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蘇蘭朵

碧麗珠將最後一枚亮片小心地粘在鼻翼,對著鏡子仔細看了看,起身,收拾化妝品。小綿羊站後麵等半天了,一屁股坐下去,差點踩到她的腳。碧麗珠心裏不痛快,但沒說什麼。她很累。

坐在化妝台後麵的破沙發裏,她點了一支煙,目光瞥在小綿羊的腿上。這是一雙迷人的腿,修長,筆直,飽滿,緊致。此刻,它們被包裹在黑絲襪裏,彎曲著從椅子前端斜伸出來,小腿和腳踝在高跟鞋的烘托下,線條無可挑剔。碧麗珠將目光滑開,下意識地拽了拽超短裙。最近又有些胖了。

皮猴從外麵進來,不知從哪弄來一個手持電動小風扇,湊到小綿羊身側,殷勤地吹起來。到底還是年輕啊!碧麗珠在心裏感歎。打扮停當的老公張順水早跟著別人到外麵涼快去了。

小綿羊來路不明,聲音嗲嗲的,一忽說是魏三藝校畢業的,一忽又說以前在夜總會唱過,還做過迪廳的領舞。老板徐春是見過世麵的人,繃著臉聽了半天,隻說,先試一星期。又問,叫什麼?於麗麗。這名字不行。徐春盯著她想了想,我看就叫小綿羊吧,和皮猴,正好一對!海報這就貼出去了。張順水私下裏問過皮猴,在哪裏撿的這麼個搭檔?皮猴隻是嘿嘿笑,不說。張順水隻好拍拍他的肩,對人家,巴結點,別半道又跑了。皮猴原來的搭檔是藝校一起畢業的小師妹,兩人唱了不到半年,小師妹就跟一個有錢的老板走了。

這丫頭不會唱戲。第一個晚上下來,碧麗珠就跟張順水說。還用你說?張順水不屑,你看那兩步走,腳軟綿綿的,沒練過。徐哥一眼就看出來了,要不怎麼叫小綿羊呢,哈哈。碧麗珠也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徐春這是拿她當畫使喚呢。

不想,小綿羊對碧麗珠構成了威脅。三天下來,本事露出來了。敢唱《青藏高原》,還穿超短裙勁舞。場子沸騰了。一個墊場的,竟然出現了點單。而且是三張。這待遇,以前隻有碧麗珠一個女角享受過。

春華劇場的二人轉演出,每晚固定四組。中場有雜技表演和歌舞。照例第一組是熱場的,皮猴的前任搭檔走了之後,徐春馬上用了新來的一對,眼看著要把皮猴擠走了,不想來了個小綿羊,局勢迅速扭轉。現在兩對一三五二四六輪流上,一副PK的架勢。碧麗珠和張順水在第二組,表麵上是以張順水的男醜為主,實際上碧麗珠的戲—點不弱。她能歌善舞,會唱老戲,還有一絕活——吹薩克斯。後麵兩組,男角都是腕。一個是俊男楊洪波,出過個人演唱專輯,網上可以下載,女粉絲一大群;一個是醜帥全能,文武兼備的小福貴,演過電視劇。兩人都在春華唱了四五年了,根子硬,碧麗珠夫婦比不了。

張順水繞回來,手裏拎著半截雪糕,老婆,潤潤嗓兒……碧麗珠晃了晃手裏的煙,示意不吃。小綿羊在鏡子裏看到了,停下手,對皮猴說,去,給我買一支來!皮猴應聲剛要出去,張順水忙說,這就要開鑼了,你別到處亂跑。我去給你買!“買”還沒落定,後屁股就挨了碧麗珠一腳,哪兒顯著你了?皮猴見狀,忙說,我去我去。一溜煙出了門。張順水瞪了媳婦一眼,追了出去。

