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說,他要結婚了。
弟弟的對象叫夏李,也在廠子裏做事。說實話,我都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談到了一起的。我還叮囑過弟弟,叫他不要像我,這麼早就談戀愛,弟弟嗯嗯啊啊的,我以為他聽進去了,結果他根本沒聽進去。起初,夏李家反對他們談戀愛,但正月過後,他們又跑到一塊來做事了。那天,弟弟來到我的出租房,吞吞吐吐跟我說,夏李懷孩子了。我嚇了一跳,說你怎麼這麼笨,不曉得到店裏買個避孕套。知道他們又在談之後,我還特意教過他這個。他說,他哪知道什麼時候用得上,以前買過一個,放在口袋裏好久也沒用上,就偷偷打開吹了個泡泡玩,扔掉了,那次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可以用上了,可他口袋裏又沒有。我跺了跺腳,說現在麻煩大了。
看弟弟急得要哭的樣子,我又心軟了。北京這麼大的地方,他也沒別的親人,我不幫他誰幫他。我問他,多久了?他說他也不知道,反正夏李跟他說,她這個月沒來那個東西,早上起來吐得一塌糊塗。我說,現在還來得及,趕快找個醫院做掉。廠子裏經常有女孩子到附近的小診所做這種手術。弟弟說他要去問問夏李。
第二天一早,他在廠門口碰到我,可憐巴巴地說,夏李不同意做手術,她聽說很多女孩子做了那種手術後,都落下了病,有的一輩子都不能生孩子了。我說那怎麼辦呢,弟弟說夏李說了,他們要先回去訂婚。我有些不滿,說你老是說夏李說夏李說,你自己怎麼想?弟弟說既然到了這一步,隻有聽夏李的了。他要我打電話告訴娘,他說他怕娘罵。
那天中午,我就跟娘打了電話。娘剛下班,還沒說話就聽她打了一個嗬欠。她每天隻能睡四五個小時,我擔心這樣下去她的身體遲早會垮。有時候做關於娘的夢,都是壞消息,我醒後都不敢想,便用力揮手或跺腳,企圖把那些不祥的念頭趕跑。我說,娘,小設要回去訂婚了。娘也嚇了一跳,說,這麼快啊。我說,夏李懷孕了。娘又有些歡喜起來,說,那好啊叫他們快點回來。我說,現在,他們怎麼訂婚呢,大人都不在家裏。娘說,你爹知道麼?我說,他的電話我都不知道。娘說,她手頭也沒什麼錢,叫我和弟弟盡快找到爹。
晚上,我打三姑的電話,問她是否知道爹的電話,她說他們也很久沒聯係了,不知道我爹在哪裏。不一會兒,娘打電話過來了,問我是否跟爹聯係上,我說沒有。她說她還是要回去一趟,總要有個人去打理,不能讓夏李家裏人笑話。我說我沒空回去,娘說你不回來不要緊。
掛了電話,我跟小蘭講了弟弟的事。小蘭說,那好,她很快有妯娌了。我不做聲。我心裏打的是另一番算盤。我真的不希望弟弟那麼早就訂婚結婚。我想,夏李家裏人肯定會反對他們訂婚。如果我是她家裏人,肯定會這麼做。現在我已經理解了餘慧父母,他們是為了對女兒負責。至於她後來沒弄好,她自己也有責任。一個女人,如果沒嫁對男人,一輩子真的很可憐,比如我娘。如果當時外公外婆不那麼由著她,或許她不會吃這麼多苦。——我已經不在乎如果我爹我娘不到一塊兒會不會有我了。再說,夏李和小蘭不同,家裏還有哥哥,他們完全可以不同意這樁親事。即使我弟弟把夏李搞大了肚子,也沒什麼,現在這種事情在農村裏也見怪不怪了。所以當弟弟向老板請了假,帶著夏李回老家的時候,我猜想弟弟很快會一個人垂頭喪氣回來的。
