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弟弟捕盜記(3 / 3)

一切都弄好以後,父親鬆了一口氣。打電話時,他跟我說,現在應該放心了,我們家徹底搞得像監獄了。強盜哪都敢爬,但絕不會往監獄裏爬。

父親的見解是正確的,我家已經被箍得像鐵桶一般,那以後,盜賊再也沒有鑽進來過。有一晚,父親清晰地聽見電鑽鑽東西的聲音,以為哪家鄰居連夜搞裝修,懶得理會。但我母親警醒,越聽越不對勁,爬起來看情況,忽然就大聲嚷嚷起來。那天晚上,我家大門被人用電鑽鑽了幾個洞眼,但依然牢靠得很。盜賊的心理學學得不錯,他(或者他們)一反常態大張旗鼓地搞事,製造出噪音,想以此惑亂人的知覺,蒙混過關。強盜再打幾個眼,也不可能把門弄開。門後頭,有兩根手腕粗的鐵門柱撐著。他們要是用炸藥,沒準能炸開。當然,要是用炸藥炸開了門,又搶不到令他們滿意的東西,一惱羞成怒,勢必就要殺人了。這可實在不劃算。偷和盜,其實也是權衡利弊,計算投入和產出比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不願意做虧本生意。  父親咬一咬牙,花錢換上了兩扇鋼板門。那以後,家裏就—直沒有被盜了。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弟弟成為一名光榮的下崗工人,我成為一名坐在家裏自由撰稿的作家。當年,父親本想讓弟弟讀高中,讀大學,像他那樣,起碼有個本科學曆。但是考慮到弟弟越來越愛在街子裏混,甚至那一夥毛孩裏頭還夾雜著幾個既染頭發又抽煙的妹子,便擔心弟弟也像蔡老二一樣,早早地把女孩往家裏帶。父親心一橫,打發弟弟去遠處讀了中專。中專畢業後他分到朗山煙廠上班沒兩年,廠子就倒閉了,他成為下崗工人,女朋友也丟了。他回到家中,萬念俱灰,天天坐在家裏打遊戲。

突然有一天,我又見到了蔡老二。他高高壯壯,比我還胖,氣色也好得不得了。據老蔡說,蔡老二在監獄裏混上了牢頭,享受的是領導待遇,天天好吃好喝,看哪個不順眼照樣用拳腳招呼,有一回把一個貪汙犯幾乎打瞎了,又加了刑,挨到今年才回來。我們打了招呼,抽著煙說說話。我想聽他說說經曆,他隻說忙,推托。他問我小孩幾歲了,我說女友還沒找,他很驚訝,說除了小菊,你竟然也在等我啊。

出來後,他也確實很忙,那個叫小菊的廣西妹子整整等了他十五年。現在,他得把擱了十五年的事情處理一下。他很快結了婚,和老婆搬去縣城西郊一座山頭造米酒,據說口味極佳,供不應求。他老婆是酒坊老板的女兒,十五年的曆練,他收獲了一份古典愛情。他很少回家,我難得撞見他。

我長時間地呆在家裏,寫東西,發表,換成錢吃飯。錢不多,我喜歡這份安逸,一不小心變胖了,越胖就越不想走動。弟弟則成天打遊戲,父母要說他幾句,他就以心情不好為借口,搞得父親忍不住批評他,你失戀不可能失一輩子吧?他嗬嗬一笑,繼續打那沒完沒了的遊戲。

有一天,我照樣坐在臥室打字,周圍照常寧靜,突然傳來幾聲砍柴的聲音,但又不像是砍在木質物品上,響聲有點怪。我走到窗前,那聲音戛然斷掉,等我坐回原處,那聲音騰地又冒了出來。遂懶得理會,幸好這聲音於我也沒什麼幹擾。過得不久,突然聽見父親在外麵高叫了_一聲,聲音漫漶不清。父親這幾年身體多病,易激動,激動時發出的聲音通常隻具情感無法明確表義。但這聲音分明不對,有憤怒,又摻雜著一點點恐懼。我和弟弟在各自房間裏都聽見了,趕緊跑出去看發生了什麼事。父親指著一個地方,其實就在我那間房的窗戶底下,一截PVC材質的排水管被砍斷了。父親又指著不遠的地方,罵了聲狗日的。

我看見一個身影隱沒在鄰居姓馬那家人的屋坎下麵,那裏長滿了低矮的灌木,有些帶刺,他往那裏麵鑽要吃不少苦頭。我和弟弟,當然不願吃這樣的苦。

事情本可以就這麼算了,損失也不大,一截水管被人當柴砍了,來不及偷運,柴刀和小偷之前在別處砍的一堆粗細不等的PVC管都遺落在地上。PVC管拿到廢品收購站去,可以論斤賣。雖然價格不高,那盜賊如果隻是想賺上一夜網的錢,倒也差不多了。

父親告訴我們,那家夥看上去十五六歲,幹瘦,像吃了鴉片煙。

我說,算了算了,反正也沒什麼損失。但弟弟忽然來了興致。他說,好不容易看到強盜的臉了,哥,你忘了,我們是捕盜雙雄啊!

