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擔心的段子心裏也漸漸有了底,其實模仿小洪飛不難,她的功夫主要都在嘴上,基本沒有武戲。碧麗珠覺得還可以加上自己原有的優勢,比如吹薩克斯,還可以編排點滑稽舞蹈。每天一遍一遍地看小洪飛的演出碟,看多了她覺得有點惡心,不知道是不是孕期反應,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想吐。碧麗珠撫摸著肚子,想到出生之前,這個小生命每天都要在肚子裏聽自己說這些不幹淨的話,她就盼望著,無論如何,要是個兒子。

當體重順利增加二十斤之後,碧麗珠開始琢磨自己的新造型了。她上街去找大花圖案的棉布,找來找去,沒找到滿意的。回家之後,她把被麵拆下來,圍在身上,綠底,大粉花,襯得自己的這張臉俗豔又喜氣洋洋,就是這個效果。她看著鏡子裏的人,一瞬間,有點恍惚,這是誰呀?誰站在我的家裏?這個人,簡直是一頭豬啊!一陣惡心。她忍住要吐的衝動,從抽屜裏摸出剪刀,對準一個粉色的花瓣剪下去。

她用被麵為自己做了一個吊帶背心,一條肥大的裙褲。小洪飛穿的是裙子,她要穿褲子,這樣跳舞方便些,並且會襯托自己的腰身更難看。做完之後,她又把剪刀對準了頭發。

頭發,是她的心愛之物。她的頭發好,黑,直,而且硬。從少女時代起,她就留長發。在老家的時候梳辮子,進了城就—直披著。張順水也喜歡她的頭發,以前總幫她梳。自從有過小紅那個女人,就再沒梳過了。那個女人,是一頭波浪卷發。碧麗珠進城後—直想燙一次頭發,但是始終沒舍得。等丈夫出了和小紅那檔子事之後,就徹底斷了燙頭的念頭。

此刻,她對著頭發躊躇起來。梳兩個髻也是可以的,像小洪飛那樣,一副天真的傻丫頭樣。她對著鏡子卷起頭發,可是,悲哀地發現,這張臉已經不天真了。一股淒涼從心底升上來。就快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剪吧剪吧,還留著這觸目傷情的東西幹嗎?不剪,生了孩子之後也會大把大把地掉。想到這兒,她舉起剪刀,果斷地下了手。

離碧麗珠醜角登台還剩一個星期的時候,徐春在他姐姐的陪伴下,以祝讚懷孕為名前來看望碧麗珠。碧麗珠心裏明白,老板這是來檢查新活來了。

徐春進門前,她已經從化妝到服裝準備停當,張順水也簡單換了身演出服。等姐弟倆一進門,徐春的姐姐當時就“哎呀”一聲,像看大猩猩一樣把碧麗珠前後左右瞧了個遍,然後對著徐春大發感慨,我就說,珠妹子那是幹什麼像什麼!徐春也麵露喜色,碧麗珠的這個造型首先就成功了_一半。

接下來試活。戲走到一半,徐春已經笑得合不攏嘴,連連叫停。行,我看就這麼弄吧,不用再演了,趕緊歇會兒,別再累著了。然後他興奮地給張順水點了一支煙,順水,這麼著,剩下這一個星期,珠妹子就別在劇場露麵了。等日子一到,再隆重亮相!這可是本城二人轉劇場十多年來的第一個女醜啊!哥得好好宣傳—下!徐春的姐姐也隨聲附和,對!得造造聲勢,把人都忽悠來!徐春白了她一眼,啥忽悠啊?人家珠妹子這是真本事,不看,他們後悔!

徐春回到劇場,立馬找來一家廣告公司的負責人,要求一星期之內,報紙、電台、電視都要上文字廣告:春華劇院第一美女變醜女,七月十八日揭開謎底。廣告公司的人玩味著廣告詞,不錯,言簡意賅,有誘惑力。圖像呢?徐春說,不要圖像,想看就來劇場。對方想了想,說,徐老板,要不這樣,你給我一張演員以前的美女照,越漂亮越好,放在圖像的左邊,右邊呢,留白,打上一個問號和倒計時的日期,一天一個日子,直到七月十八日,您看怎樣?徐春一拍他肩膀,行啊!就這麼著!我還要印一萬張宣傳單,再給我弄兩個噴繪,一個掛在劇院裏,一個掛在劇院外麵。春華也該折騰一把了。徐春笑道,讓那些小場子見識見識,什麼叫氣派!