然而弟弟運氣比我好。夏李父母同意了他們的親事。弟弟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高興得聲音發抖。弟弟說,他也有老婆了,他馬上也要當爸爸了。雖然他結婚時肯定會比我結婚時年齡還小。我問他訂了什麼日子,他說他正在跟夏李父母商量。
娘跟我說,她真要回去了。她向廠裏請了假,說小兒子要訂婚了。她說那個辦公室主任還要她帶喜糖回來給大家吃,她高興地答應了。她一直沒告訴別人,她已經離了婚。如果別人問她,你老公怎麼從來不來看你?她就說我爹在什麼地方做事,當包工頭,很忙。所以一遇上放假,她就歡天喜地地趕清早去搭車,去大姨家或在什麼地方玩一天,裝作跟我爹已經見了一次麵的樣子。如果是長假,她就回鄉下看看外公外婆,或到安徽去看看我女兒。我叫她不要買太多的東西,她總是不聽。她那個廠,一點都不人道,工人隻要請了一天假,全年的考勤獎就沒有了,哪怕是生病了也不行。我叫她換個地方做事,她不聽,還說廠裏的熱水和住宿都是免費的。大姨後來跟我說,其實這些費用,廠裏都在工資裏扣除了。
娘說,她手頭隻有三千塊錢,她準備全部給弟弟訂婚。我說,三千塊錢解決得了什麼問題呢?我叫她別給,給了,她怎麼生活呢?如果萬一生病了怎麼辦呢?娘對我的話似乎有些不高興,她說,她是做娘的,不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就覺得對不住我們。
然而就在娘上車後不久,弟弟又來了電話,他說三姑已經跟爹聯係上了,爹在武漢做事,聽說弟弟要訂婚,很爽快地答應要回來操辦。我聽了,又高興又苦澀,它們在我嘴裏混淆出一種酸酸的味道。我知道爹為什麼改變了主意答應管弟弟的事了,可能他已經想到以後老了畢竟要靠我們贍養。姑姑們可能也沒少做他的工作。總之這畢竟是一件好事情。我打電話告訴了娘,想叫她別回去,她說車已經開動了。她似乎還挺高興。娘雖然已經跟爹離了婚,可她始終覺得自己還是我們梁家的人。她經常跟大伯打電話,跟姑姑們打電話。其實她不知道大伯和姑姑們在背後怎麼講她。幾年前,二姑就跟我說,你娘不是一個好女人,又抽煙又打牌,難怪你爹要跟她離婚。這話我沒敢告訴娘。有幾個姑姑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為此我有些不想跟她們親近。
弟弟說,他要在家裏呆一段時間。我說,那你幹脆去買個臨時的手機卡,免得漫遊。
因為爹已經回來,而且把那個女人也帶回來了,娘回鄉下後就隻能呆在外婆家裏。弟弟也到外婆家去了,說爹要他拿錢出來蓋房子。娘說那怎麼行,蓋了房子,哪有錢訂婚?弟弟說爹說了,不蓋房子,將來怎麼結婚呢?外公外婆認為我爹說的也有道理,畢竟夏李已經懷孕了,結婚也是遲早的事情了。爹說,先蓋房子,後訂婚。弟弟就把帶去的一萬七千塊錢全部交給了爹(其中包括弟弟動身前我給他的五千塊錢)。爹和弟弟就在家裏忙著蓋房子了。娘把三千塊錢給了弟弟,也回廠裏了。弟弟不肯要她的錢,娘就哭。娘說,這點錢,你別急著給你爹,恐怕自己用得上。弟弟說,我把它存進銀行裏,回北京後還給你。
誰知過了兩天,不知爹怎麼知道了那三千塊錢,也要弟弟拿出來了。後來我問弟弟,弟弟說她無意中告訴了三姑,看來是三姑告訴了爹。她們大概以為我娘攢了好多錢,想把它們都弄到手。
