠的一段路。當時剛吃完飯,公交車等不到,朱東想打車,她卻說,要不走走吧。走了一站,又一站。曉豔說:“原來公司離我住的地方那麼近啊。”朱東好像是累了,也可能是無話可說,說了好幾次要打車送她回。可她呢,興致很高,說再走走吧,再走—站。走著走著,就碰到了一處老房子。曉豔說:“哎呀,我坐車路過好幾次都想跑下來在這裏拍照,沒想到今天真找到了。”
房子其實是新修的,什麼國民師範舊址。曉豔趴在窗戶上看了半天,裏麵是些正在裝的暖氣片。她歪著頭問朱東:“你不過來看看嗎?”朱東說:“都是新的,沒什麼好看的。”曉豔說:“今天真是感謝你,完成了我的一個心願。那時還在想,要是我能走完這段路,那麼隻要我想去做,今年恐怕沒有什麼事情做不成的了。”朱東笑著說:“走這麼一段路原來也可以成為理想啊。”曉豔不知道男人的話是不是帶點諷刺,還是確實隻有善意的好奇,說:“你笑起來讓人感覺好溫暖。”朱東說:“不能笑了,一笑臉上全是褶子,老了。”曉豔沒接話,朱東卻像是受到了鼓勵,說:“豔兒,要是你喜歡,我可以—直陪你走下去的。”男人的話又帶有象征性了。
路燈的光昏黃,曉豔這才看清地麵上全是土,說:“咱們打車吧,我不想一身灰突突地回去。知道嗎,我後來才明白那些南方人為什麼那麼喜歡平遙,她們覺得在黃土裏走上一遭也是種美好的遭遇。我可不想,我受夠了。”
顯然,在男人說些弦外有音的話時,曉豔要麼裝做沒聽見,旁顧左右而言他,要麼就保持沉默。許是男人知難而退了,此事再不提起。曉豔也沒覺得少了些什麼。她天天忙著呢。公司裏人不少,可大家都不知道在忙什麼。有回她苦悶得不行,給朱東寫郵件,說:“周圍到處是從格子間裏衝進衝出的辦事員,拿著文件的人追趕另外一些拿文件的人,一群人聚在角落裏嘀嘀咕咕,你正想說話時,其他人都一起向你發難。屋子裏人滿為患,打字員拚命敲打鍵盤。每個人都像是日理萬機。其實那些公文明明一兩句就能說清,可非得曲裏拐彎,加上老長老長皮裏陽秋的客套。真該有位大嗓門的惡棍揍他們一頓:‘停下來,你們這些瘋狂的囉嗦。安靜,你們這些隻會模仿的螞蟻。’也許得有個有力的救世主出來,我們這無聊的工作才有可能稍微有點改變。” 很難說清楚,曉豔為什麼突然會向朱東抱怨,發了郵件,她才後悔不該找他倒苦水。她對目前的工作也說不上有多討厭,她從來就沒想過要把自己的餘生貢獻給它,她不過是看中了它豐厚的回報罷了。她明白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隻是那天她的確鬱悶,誰讓老板不分青紅皂白說了她一通?還當著那麼多人。多大一點事兒啊。不就譯錯了一個詞麼。看老板暴跳如雷的架勢,好像她把他家祖墳掀翻了似的。老外也太會算計了,總說要拿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商人嘛,連盤剝都是赤裸裸的。曉豔跟著老板幹了三個月,也學到不少東西,比如怎麼做到有效率啊什麼的。但要往細裏想,到底學到了些什麼,似乎也無從談起。她天天坐在電腦前,不過是把些文件翻成中文,或者把中文譯成英文。不隻是光譯出來,還得有效率。這也是她覺得不可思議的原因。真想不到天底下有那麼多人忙著出國,忙著找她們公司辦理什麼證件和手續。能不煩嗎?明明一兩句話就說得清楚的事,可擬那些公文的人,好像就不會說點正常話,總是拐來拐去,搞得她想罵人。朱東遲遲沒給她回複。曉豔把球踢到對麵牆上,等著自動彈回來,再陪她玩會兒,打發打發時間,可那牆卻像是個無形的漩渦,把一切都攪散了。
回到撩城,來看她的朋友雖然不如起初那麼多而頻繁,可借宿的親戚卻日漸多起來。在鄭州做服裝生意的小姨,本是去包頭照顧坐月子的女兒,也專門在撩城停留了兩天。在應縣的弟弟帶著老婆來買衣服,也在她家住了一陣子。原先不怎麼走動的親戚,好像突然間又都聯係上了。時常有人來,她也沒多少反感,隻是等他們走掉後,收拾起地板來有點煩人。就是那回帶著弟弟去吃飯,打車時竟把手指給夾破了。左手中指,整個指甲蓋全擠傷了,那種鑽心的疼讓她都忘了哭。弟弟粗手粗腳地幫她把指甲蓋又扶了回去,還說:“看,就和沒碰時一樣。”
怎麼能一樣?弟弟惹了禍就走了,指甲沒及時處理,黑青黑青的,慘不忍睹。好幾回她想摳掉,可揭開看了看,裏麵疙裏疙瘩的,難看死了,又蓋了回去。過了段時間,她跑到診所找大夫,想買點創可貼。每天晚上她都要纏上創可貼才睡的。沒料到,大夫問都沒問她一聲,就把她的指甲蓋扯掉了,還說,老捂著,新指甲不容易長出來。她嚇壞了。當時診所裏一堆人,她沒好意思哭,出了門,才找了個角落放聲痛嚎。真的是嚎,傷心傷肺了,可憐見的,她的天都塌了。她打開手機想給人打電話,可不多的聯係人裏麵,好像也隻有北京的閨密胡桃理解她的心事。胡桃說:“寶貝,我要在旁邊就好了,幫你吹一吹。”兩個人說話雖是沾點孩子氣,可在曉豔聽來,心裏卻是熱的,熨帖了。
那天也正好是什麼光棍節,消失許久的朱東又給她發短信,祝她節日快樂。她說:“快樂什麼啊,剛剛還哭了一鼻子呢。”短信剛發出去,男人就打過電話來了,語氣很急,直問:“發生什麼事了?”曉豔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朱東說:“我過去陪陪你吧。”曉豔說:“不,這麼晚了,你過來,我還得收拾家。我可不想見人。”朱東就說:“我其實是想看看你。你吃東西了嗎?沒吃東西啊,這麼晚了得吃點,不然半夜會餓的。我去買點東西看你吧?”曉豔隻能說不要。其實,她心底想的卻是,要真有心,早打車到她樓下來了。他也打車送過她兩次。當時記得他還說他一朋友也在這兒住呢。如果不好意思,他也完全可以打著找他朋友的名義嘛。真要到了樓下,她好像也沒有理由拒絕他上樓來。到後來,朱東好像也是為了找話題,就說開了別的。
“你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家不害怕嗎?你應該找個合租的,多點人氣兒。碰到像今天這樣的事,說不定有人給你煲湯呢。”曉豔沒接話,該死的朱東又加了一句,“再說,你不是住在一樓吧?現在冬天小偷可多啦,你回家前可得把每個房間都打開看一看。”
曉豔說:“你什麼意思啊朱東,你打電話過來就是為了嚇我嗎?”