七月十八日,是個大熱的天。又熱又悶。雨醞釀了一白天也沒下來。到了晚上,人們都在屋裏呆不住了,紛紛湧到外麵乘涼。

演出前半個小時,春華劇場門前的小廣場已經聚滿了人。人們議論的主題隻有一個:碧麗珠今晚上會以何種造型出場?會有什麼出彩的活?十年來本城第一個女醜的這次亮相,能火還是能砸?

徐春站在二樓的辦公室窗口,看著人群,臉上露出笑意。一個星期的宣傳沒白做,場子今晚爆滿,明天的票也預售完了。現在就看碧麗珠的造化了。他到衛生間洗了手,回來後恭恭敬敬給關老爺上了三炷香。然後,決定到後台去看看碧麗珠。

走到一樓樓梯口,迎麵碰上小綿羊。她看到徐春,甜甜地叫了聲徐哥!徐春說,正好,陪我去看看碧麗珠。小綿羊不情願地跟在他身後,嘴裏嘟囔著,這架勢拉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嫁人呢!徐春回頭看了她一眼,我告訴你啊,今晚上別惹她不高興。小綿羊一撇嘴,沒吭聲。徐春又說,明晚陪我去打牌,完了我請你吃宵夜。

兩人來到化妝間門前。小綿羊敲門,裏麵傳來碧麗珠的聲音,進來吧!推開門,小綿羊驚呆了。

撲麵而來的是翠綠與豔粉兩種觸目的顏色,一個肥胖的軀體被裹在其中,上麵露出兩條粗壯雪白的胳膊。再往上,一張色彩分明的臉呈現在眼前,顴骨處是兩小團粉紅的胭脂,眉毛塗得很誇張,眉梢向下呈八字,猩紅的嘴唇閃閃發光,唇上還粘了一顆媒婆痣。更要命的是,頭發短得露出肥膩膩的脖子不說,頭頂居然對稱地夾著兩個粉色蝴蝶結。

小綿羊對著怪物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碧麗珠啊!徐春那邊已經開口了,喲!珠妹子都收拾好了,我在下麵可等著給你鼓掌了,哈哈。碧麗珠嘴角動了動,什麼都沒說。徐春四下看了看,覺得沒什麼意思,妹子,你先歇著,回頭讓我姐給你送兩瓶水來。說完出去了。

小綿羊小心地從碧麗珠身邊繞過,坐在梳妝台前,開始化妝。她預料到了碧麗珠會更加肥胖,但是變得這麼醜她無論如何沒想到。她見過女醜,但是沒見過為了扮醜做出這麼大犧牲的。她不時地從鏡子裏掃視碧麗珠,心中競莫名地生出一絲畏懼。

臨開鑼前,保安突然過來敲門,珠姐,楊老板派人送來兩個大花籃,放哪?碧麗珠打開門,保安嚇了一跳,試探著叫了一聲,珠姐?碧麗珠不耐煩地說,是我。保安馬上遞上來一張名片。楊景榮。碧麗珠一猜就是他。她聽到小綿羊起身,準備上台了。故意提高嗓門問,多大的花籃?保安把手一抬,足有兩米,一色的紅玫瑰,老喜慶了。碧麗珠臉上泛起得意的笑容,搬台上去吧。

這天晚上,十來個媒體記者和全場觀眾共同見證了碧麗珠的轉型首演。她以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扮相和全新的段子征服了在場的所有人。

站在舞台中央,碧麗珠像換了一個人。當醜覆蓋了全身,她不再取悅任何人。美作為一件衣裳,被她徹底脫掉了。她覺得從未有過的自由,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而她就是一切。她如女王般掌控著劇場的氣氛,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魔法棒,指向觀眾,心裏默念“笑”,下麵就掌聲、爆笑聲一片。

