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田耳
我家一直住在山上,好又不好,好的是住在山上,不好的是賊多。從小我聽電視劇裏的人喊山賊山賊,我的理解從不是“山上的賊”,而是“山上來賊”。賊不來,隻有我們住在山上,清靜,悠閑,看著山下的河,河對岸如林莽般的草窠窠。
小時候山上狗多,幾乎家家戶戶都養。周末或是假期,這山上最常見的情景,就是小孩一群狗一群,彼此追逐著。那時的狗都是本地狗,和小孩差不多大小,但小孩都不怕狗,甚至喜歡撞見狗交媾,一撞見了就追著打,看著公狗拖拽著母狗跑好長的路,才分開。家長們也鼓勵小孩們壞了狗們的好事,大人們說,那是狗在耍流氓,見到就打!這樣一來,既教訓了狗,也教育了小孩,讓我們早早地知道,做人要規矩,耍流氓免不了_是要挨一頓痛打的。
晚上,人睡了,狗無一例外被關在門外。月光下,它們成群結隊地跑著,從這個山頭串到那個山頭,有時候被月光激發出了返祖現象,便抻長脖子發出有如狼嚎的聲音。這聲音讓夜晚更顯寧靜。有狗守衛的夜晚,睡眠總是顯得充足。晚上,狗不管跑出去多遠,次日一早,主人_開堂門,狗必定已經回到自家屋子,蜷在堂門前睡著。
我家也養狗,是條純白色的本地母狗,看家護院不說,還會捕老鼠。它把—二樓的老鼠捕盡了,還不甘心,衝著閣樓狂吠。閣樓沒有樓梯,父親架著木梯把狗放到閣樓,它在其間左奔右突,搞出滾滾煙塵。過得兩小時,父親再爬到閣樓,那狗已經搞死一堆老鼠,甩起尾巴邀功。它隻喜歡玩老鼠,一隻隻玩死,但不吃。也許在它看來,捕鼠是一種樂此不疲的遊戲,像人打麻將或是釣魚,雖然一再重複,但每一次高潮都是嶄新的。
後來有一年政府忽然花大力氣宣傳狂犬病的危害,電視裏播,居委會院外貼著宣傳招貼,還用車載著大喇叭走街串巷地廣播。我對這個不感興趣,因為我對狗充滿了感情。但是那些聲音千絲萬縷地鑽進耳裏,狂犬病的危害,多少知道了一點。其中一大危害,就是潛伏期特別長,甚至可長達四五十年。當時我對狂犬病的理解是:一個六十歲的老頭被狗咬了,依他的體質活到八十就得掛,但他碰到了潛伏期最長的那種狂犬病,於是,隻好硬起頭皮熬到百多歲,再去死……
總的來說,政府的宣傳是起作用的,即使作用不那麼明顯,隨之而來的打狗運動卻是毫不含糊的。政府組織了打狗隊,開進佴城的角角落落,也開進我們西山,見了狗就打。當時我們西山上的房子都沒有圍院牆,狗養在屋子外,所以打狗運動很見成效。第一個回合,我家的狗幸而沒死,就趕緊吆進屋裏,關著門養。隻要狗不出門,打狗隊的就無可奈何。他們如果要破門而入,父親就信誓旦旦地說,我也會把他們當狗打!打狗隊和狗主人發生了爭執,甚至引發了激烈的衝突。我家坎下麵蔡家的狗本來已經關在屋裏頭,有一次老蔡出門,一打開房門,那狗憋不住躥了出去。老蔡正要吆狗回來,打狗隊的就一擁而上了,仿佛是打了_一場伏擊戰。老蔡衝他們說,這是我家的狗!但那些人根本不理會,仍然將狗打死。這惹惱了老蔡的二兒子,蔡老二舞著閂門棍子衝向打狗隊,以一敵四,毫不畏懼。老蔡大聲吆喝,周圍的住戶紛紛攏過來挽起袖口要幫忙。打狗隊幾個人見勢不妙慌忙逃竄,老蔡趕緊看看蔡老二身上受傷了沒有。蔡老二挨了幾棒,胳膊上幾處淤青,但搖搖頭說沒事。蔡老二隻大我兩歲,那年十四,但已經長得武高武大。他讀小學時就喜歡欺負初中生,當時讀初二,可以拿高中生打著玩。後麵沒有混上高中,去讀了技校,十六七歲的時候,蔡老二在佴城挑誰打架都不曉得眨眼了。