朱東連聲說對不起。掛了電話,曉豔才想起來,就是啊,自己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間幹什麼呢?多浪費。萬一屋子裏藏個小偷,危險不說,還不把她嚇死?想著每天回家的頭一件事不是去打開電腦聽音樂,而是每個房間細細巡查一遍,看看藏沒藏陌生人,不瘋也要得強迫症。有些事不能細想。真是崩潰。
她幾乎沒再多考慮什麼,就把房子出租的信息貼到了撩城的各個網站上。
4
擦地板時,曉豔順手打開了那個—直緊閉的小房間。到處都是書,連不大的折疊床上也靠牆碼了一排。床單很幹淨,都住進來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這床感覺還像是新鋪的?曉豔順勢坐在床上,看見有的書包了封皮,有的沒有。也是百無聊賴,—本本翻過去,她就那麼撞開了那本角落裏的《世界簡史》。沒打開前她還納悶兒呢,這麼—本書還包什麼封皮?結果,卻是—本日記。
這個陽光溫暖的中午,曉豔本來是想打掃衛生,結果卻沉浸到了一個男人的故事中。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她想到的頭一件事就是和北京的閨密胡桃打電話。曉豔說:“知道嗎知道嗎,我的房子裏竟然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胡桃對她的一驚一乍好像早就習慣了,說:“能有什麼秘密啊?難道發現了傳世的金磚?”顯然,這個在北京打拚的女人心中,沒有什麼比金子更吸引人的了。曉豔說:“其實也沒什麼,我偷看了_一個男人的日記。”胡桃說:“男人的日記?男人的日記裏能寫什麼?無非是些雞鳴狗盜,偷情豔遇。他是幹嗎的?要是個貪官你也可以把他的日記傳到網上曝曝光。”胡桃的話也是太刻薄了,不過她說得也確有道理。維佳的日記中記錄了些什麼呢,真要平心靜氣地看,也隻不過是和一個姑娘的相愛史。
那是怎樣的相愛?一個男人放棄了自己的家庭,放棄了相戀七年的妻子,突然與遠在千裏之外的王丹丹好上了。這樣的好,在常人看來,簡直就是發瘋,是自討苦吃。也確實如此,王丹丹來到了撩城,也不工作,看起來好像是維佳不想讓她出去工作。王丹丹的原話是,“維佳是害怕我認識更多的人,給他戴綠帽子呢。”曉豔琢磨不透,這話是男女間的調情呢,還是指責男人的自私。他說是靠自己的努力能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其實卻無形中切斷了女人與外部社會的聯係。他又不常在家,有時在廠裏,有時在外麵跑銷售,偶爾團聚也是周末。
曉豔越讀越不是滋味。不對啊,這樣發展下去,哪裏會有什麼好下場?曉豔是替維佳著急,日子不是這麼過的。她甚至搞不懂那個叫王丹丹的姑娘是怎麼想的。在維佳的記錄中,王丹丹曾當著維佳的朋友誇自己的男人,說他“大氣,有責任心,勤勞”。王丹丹判斷的出發點是,“維佳天天都給我洗腳呢。”一個男人把女人慣成這個樣子,不像話,反了天了。維佳對於王丹丹的口無遮攔毫無辦法。不過,他好像也蠻喜歡王丹丹的坦誠。
胡桃說:“豔兒啊,你就別感慨了,老掉牙的故事,有什麼好感慨的呢?天底下,孤男寡女耐不住寂寞苟且勾搭的事多了去了。”曉豔說:“好吧,好吧,這確實不過是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的故事。隻是你知道嗎,維佳和王丹丹的故事還上了《知音》雜誌。”那頭的胡桃也來了興致,說:“是嗎?那可能是《知音》的稿費高吧?”這和稿費有什麼關係?北京的女人都鑽到錢眼兒裏去了嗎?曉豔好奇的是,如此說來,那個維佳和王丹丹,應該也是某個圈子裏的公眾人物了。曉豔從沒想到自己也會有機會如此接近所謂的名人,心裏也有了窺視的小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