她找男觀眾上台來做互動遊戲,戲弄他們,用語言攻擊他們,他們訕訕地笑,不敢發作,最後幾乎都露出討好的神情請求她嘴下留情,放過他們。

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觀眾們被彼此的掌聲、呼喊聲相互感染,叫著碧麗珠的名字,瘋狂了。他們不想讓碧麗珠下台。最終返場兩次,加唱了一首歌,外加兩個小段子,才得以脫身。而接下來上場的楊洪波,竟然遭遇了在春華登台以來的頭一次倒彩,被一些刺頭觀眾連喊“下去!”站在舞台上感到尷尬的那一刻,楊洪波和後台的眾多藝人_起,率先意識到,碧麗珠,火了!有時候,火,就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像變魔術一般,令人驚歎,令人無奈。

那天晚上,演出結束後,當觀眾戀戀不舍地離開春華劇場,天空中突然響起一個炸雷,憋了一天的一場大雨痛快淋漓地瓢潑而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碧麗珠始料未及。本城發行量最大的晚報第二天就以“遼寧第—女醜碧麗珠”為題,刊發了專訪文章。配發的兩張照片,一張是以前拍的美女照,一張是女醜首演的劇照,強烈的視覺衝擊,專訪中的溢美之詞,引起了讀者的好奇。接下來電台、電視台也在新聞中報道了此事。“遼寧第一女醜”在不斷宣傳中很快演變成了“關東第一女醜”。一時間“女醜碧麗珠”成了本城重大的文化事件,人們在議論的同時,也紛紛湧向了春華劇場。

最高興的自然是徐春,這幾天樂得合不攏嘴。碧麗珠的演出現在已經被調到了壓軸的位置,雖然楊洪波和小福貴心有不甘,但是也無話可說。大牌壓軸,這是規矩。什麼是大牌?吸引上座率的就是大牌。徐春正盤算著和碧麗珠簽一個演出合同,趁著現在剛火,價錢可以壓低點。張順水自然也是高興的,雖然火的不是他,但二人轉就是這樣,一人火了兩人都跟著受益。何況,火的還是自己的老婆!

碧麗珠的感覺要複雜得多。首先,她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一下子應付這麼多記者,讓她頭疼。他們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要改女醜?是啊,那麼漂亮的一個女角,色藝俱佳,為什麼突然改走醜的路線呢?碧麗珠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原因,她不能說。記者於是引導她,是不是想填補我市沒有女醜的空白?碧麗珠隻好答“是”。記者還不甘心,試探地問,有沒有年齡方麵的考慮?潛台詞是年紀大了,不美了嘛。碧麗珠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果斷地說,沒有。他們的問題層出不窮,很多問題,碧麗珠都不明白問的是什麼,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開始討厭鏡子。每天除了演出之前化妝,她不再照鏡子。她惡心鏡子裏的那張臉。從前那張令她看不夠的臉消失了,並且永遠消失了。

她也討厭周圍的人。徐春現在嘴像抹了油,天天珠妹長、珠妹短的,肉麻得讓她受不了。小綿羊現在對她畢恭畢敬,化妝間幾乎讓給了她,每天都在家化完妝才過來,好像碧麗珠隨時會欺負她。其他人呢,看她都像看大猩猩。她還習慣不了這些目光。

現在唯一令她喜歡的地方是舞台。從十八九歲第一次登台開始,直到今天,她才開始享受舞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張順水說什麼她似乎也聽不到,因為他的台詞已不再重要。觀眾們就是來看她,聽她的。她隨便說點什麼他們都笑。演出的走向是她引導的。對她,他們不再吝惜掌聲。盡管她在表演醜,醜得俗不可耐,但是,當掌聲雷鳴般地響起的時候,她站在舞台中央,卻常常有種錯覺——此刻,她是被所有人寵愛的。

有人不知趣地喊了一聲,碧麗珠——罵他!她知道有觀眾想聽“罵夫”了。但現在的碧麗珠已經不是從前的碧麗珠了。趁著台下還沒形成氣候,她朝叫喊的人嗔怪地一笑,誰家老爺們不犯點錯誤,你就抓著人家小辮子不放啊?咋這麼小心眼兒呢?比我心眼還小。對,就說你呢!別假裝瞅別人。哎喲,臉咋紅了呢?觀眾笑起來。一輩子難忘的恥辱,就這樣讓她輕鬆化解。變化就這樣來了,充滿層次感,掀開一層,還有下一層。