小綿羊在鏡子裏看著碧麗珠,狠狠地翻了一眼,正巧被她看見了。碧麗珠心裏不舒服,將氣撒在煙上,使勁吸了一口,又呼地吐出來。到底忍不住丟出一句,也不怕眼珠子翻下來,掉地上找不著。小綿羊並不生氣,一邊化妝,一邊回敬道,我眼眶子深,掉不下來。就算掉下來,也有人搶著給找。說完又瞥了一眼碧麗珠,目光似有得意。碧麗珠舉著煙,斜著眼瞧了她片刻。小綿羊正在塗睫毛膏,手擎著睫毛刷正一根一根地挑。碧麗珠突然抬起腳,對準椅子就踹過去。覺得自己是盤菜了是不?小綿羊後背受了力,“撲”地一下趴在化妝台上。下巴在桌上一墊,咬了舌頭,竟流出血來。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尖著嗓子號哭起來。外麵的人聞聲紛紛趕來,小小的化妝間—下子擠得滿滿的。

碧麗珠沒料到會變成這種局麵。按她的設想,她踹了小綿羊,小綿羊就應該立馬躥起來,撓她臉,或者拽她頭發,伴著腳部動作,然後兩人迅速扭作一團,直到別人來把她們拉開。一定是偏護她碧麗珠的人多,小綿羊才來幾天?沒想到這麼不禁揍。皮猴麵露怨色,瞟了一眼碧麗珠,卻對著張順水,哥,賞口飯吃吧。張順水掛不住了,一伸手,拉住碧麗珠的胳膊,聲音低沉卻充滿了力道,跟我出去!碧麗珠將胳膊一甩,對著小綿羊,就欺負你了,怎麼著?怕欺負就別出來混!張順水再次伸出了手,鉗子一樣攥牢老婆的胳膊,將她拖出人群。

徐春是在牌桌上聽說這事的,當時是晚上七點二十分,離開場還剩十分鍾。琴師老吳打的電話,簡單講了碧麗珠打了小綿羊的事,徐哥,小綿羊說舌頭壞了,今晚上唱不了了。徐春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唱不了就不唱,把另一對調來。對了,徐春提高了嗓門,告訴張順水,讓他和他老婆墊場,唱開鑼,救場的不來就甭下來!說罷,沒容老吳答話就狠狠地撂了電話。

事不趕巧,與皮猴小綿羊PK的那一對今晚這邊沒戲,就接了一家夜總會的活,一個老板給母親辦大壽,給的錢多,說什麼也不肯過來。再打,就關機了。徐春聽了老吳的彙報,看看表已經七點二十五分了,對著話筒咆哮道,告訴張順水,讓他老婆上,可勁得瑟!不唱滿一個點別下來!

臨上台前,老吳拍了拍張順水的肩,對下邊,多討好著點。張順水感激地點了點頭。

鑼響了。張順水緊了緊腰帶,又踢了兩下腿,口裏喊了聲“嗨——”。碧麗珠知道,他這是要翻著跟頭上去了,不覺心裏一緊。張順水不翻跟頭上台已經好多年了。他們夫婦不是科班出身,這點本事都是自己練的。練跟頭那陣,張順水二十多歲,兩人成親沒多久。為什麼要練跟頭呢?因為要進城。婆婆不喜歡珠兒,嫌她不安分,不願意幹農活,四處唱紅白喜事。當然,婆婆也不喜歡張順水,常說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生了你這個二流子!

劇院還有些雜亂,有些觀眾剛剛入場,正在找座位。墊場的戲是不好唱的,有多大本事都會被忽略。張順水的跟頭翻得還算利索,碧麗珠舒了一口氣。就在雜遝聲中,張順水開始講笑話。不停說著拜年嗑,隻敢拿自己砸掛,不敢砸觀眾。接下來唱歌,氣氛好了些,掌聲也熱烈了些。唱是張順水的最強項,這幾年他基本都是靠唱,輕易不動武。三十分鍾的時間,媳婦占了一半,剩下十五分鍾,一會兒就過去了。每天的演出是很輕鬆的。他很享受現在的工作,很久沒有琢磨新花樣了,人也胖了。碧麗珠有時候想說他兩句,這個行業,競爭是非常激烈的,每天都有新演員排著隊來試活。但想想也都四十來歲的人了,拚命也拚了快二十年了,就忍住了。他不琢磨,碧麗珠琢磨。反正都是一家人,有絕活就行,管它誰練呢!兩口子互相幫襯,比上不足比下也算有餘了。春華劇場是城裏最大的二人轉場子,一般的演員,一晚上每對都能拿到二三百元,還想怎樣呢?不想出了這種岔頭,碧麗珠覺得有被打回原形的苦澀。