打狗隊的人每天都有狗肉吃,而且政府還給獎勵,他們幹勁十足,沒完沒了地騷擾著西山。有的家庭見這陣勢,自行打了狗,煲一鍋狗肉吃下了事。我家舍不得傷害那隻白母狗,幸好它在家裏呆得也安心,似乎知道外麵有凶險,不出門。但有一天,它在角落裏找來一隻死老鼠,意外地吃下去了。晚上,那隻狗在樓梯上躥上躥下十來個回合,終於死在樓梯邊。
山上的狗大都弄死以後,盜賊們就來了。
盜賊初來那夜,我還剛上初中,弟弟小我一歲在讀六年級。
那夜月亮很好,徐徐塗下清輝,父親說窗外的一切都很白,甚至窗戶上那團白光一耀一耀的,像漲出池子的水,不停地浸進屋內。幾天後我聽一個給圍牆砌磚的老師傅說,大月夜往往是不平靜的,月亮都在發春,何況人呢?
那夜,那兩個人在窗外坐著說話,我父親早就注意到了。父親有晚睡的習慣,甚至輕度失眠,他發現窗外有兩個人坐在月光裏,也不以為意。那時候,西山上絕大多數住戶都還沒給自家砌圍牆,一幢幢房子突兀地聳立起來,沒有庭院,房子之外都是公用之地。父親說那兩個人一個很胖,另一個脖子很細。那個胖人,更讓父親放鬆了防備,沒法拿他往盜賊上靠。因為這年月盜賊總歸是不能肆意殺人,所以經常要逃跑,腿功必須厲害。據說盜賊們都是腳紮沙袋,甚至袋裏插著鉛條練腿功。各行各業,都有入行的基本要求,當盜賊也是不能幸免。父親坐在窗前,看看月光,看看外麵的人,盤算著一些家庭瑣事。他幾乎要認為外麵那一胖一細脖子的兩個人是陪自己度過這不眠之夜來的。依父親的性格,可能也想坐出去邀兩位陌生的朋友在月光下喝幾杯酒,興致來了對月賦詩也不是不可以。酒倒還有,但廚房裏已經沒有下酒菜了。
正在亂想,父親聽見外麵有咯吱吱的響動聲。仔細一看,胖人還坐著,細脖子不見了。父親估計細脖子找僻靜地方方便去了。從小我們就被家長教導,在人家堂門口大小便是非常沒有教養的表現,搞不好小雞會長瘡,屁眼會流膿。過一會兒,細脖子重新進入父親的視野,父親見兩人談性正濃,估計自己陪不起的,正要去睡覺。這時,胖人和細脖子忽然靠近我家堂門,拿著什麼工具撬起門來,發出輕微的響聲。父親這才知道外麵兩人是幹什麼來的,那是第一次遇盜,父親沒有經驗,也沉不住氣,暴喝一聲你們他媽的在搞什麼?我和弟弟聞聲跳下床,拿腳找鞋,衣褲懶穿了,隻穿三角衩子,跑下樓看是怎麼回事。父親已經打開房門跑到外麵,透過門框,我看見所有的月光都淋在父親的頭上。他手上持著一把寶劍,是看了《武林》雜誌後花幾十塊錢從浙江蒼南郵購的龍泉寶劍,不過很鈍,沒有開刃。父親說他練過武術,但我隻見過他打太極。現在想想,父親打太極是有模有樣的,姿勢確乎有幾分專業,但當時看多了武打片,要說太極拳就是功夫,真還不太肯信。那看上去還沒有廣播體操氣勢恢宏。
胖人和細脖子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