她開始頻頻被徐春帶出去參加各種酒局。碧麗珠活到快四十歲才知道,走出春華劇場,舞台還有很多。也才發現,離開春華,徐春又掛上一張新麵孔——謙卑,甚至有點低三下四。原來老板也不容易。

令她刮目相看的還有小綿羊。她看得出,小綿羊經常陪徐春出來喝酒,跟很多人已經很熟,在酒桌上說起葷口來毫無顧忌,賴起酒來媚態叢生,有時替徐春敬酒,有時替徐春擋酒。她終於明白了,小綿羊對徐春來說,不隻意味著唱開鑼。

她要求自己接受這一切,二人轉演員從來不在乎把自己放低。從根上說,這一行就是賣唱的。自己現在紅了,人家看得起了,得高興。再說了,得給老板長臉。徐春在酒桌上已經表示好幾次了,要給她加薪,說要比小福貴的價碼還要高。因為懷孕的緣故,酒已經不喝了,給人當盤菜,有什麼不行的?她在心裏說服著自己。但是她不喜歡。她不能像小綿羊一樣,享受這些場合。當腹中胎兒蠕動的刹那,內心會忽然湧起一絲難過,讓她一下子什麼也咽不下去了。

徐春遲遲不和碧麗珠談薪水的事,碧麗珠並不很急,張順水卻著急。別的場子已經有人偷偷找到張順水,遊說他們夫妻跳槽了。還有兩個演出經紀人聯係碧麗珠,希望她出去走穴。但是碧麗珠的意思是,先看看徐春的態度。雖說做女醜是被徐春逼的無奈之舉,可畢竟是在春華紅的,做人得講個義字。

這天演出結束,碧麗珠回到後台,發現手機裏有一條來自楊景榮的短信。楊老板要請她吃飯,祝賀她轉型成功。碧麗珠看著短信,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她憶起了兩年前和楊景榮的第一次會麵。嚴格來說,是她第一次見楊景榮,而楊景榮已經坐在觀眾席裏欣賞她很久了。

那次見麵,是碧麗珠原來唱過的一個小劇場的老板牽的線。一進酒店包房,她就憑一個女人的直覺,敏銳地洞悉了這個中年男人目光裏的內容。他喜歡她。而且,這喜歡,不是一天兩天的心血來潮。雖然他在盡量掩飾,甚至表現出一點習慣性的倨傲。接下來的談話,印證了碧麗珠的判斷。他談到她的很多次演出,某一個段子,前後兩次台詞或唱腔有什麼細微的不同,在不同時期服裝、發型的變化,以及她的口頭禪,一些習慣動作。他說得有—點嚴肅,似乎在和她探討二人轉藝術,但是,碧麗珠捕捉到的是另外一些信息。她客氣地和他談著,心裏卻像有一朵花,香香地開了。又談了一會兒,花開到了臉上。飯吃到中途,劇場老板出去接電話,然後一直沒回來。碧麗珠漸漸緊張起來,緊張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興奮。而沒有了第三者在場,楊景榮反倒放鬆了,表情溫暖起來,語氣也柔和了。他似乎意識到了碧麗珠的顧慮,不再敬酒,隻不停地給她夾菜。還體貼地告訴她,哪一道菜美容,哪一道補氣血,每一道都是精心為她點的。

吃罷飯,他親自送她回家。兩人並排坐在後座,一路上,幾乎什麼都沒說,又仿佛說了很多。從汽車裏出來,碧麗珠一邊往家走,一邊感受著後背上灼人的目光,悵然若失……

第二天中午,碧麗珠早早來到了吃飯地點。經過二樓的一麵巨大穿衣鏡時,她迅速掃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確定今天的衣服到底還是穿錯了。好在耳環選得很好,將臉襯托得生動了些。坐在包房裏,碧麗珠用手拽著緊箍在身上的連衣裙,有一瞬間,竟然產生離開這裏的衝動。但是理智控製了她,就憑人家每周一次捧場的誠意,這頓飯,也是應該留下來吃的。

楊景榮在服務員的引領下走進了包房。他親熱地握住了碧麗珠的手,有點誇張地說,哎喲!讓大明星久等了。碧麗珠有點不好意思,什麼大明星,楊老板笑話我。兩人落座,點菜。氣氛比上次見麵親切了很多。楊景榮的眼裏始終流動著笑意,但是,碧麗珠意識到,有一種東西消失了。