張順水折騰到二十五分鍾的時候,下麵開始騷動。按常理,這意味著女角隻剩五分鍾的戲了。不按常理,也有可能今天張順水就是獨角戲,可演出單上明明寫著碧麗珠的名字啊?有些人就是衝著她來的。下麵有人開始鼓倒掌。碧麗珠在台角不停向張順水打著手勢,意思是叫她上去。但張順水就當沒看見。隻聽他說,今天我賣賣力氣,給各位好朋友練手絕活。今天買票的都來著了,輕易我不練。說完,就讓皮猴抬上來一張桌子,往手裏吹氣,準備從桌子上空翻過去。

這是要拚命啊!碧麗珠顧不得許多,一個箭步衝上台去,攔在張順水和桌子中間,你_人玩得挺好啊?不讓我上來我就上不來了?就你一個人長腿了?說著一扭腰肢,甩開兩條腿跳了一段踢踏舞,掌聲四起。跳畢,碧麗珠對著觀眾,我告訴你們他的絕活是什麼,就是從這桌子上一翻,哢——桌子腿折了!笑聲。掌聲不熱烈,再熱烈點,看看我給你們來點絕活!掌聲,口哨聲。碧麗珠示意音響師,開唱。

碧麗珠連唱了三首,伴奏帶都是她花錢請人重新混音的,節奏強勁,為了配合舞蹈,燈光師換了鐳射燈,強悍的閃爍間,隻見碧麗珠甩開一頭長發,搖頭、擺臂、扭臀、彈腿……小綿羊站在舞台邊緣冷眼瞧著,嘴角露出一絲不屑。她的下巴已經腫了。

這一通連唱帶跳下來,碧麗珠大汗淋漓。張順水邊拿手絹給她擦汗,邊說,真夠賣力氣的。轉身對觀眾,下麵我再給大家露一手。話音剛落,碧麗珠搶前一步,將他往後一搡,誰稀罕看你呀?來看誰來了不知道啊?下麵馬上有人配合地鼓掌起哄。張順水衝妻子使個眼色,半嗔半怒,得瑟不要命是不?然後麵對觀眾,在座的大姐大妹子們,你們是不是來看我的?下麵響起女人們的尖叫聲。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句,碧麗珠——罵他!在鬧哄哄的背景中異常清晰。觀眾們似乎得到了提醒。緊接著,塑料鼓掌手板有節奏地響起,有的在空中搖,有的在桌子上拍,啪——啪啪!啪——啪啪!聲音越來越響,起哄和尖叫聲也越來越大。劇場開鍋了_一般,人們興奮異常。碧麗珠望望觀眾,又望望丈夫,眼中閃過一絲悲涼。張順水有點不知所措,這個局麵不是他期待的。他徒勞地伸出手,做著下壓的動作,示意觀眾安靜下來。但是沒人聽他的。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碧麗珠。

良久,碧麗珠將長發使勁一甩,雙手叉腰,臉上浮現出譏諷的表情,對著張順水開口了。不說你搞破鞋的事心難受是不?觀眾席裏爆發出開心的笑聲。笑過,大家安靜下來,等著上演久違的一個段子——罵夫。

這個段子的由來是碧麗珠一輩子難忘的恥辱。

常看二人轉的人喜歡看新段子,連帶著也喜歡看新人。兩年前,碧麗珠和張順水來到了春華劇場,一亮相就博得了滿堂彩,很陝在劇場站穩了腳跟。兩個人各有一群異性粉絲。碧麗珠雖人近中年,但身材高挑,高鼻大眼,比春華原有的女角都漂亮,吸引了一批中年男觀眾。每天晚上都有老板點碧麗珠的單。張順水呢,那時候沒剃光頭,而是梳著一頭烏黑的長發,站在台上,黑衣黑褲,戴一副墨鏡,唱迪克牛仔的歌,常讓女觀眾尖叫。

在碧麗珠的粉絲裏,有一個楊老板,每周日晚上必到,每次必點二百元的單。在張順水的粉絲裏,有個年輕女人,叫小紅。小紅的氣派與楊老板不同,她每次都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姐姐妹妹呼啦啦來一群。每次小紅一點張順水的單,接下來至少有兩個姐妹跟著點。時間長了,一些熟客都記住了這兩個人。