我和弟弟出去後,發現廚房的門被撬開了。廚房獨立於主樓之外。我們走進去開了燈,發現高壓鍋被移至門口,用草繩捆著,顯然盜賊是想帶走的。此外,盜賊看不上我家廚房裏任何東西。那時候,廚房除了那口高壓鍋,確實再難找出超過十塊錢的東西。
次日,母親就跟父親商量,說現在的社會治安越來越差了,還是修一道圍牆吧,圍一個院子,盜賊要進來要穿兩重門。兩重門總是比—重門保險。父親拗不過母親,怕她擔心,就答應了。父親內心裏是不願房子外麵圍著牆的。母親又說,事不宜遲,搞就搞吧,反正我們公司正在拆幾幢老倉庫,跟領導打個招呼,磚頭去那裏拖。時值暑假,我父親是化學老師,不必上班。他找來一個砌牆師傅,自己也操起一把磚刀,要我和弟弟打下手,在房子外側砌出一道牆來。因為心不甘情不願,父親對圍牆的設計就有些敷衍了事,牆修得矮不說,還留著好多窗戶,窗戶上用的是木框木柵,為增加美觀,木柵中間還鑲著雕木的裝飾物。父親解釋說,還是要盡量讓空氣流通,增大采光,要不然,自己的家就跟監獄沒多少區別了。
那以後,盜賊還頻繁光顧我家,視圍牆若無物。我覺得那道矮矮的圍牆不但不起防盜作用,反而招賊,因為牆上雕花砌窗,讓賊以為這家人既有雅興,肯定也有閑錢。有一年元月份,陰曆年還沒過的時候,另一夥盜賊翻過了我家圍牆,沒有撬開堂門,隻是進入了廚房。第二天一早我們發現圍牆被撬開過,木雕裝飾被損毀,或是被人輕輕一掰就開裂了。錢被母親壓在枕頭底下,盜賊偷不到,進入廚房看見的隻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我家剛買來的一百多斤米,貯在米缸。父親和我在廚房清點少了什麼東西,點來點去沒發現少了什麼,準備煮粥打開了米缸蓋子,那一百多斤米一粒不剩地被人撮空了。父親不由得哈哈地笑,說是一幫窮盜賊,—百多斤的東西要翻圍牆帶出去,也是辛苦。母親則說,你把圍牆砌矮了。
父親無奈,把圍牆加高,給花窗安上了鋼柵欄,還敲碎了啤酒瓶,把碎玻璃片鑲在牆頭的水泥裏麵,搞出幾分森嚴的樣子。
盜賊依舊來。要是這麼隨便搞一搞就真能防盜了,盜賊們內心的職業道德也放不過自己。第三次來也是一個傍晚,這差不多是一句廢話。那幾天,父親帶弟弟去了廣東。父親出差,那時候不興專門的旅遊,小孩要外出,就跟著父母一起出差到處走走。就我和母親在家,母親照舊住在一樓進門右邊的房子,我不住二樓,夏天時候一樓比二樓涼快,我鋪一張席子睡在一樓客廳的地板上。半夜,我聽見撬門的聲音。
我很忘不了那夜,因為經過那夜以後我不敢理直氣壯地鄙視別人膽小。我相信,那夜我首先聽到了撬門聲。在電影裏,在小說裏,盜賊都是鼠輩,見不得光,更見不得人,你一吭聲他們就逃之夭夭。在那天以前,家裏失盜兩次,我一度盼望著盜賊再來,我及時驚醒與之博鬥廝打,就像蔡老二對付打狗隊的人。那夜撬門聲響起,我知道盜賊又來了。盜賊來撬我家的門真已經不是稀罕事,他們就這麼來了,那聲音先是試探地響了兩下,接下來就有些肆無忌憚,吱吱嘎嘎地越來越大了。我還聽見門外說小話的聲音,一邊說一邊還有個家夥在笑。他們操著方言,因為佴城是雜居之地,我能聽懂個別字詞。他們罵著娘說這裏麵下閂了,有點費力氣。真不曉得他們是幹什麼來的,當盜賊還怕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