酒菜陸陸續續上來。碧麗珠說,一晃兩年了,真快!她盯著楊景榮,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見麵的情景。楊景榮爽朗地笑了,是啊,—不留神,你就成大明星了。說完,端起酒杯,來,哥哥敬你—杯。人紅了,可別不認識我啦!碧麗珠收回思緒,笑道,楊老板抬舉我,妹子就是一唱二人轉的。她端著酒杯,躊躇了’一下,喝了一口。接下來的談話都圍繞著二人轉的醜角表演展開。楊景榮顯得很興奮。他說,“罵”和“傻”,在二人轉的醜角戲裏都是有傳統的。現在啊,碧麗珠‘罵”的風格已經形成了,但是,順水兄弟的“傻”還不到位。什麼叫珠聯璧合?不能瘸腿啊!他還說,碧麗珠的正戲不能丟,這是她的優勢。現在,會唱全本老戲的演員越來越少了,碧麗珠可以在表演過程中植入部分優美唱段,這樣才能雅俗共賞,有大家風範。碧麗珠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這些想法她在心裏都琢磨過。如果換一種場合,她會非常願意探討。但此刻,卻興味索然。因為她已經看出來了,楊景榮今天不是來敘舊的。

她找了個茬口將楊景榮的話截斷,問道,楊老板今天約我來,有什麼事吧?楊景榮一愣,臉上隨即重新堆上笑容。還真有點小事,妹子不問,我都忘了。是這樣,我有個開夜總會的朋友,托我問問妹子,能不能到他那裏唱個一年半載的,價錢嘛,絕對比你現在高很多。碧麗珠沒吭聲。楊景榮給她夾菜,妹子考慮一下,去不去都沒關係,我就替人傳個話。碧麗珠笑了,這是賺錢的好事,多謝楊老板。我回去跟我們家那口子商量一下。楊景榮點點頭,還有件事,我弟弟的桑拿中心,就是去年開業時你去過的那個,下個月店慶,希望妹子能抽空再去給演幾天。

碧麗珠一聽,眼前立刻浮現出那個燈光昏暗的桑拿浴休息大廳。小舞台不足八平米,台下是一排排躺著的男男女女,足療師坐在床尾,手在按摩的過程中發出“劈啪”的響聲。此外,客人與按摩小姐的調笑聲、服務員的吆喝聲不時傳來,偶爾還有酒嗝聲、放屁聲。碧麗珠就在這嘈雜聲中表演,不時有赤裸上身的男人從眼前走過,朝她打一兩聲口哨。碧麗珠上次礙於楊老板的麵子,硬著頭皮演了三天,回來就發誓再也不去了。

她對楊景榮笑笑,楊老板,妹子最近身體不大好,一天演兩場,恐怕吃不消,桑拿中心的表演,您還是請別人吧!楊景榮聽後,先是吃驚,然後一臉失望。

回到家,碧麗珠把楊老板請她轉場到夜總會的意思跟張順水說了。張順水心裏不大情願跳這個槽。這麼多年,楊老板喜歡碧麗珠,他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一來,據他的判斷,兩人應該是清白的。二來,碧麗珠現在紅了,她想做的事,他是攔不住的。所以,張順水沒直接說不去,隻是說,明天去找徐春,問清楚春華這邊的意思再衡量去留。碧麗珠也明白張順水的小心眼,但她的意思和張順水一樣,除了怕人說忘恩負義,她還有一個顧慮——夜總會不好唱。站在劇場的舞台上,她多少還有點尊嚴,而站在夜總會的舞台上,她覺得自己就是要飯的。