某一日,有人在街上發現小紅的敞篷小跑車裏坐著張順水。兩個人都長發飛揚,在城裏這一招搖,甚是引人注目。於是流言四起。緋聞傳了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一場演出剛散場,張順水夫婦在人流中走出劇院,一夥不明來路的人迅速衝上來。兩個人按住碧麗珠,令她動彈不得,剩下的人對著張順水開打。人們都驚呼著躲得遠遠的。老板徐春、皮猴和老吳聞聲趕過來,頻頻給眾位“好漢”作揖求情,但沒人理他們。直到110拉著警笛奔過來,“好漢”們才迅疾散去,臨走還不忘拿走張順水掉在地上的手機。

後來有小道消息說,小紅是某位有黑道背景的礦老板在本城包養的二奶。礦老板不常過來,所以這麼久才知道這事,要是早知道,早就來收拾張順水了。那個叫小紅的女人自此從劇場消失了。

張順水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若換了別人,這麼長時間上不了台,早就得卷鋪蓋走人了。但是張順水攤上個好老婆。碧麗珠可不是一般的女角,一個人能頂半台戲。她忍住老公帶來的屈辱去求徐春,讓她還留在春華,唱開鑼也行,隨便找個男角搭個十分八分的就行,剩下的時間她自己頂,還願意自降薪水。徐春同意她留下了,但是話也沒說死,一旦來了更好的一副架,碧麗珠還得走。也該著她命好,那陣子正值農忙,農村唱流水的二人轉演員都在家裏忙著春耕,沒人出來找活。二人轉學校的學員們也得夏天才畢業。她硬是支撐到了張順水病愈出院。兩個人在春華的飯碗總算保住了。

重新登台的張順水剃了光頭,在台上不再扮酷,人_下子比從前蔫了許多。但是張順水經過這次著名的“破鞋”事件,知名度大增,觀眾的熱情又被重新點燃了。他們紛紛擠進春華劇場,來看緋聞男主角來了。站在台上的碧麗珠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相比此刻的煎熬,她寧可一個人在台上流汗。

不知從哪天開始,碧麗珠在台上對著張順水罵開了,什麼難聽罵什麼。隻要讓她上台,她就開始罵,越罵越生氣,越罵越痛快,滔滔不絕,靈感百出,幾乎忘了是在演出。台底下笑聲不斷,掌聲不斷,他們過癮了,無比興奮。張順水任由她罵,不還口,無奈地賠著笑臉。那段日子,張順水夫婦每天最後的這段“罵夫”內容,漸漸成了劇院演出的噱頭,口口相傳,連臨城的人都特意開車過來看。罵了半年多,碧麗珠有點罵不動了。她覺得,自己老了。

這段舊事,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碧麗珠以為,人們已經忘記了。不想,他們還記得這麼清楚。別人的痛苦真的讓他們這麼高興嗎?碧麗珠站在台上麻木地罵著,耳畔充斥著各種笑聲,像刀子一般,戳向她結著疤痕的心。

那天演出結束後,碧麗珠是被張順水架上出租車的。她的兩條腿像灌了鉛,抬不起來了。一進家門,就撲到床上,號啕大哭。

第二天,一切如常。徐春來後台看了看,親熱地和大家開著玩笑,還讓他姐姐給弄來兩個西瓜,讓人懷疑昨天老吳轉述的“老板大怒”是不是真的。

碧麗珠渾身難受,西瓜沒吃,一個人躲在化妝間抽煙,想心事。她覺得自己現在是城裏人了,雖然住的還是租來的房子,但是再攢上兩三年,就可以買自己的房子了。樓房,有暖氣,有煤氣。小福貴一年前買的,請大夥去過一次,七十多平,封閉小區,三十來萬。碧麗珠問完房價,就在心裏盤算開了。這幾年,她和張順水省吃儉用,攢下了六萬塊錢。照著在春華的收入水平,再勤快點唱些私活,弄好了,或許五年以後就能把婆婆和女兒接到城裏來了。碧麗珠是個要強的女人,她和張順水在外邊唱了快二十年了,要是不混出點模樣,那可真應了婆婆的話:—對二流子!況且,她希望女兒能到城裏讀初中,徹底變成一個每天坐公共汽車上學,踩了別人腳會自然地說“對不起”的城裏孩子。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了。徐春宣布,小綿羊和皮猴在PK中勝出,以後天天唱開鑼。還鼓勵大家多練新活,說競爭永遠都是存在的。碧麗珠心中莫名地布上陰雲。他覺得徐春的話裏有話。