弟弟在笑,想起久遠的事。他內心一直想抓一名強盜,因為爬進我家的強盜實在有點多。弟弟一慫恿,我也來了勁。我想去抓賊,其實內心並沒有多少痛恨的意思,反而有種莫名的喜悅。我的生活太單調了,突然闖入這麼一個冒冒失失的小蟊賊——這簡直像是碗裏沒菜的時候,找見了一碟辣椒粉。此外,也基於對彼此力量的準確判斷。他隻是一個小孩,十五六歲,手臂上的腱子肉還未能長粗;而我,可以叫上弟弟。我很長時間沒有奔跑了,忽然想跑一跑。

我們估計形勢:那家夥從馬家的屋坎鑽過去,隻能通向後山。那一路荊棘叢生,而我對周圍一帶太過熟悉,繞另一條路,稍遠,但暢通無阻。

繞到後山,隻見下山那一麵坡草長起來老高了,風吹草動,沒看見人。在坡腳,有一戶人家,屋裏的狗叫起來,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從窗戶探出頭來,問我們找誰。他極瘦,一頭亂發,脖頸上有刺青。我告訴他我家住山的那一麵,剛攆走一個小蟊賊,看情形是往後山來了。

瘦青年哦地一聲,似乎頗有同感,他從屋內走到門口,恨聲地說,這些遭瘟的賊娃娃,把我家高壓鍋都偷了三個。

難怪他警惕性這麼高。相同的遭遇,使他臉上擰出了同仇敵愾的表情。我的弟弟,他竟然問人家,你家怎麼有這麼多高壓鍋?

瘦青年回答,買一個偷一個,偷一個再買一個。

正說著話,我和弟弟瞥見草被風吹低的地方蹲著一個人。那家夥發覺自己暴露了,懶懶散散地站起來,朝山腳走來。在他的背後,是一堵隨著山脊起伏的高牆,牆的那邊是縣林業局和水廠兩個單位。

我問站在屋門口的瘦青年,那人是住你們這裏的嗎?

瘦青年得往前走兩步,找個角度,才能看見那家夥。他瞥了一眼,便吼起來,你是搞什麼的?你給老子站住!

瘦青年無疑也是個青皮,在社會上混慣了,摣架多了,吼聲自有一股威嚴。

我和弟弟也進一步看清那家夥,果然才十五六歲的樣子,是個小孩。雖然我們不能確定是他,他已經亂了方寸,不知所措,貼著牆朝那邊跑去。我和弟弟的站位恰好很合適,很輕鬆地就封住了他的來路與去路,漸漸縮小包圍。

牆很高,這家夥往牆頭上睨得一眼,眼裏閃出痛苦神色。我們慢慢挨近他,他竟然將身子蜷了起來蹲在地上,仿佛不打算掙紮,一副砧上魚板上肉,挨宰由人的樣子。說實話,怎麼去捉住一個人,我不會,我弟弟也不會,但我們有兩個人,我倆的體重加起來應該是這小孩的四倍。即使這樣,向他靠近時我心裏仍無把握,但見他做出這副模樣,我踏實了。

你他媽的,你他媽的!弟弟開始朝那家夥吼了起來,我倆活動著雙手準備捉住他,就像在悶罐裏捉王八。

當我幾乎可以抓住那家夥時,他身形突然一長,冷哼一聲,竟然跳起來攀住牆頭,腳一抽搐就蹬在牆頭青磚上麵,翻到牆的那一側了。

我和弟弟傻了眼,互相看了幾眼,有些發蒙。我先反應過來,衝弟弟說,你也翻牆跳過去啊。弟弟比我瘦幾圈,翻牆的事他義不容辭。但弟弟跳了幾次,手指根本夠不著牆頭。牆頭實在是很高,剛才那小家夥肯定也想不到自己跳得上去,但真到被抓的那一霎,他突然超常地發揮了。我不知道他那一躍時,是否有騰雲駕霧之感。

我考慮自己是不是蹲下來,頂著弟弟上牆,弟弟卻煩躁地說,算了,人家早跑遠了。

我們扭頭原路返回時,臉上無光。瘦青年一直站在屋門口,一動不動,冷靜地看著發生的一切。此時,他臉上擰起嘲弄的笑容。

看著瘦青年臉上的笑容,那一霎,我竟然有些羨慕那個小偷。甚至,我真想彼此調換角色,巴不得剛才是我一躍而起攀上牆頭。如果是我,說不定還會從容地扭扭頭看看下麵那兩個傻瓜,並拋去一個嘲弄的笑容,再從容離開。

但事實上,我被年月和暴飲暴食變成了個胖子,隻有站在牆腳向上張望的份。

我和弟弟铩羽而歸,無功而返。而父母站在自家門口,指著地上那一堆長短不一粗細不均的PVC管材,跟幾個鄰居講起剛才發生的事情。鄰居們無心聽這些事,被盜算是什麼新鮮事?在西山上,哪家又沒碰到過?他們看著小蟊賊留下的一堆長短不一的PVC管材,都說家裏正缺這麼一截,派得上用途,各自拿了一根離去。

母親看著地上的PVC管子越來越少,趕緊搖著手衝鄰居們說,不能拿了不能拿了,剩下的這截是我家自己的了!

父親看見我倆回來,問情況怎麼樣。我拽了拽弟弟的衣角,然後衝父親說,那小孩子跑得快,追不上。

哦,平安就好,強盜攆走了就行,不必捉他,狗急了也會跳牆的。

父親說到狗急跳牆,聯想到剛才的一幕,我們兄弟倆憋不住笑了起來。

父親也不多問,查看了泄水管的斷口,似是自言自語地說,真是的,就露了這麼一處破綻,盜賊就趁機而人了。

翌日,我和弟弟把這條泄水管全都換成水泥預製件的。父親看著新弄好的水泥管道,得意地說,這樣一來,這些強盜,該是狗咬刺蝟無處下嘴了吧。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