第二天,當張順水打手機聯係不上徐春,直接來到春華劇場想等他時,卻吃驚地發現,春華劇場大門緊鎖。門上貼著一張紙:劇場整頓,暫停演出。

張順水馬上撥打徐春的電話,仍然關機。他又調出徐春姐姐的電話按出去,不在服務區。他意識到,真的出事了。這時候,皮猴的電話進來了。電話那頭傳來急切的聲音,哥,老板被逮起來了!啊?啥時候的事啊?昨晚上,我也剛知道。因為啥呀?皮猴說,昨天夜裏,徐春打麻將的時候,突然來了警察,說有人舉報他們聚賭、吸毒,把一夥人都給帶走了,小綿羊也在場,今天一早派出所通知的我。張順水問,為啥通知你呀?那啥……我是被當成小綿羊家屬通知的,還通知了徐春他姐。哦,你見著小綿羊了?我跟大姐去了,不讓見。聚賭、吸毒,這可都是大事啊!是不是得判刑啊?不知道啊!徐春他姐托人打聽去了。張順水站在劇場前的廣場上,大太陽照著,身上已經掛滿了汗。他的眼睛掃過劇場大門上那張紙。那紙誰貼上去的?馮五。馮五?為啥呀?大姐說,馮五要漲房租,不讓演了。我靠!張順水一腳踢飛一個空礦泉水瓶,我得趕緊回家告訴我媳婦一聲,有什麼消息趕緊給我打電話啊!說完就要收線。皮猴那邊忙叫了一聲哥,先別撂,我這還有事求你呢。什麼事?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得跟著大姐跑跑腿,你跟珠姐幫我帶—下孩子行嗎?孩子?誰的孩子?嗯……小綿羊的。啥?張順水又是一驚,她有孩子?我怎麼不知道?哥,有空再跟你細說,我一會兒把孩子送你家去,行不?張順水的頭都大了。行行行,就先這樣吧。他按斷電話,匆匆往家趕。

到家沒一會兒,皮猴就把孩子領來了。是個男孩,四五歲的樣子。碧麗珠連問怎麼回事?誰的孩子?皮猴指指張順水,我都告訴我哥了,你問他,我得先走了。說著開門出去了。張順水把發生的事跟妻子講了一遍,聽得碧麗珠一會兒一句“我的媽呀!真的嗎?”聽完,撫著肚子坐下來,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接下來,張順水的手機就不停地響起來,小福貴、老吳、楊洪波都打來電話,互相詢問,印證彼此得到的消息是否一致,又不免推測一番,感慨一番。

到了晚上,夫妻倆沒有等到更新的消息。皮猴在電話裏隻說,明天還得陪大姐跑這個事,孩子就先放你家吧。張順水坐在窗口吸煙,麵色沉鬱。上床前,他忽然對碧麗珠說,要不,你告訴楊老板,咱還是去他朋友的那個夜總會吧。碧麗珠望著他,半天吐出一句,虧你想得出,這時候!

第二天,終於有了最新消息,皮猴來電話說,尿檢結果出來了,陽性。說完,重重歎了一口氣。張順水的心“咯噔”一下子。沒過多久,老吳又來了一個電話,兩人嘮了很長時間。放下電話,碧麗珠忙問怎麼回事?張順水說,老吳告訴我,小福貴想換場子,要去河北,歌舞隊也去,讓老吳跟他—塊走。老吳說,這時候走,太不仁義了,征求我意見。我能說什麼?他還說,人老了,出去跑不動了,實在不行,就重操舊業,買個機器,配鑰匙。碧麗珠聽完,歎了口氣,春華一倒,得有一大半人日子不好過了。張順水說,還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碧麗珠看著張順水,我覺得老吳說得對,這時候走,太不仁義了。張順水白了她一眼,就你仁義!傻不傻啊!

又過了兩天,張順水實在坐不住了,對碧麗珠說,我看春華八成是要倒了,得出去找點後路了。說完,不等碧麗珠說話就出了門。碧麗珠看著小綿羊的兒子,心裏也是亂麻一團。小綿羊被抓起來,碧麗珠心裏是有一絲痛快的,但是看到她有個這麼小的兒子沒人管,那顆母親的心又冷恤起來。

中午,她正在給孩子煮麵,有人敲門,以為是張順水回來了,開門一看,卻是徐春他姐。幾天沒見,她像老了好幾歲,一頭短發淩亂不堪,眼窩深陷。碧麗珠心裏一陣難受,一把拉住她,大姐,快進屋來。徐春他姐想笑—下,沒笑出來。進屋看到了小綿羊的兒子,問道,這孩子送你這來了?碧麗珠有點奇怪,大姐認識這孩子?徐春他姐擺擺手,也不知道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