這一天,徐春突然請張順水喝酒。碧麗珠知道老板有事要說,演出完了就一個人背著服裝道具回家了。等到後半夜兩點多,張順水才打著嗝回來,一身酒氣。沒等碧麗珠問他話,就一頭栽倒在床上,呼呼睡著了。

第二天,吃完了早飯,碧麗珠站起身想收拾碗筷。張順水一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別著急,歇會兒再收拾。說完,從煙盒裏掏出兩支煙,一起點上,分給碧麗珠—支。珠兒,張順水吸了兩口,開始說話,昨兒徐哥跟我說了…一碧麗珠把煙從嘴邊拿開,盯莊張順水,說什麼?說……張順水猶豫了一下,說……你得改活。啥?碧麗珠將還剩半截的煙—下子戳到碗裏,瞪圓了眼睛,看著張順水。你那麼大聲幹嗎?張順水不忍心看她。這不是和小綿羊的活一樣嗎?他盡量把語調放柔和。那為啥不讓她改呀?碧麗珠“刷”地站起身,罵道,徐春也太不是人了!那個小婊子,肯定和他上床了!說著推開椅子,我找他去!張順水一把拉住她,喝道,不想幹了是不?

這一天,碧麗珠不知怎麼過的。從上台到下台,都像在夢遊一般。“改活”兩個字就像魔咒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心情不好,身體也跟著有反應。連續幾天,腹部間歇性疼痛,頭也沉。張順水看著碧麗珠躺在床上折騰,實在心煩,就說,要不,上醫院瞧瞧去?碧麗珠說,不去,沒病都能瞧出病來,不宰你二三百塊錢別想回來。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就是婦科那點事,休息休息就好了。我看你這都休息好幾天了,也沒見消停。要不,去後樓孫中醫那兒看看,上次我感冒咳嗽,吃了他兩服藥就好了,才花了六塊錢。碧麗珠皺著眉想了想,說,也行。

孫中醫將一隻枯瘦的手搭在碧麗珠的手腕上,少頃,臉上露出笑意,又示意碧麗珠換一隻手,再把了一會兒脈,抬頭對著張順水,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有喜了。張順水一驚,真的?隨即從身後將妻子攙起來,珠兒,這個孩子,咱們得留著。碧麗珠麵色蒼白,什麼都沒說。把老婆送回家,張順水馬上去了菜市場。他說得買隻老母雞燉上,補補。

碧麗珠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她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患慢性盆腔炎差不多十年了,醫生說,很難再懷孕……現在,頂多還有八個月可唱,八個月,二百四十天,如果沒有意外,除了一家人的生活費和房租,大概能剩四萬多。買房子遠遠不夠啊!孩子生下來以後的事,她更不敢想。最少得在家歇一個月,位置也許早就被別人頂了,還得重新找場子,能再找到春華這樣的嗎?而且要繳超生罰款,又多了張嘴吃飯。也許還要去另一個城市,睡火車站,租房子,拜碼頭……一切重新開始。

晚上吃完了飯,她給他端來一盆洗腳水,放好,將聲音放柔和,哥,要不,等咱買了房子,再要老二?

張順水警覺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十分陌生,房子要緊還是兒子要緊?

她垂下眼簾,淚珠在眼圈裏打轉。

張順水口氣堅決,你少打別的主意,我告訴你,這是我們老張家的頭等大事!說完,一抬腿出了門。水原封未動,冒著熱氣。

碧麗珠知道,再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她決定麵對現實。

擺在眼前的首要問題是改活。原來說改活,隻是避開小綿羊,可選擇的路還是挺多的。現在不行了。蹦蹦跳跳顯然不合適。懷女兒那會兒他們在吉林,碧麗珠是靠唱支撐到臨盆的。大部分時間在唱《回杯記》,雖然有點悲苦,但是肢體動作不大。要說她最拿手的,其實是《豬八戒拱地》,那裏的小媳婦是孫悟空變的,活潑好動,符合她的性格。但是裏麵有豬八戒背媳婦的情節,以她孕時的腰身顯然是蹦不到張順水的背上去了。吉林、黑龍江的二人轉迷喜歡聽傳統劇目,所以以唱為主的“北派”二人轉有市場。遼寧的二人轉被稱作“南派”,以說、學、逗為主,老戲唱得再好也不靈。光唱流行歌曲也是不行的,得有絕活。再過一陣子,肚子越來越大,薩克斯恐怕也沒氣力吹了。還能琢磨點什麼絕活呢?

思來想去,隻剩下一條路——扮女醜。

女醜,向來都是二人轉行當裏的大熊貓,—塊寶。

傳統二人轉都是以男醜為主,女的講究漂亮。男要詼諧女要浪,這就導致女醜稀缺。此外,女醜要放下架子,耍得開,更要掌控全場,調動氣氛,有男人的氣魄。所以女醜要想在舞台上立住,比男醜難多了。但是一個成熟的女醜,走到哪裏都不愁沒飯吃。

很多二人轉場子沒有女醜。春華原來有一個,幹了不長時間就被人挖走了。徐春—直耿耿於懷,因為女醜是一種象征。一個二人轉場子要有男醜、女醜、帥男、美女,才算演員類型齊全,才會使劇場更具吸引力和競爭力。用徐春的話說,更有江湖地位。

碧麗珠不是沒想過走女醜這條路。但是,把自己弄那麼醜,對一個漂亮女人來說實在過不了心理這一關。於是想歸想,並沒打算真正付諸行動。現在不同了,漂亮已經變得—文不值,唯有醜可以救自己。

碧麗珠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張順水。張順水一愣,看著妻子,眼中流露出吃驚和歉疚交織的神情。你都想好了?嗯。碧麗珠點了點頭。準備學誰啊?先學小洪飛。張順水眼前閃過一張令人惡心的胖臉,他想說點什麼,終於還是沒說。沉默了一會兒,試探地問妻子,那我就告訴徐哥了?碧麗珠馬上答道,好。一個月之後成活。

張順水走後,碧麗珠起身將門窗關好,從箱子底翻出一對水袖來,披在雙臂上,一個人立在地當中,對著牆上的一張彩色大劇照,唱了_一段《楊八姐遊春》,直唱得淚光盈盈。劇照是她三十歲時參加吉林省民間戲劇彙演時拍的,當時她和張順水唱的正是這出戲,得了,個二等獎。唱罷,她狠狠擦把淚,將劇照摘下來,用水袖小心包好,塞進床底下。

第二天,碧麗珠睡到下午兩點才起床。洗漱完畢之後,她對丈夫說,家裏有什麼能吃的,都給我端上來。張順水“唉”了一聲,開始往桌上倒騰飯菜。多年來,碧麗珠為了保持身材,每頓飯隻吃一小碗。近幾年,更是把夜宵也省了。演出完回到家裏,經常餓得抓心撓肝。但是今天,碧麗珠愣是吃了三碗飯,還把兩盤子菜一掃而光。

吃罷飯,碧麗珠又踱到陽台,撿了兩個蘋果,簡單洗了洗,又開始吃。邊吃又抓了一把生花生放到身邊。張順水實在忍不住了。我說,你歇會兒再吃,別把我兒子撐個好歹的。碧麗珠白了他一眼,吐出半個花生殼,隻要是我兒子,怎麼吃都不會有事的。說完,拍拍手,又躺下了。

張順水一臉無奈,起身收拾碗筷。他知道,碧麗珠這是想快速增肥。好在現在懷孕了,吃也不白吃。可自己怎麼高興不起來呢?怎麼看她都像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這架勢,張順水是熟悉的。在自己和小紅鬼混的那些日子,她就是這樣一副架勢。唉!他聽到碧麗珠的—聲歎息,忙躲進廚房,將水龍頭打開。

碧麗珠重新增加了宵夜,並且吃完了立即上床睡覺。白天,嘴幾乎不閑著,無論是幹家務,還是對著DVD琢磨小洪飛的演出,手都不停往嘴裏塞東西。家裏隨處可見各種零食,她常常吃到肚子脹,想要吐。忙活一星期,體重長了十斤。她看著人體秤上的數字,放心了。按照她的計劃,醜活登台前體重增三十斤,現在看是沒什麼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