娘回廠裏後,在電話裏跟我說,那天,她還是瞞著外公外婆偷偷去了一下我們以前的家裏。老房子馬上要拆掉重蓋了,她想去看看。她去的時候,爹正好去了鎮上。她看到了那個女人。她對她說,她是我爹以前的老婆,那個女人倒是挺客氣,叫她吃飯再走。讓她有點失望的是,那個女人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難看。後來,娘聽到爹好像從鎮上回來了,便趕快跑開了。她跟我說,她問了村裏人,那女人跟村裏人說,爹對她並不好,他們經常吵架,她後悔得要命,說,要不是你爹把她的錢都掌握了,她早就跟他分開了。我猜想娘大概又在想入非非了。娘有這麼一個毛病,喜歡把想象的當成真的。
不過爹可能真的弄了那個女人一筆錢,聽說那個女人把原來的房子都賣掉了。不然爹拿什麼來蓋房子呢?本來正月爹就要弟弟拿錢出來說是蓋房子,弟弟不肯,現在弟弟、我和娘的錢還是都落到爹手裏去了。弟弟說爹說了,要蓋村裏最漂亮的房子。
沒過幾天,弟弟打我電話,說爹叫我和小蘭回去一趟,家裏蓋房子要幫忙。我本來不願去,但考慮到應該趕快把房子蓋好讓弟弟訂婚,再說上半年廠裏不忙,我和小蘭商量了一下還是回來了。她牽掛著女兒小蜜蜂。到了九江火車站,她要我一起去看孩子,我不肯。她隻好一個人回安徽了。
說實話,看著她一個人坐上去安慶的車,我心裏也不好受。但我很快轉過身,朝另一個窗口走去。
到了家裏,見爹已經請了一幫人把房子拆掉了。我們原來生活的屋子已經一點影子也沒有了。看到滿地的瓦礫和零星耀眼的玻璃碎片,我忽然有一點傷感,仿佛那裏麵埋葬了我重要的什麼東西。那麵粉白的大牆上,有爹用毛筆字寫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直掛雲帆濟滄海”,也有我畫的人像和一些小動物。爹正在跟人說話,看到我,剛開始大概沒看清楚,又把頭轉過去了。但他馬上又轉過腦袋,由於逆光,他眯著眼,問旁邊的人:那是不是小建?
我有些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叫了一聲爹。
爹很快地動了起來,手和腳像是有一點點亂了套,不過馬上又各歸各位了。他問,小蘭呢?我說小蘭先回去看孩子了。爹就沒說什麼。
我掏出一包北京牌香煙來招待大家。不過都不認識。爹說,他們都是你三姑請來幫我們蓋房子的。我悄悄打量了一下爹,發現爹的頭發有了好幾根白的,他的翹下巴上的胡須也有了白的。這時,一個女人從什麼地方跑出來,問爹一件什麼事。她的話音是外地的,我聽不太懂,爹大概聽懂了,用夾生的普通話回答了她幾句。接著,爹指了指我,向她介紹說,這是小建。又對我說,她是你阿姨。我們這裏,做老子的後來找的女人,被稱做阿姨。我和她彼此點了點頭。我當然不會叫她阿姨。但讓我奇怪的是,我並不討厭她。我猜想她肯定也是一個很老實的女人,不然不會上我爹的當,破釜沉舟地把賣房子的錢都給了他。
中午,她還在我碗底放了兩個雞蛋。我憤怒地把它們吃掉了。但這樣,會使她誤以為我已經承認和接受了她來當後媽,所以我又故意對她愛理不理的。
我給弟弟發信息,問他什麼時候從夏李家回來。夏李昨晚來了電話,一大早,弟弟就到那邊去了。弟弟說,他在夏李家的棉花地裏施肥。
爹抱怨說,蓋房子本來就忙,還要去幫夏家做農事。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弟弟從夏李家回來了。他好像曬黑了,衣服也成了工作服。爹說夏李家裏人喜歡打算盤,這邊正在蓋房子,他們還要弟弟去幹農活。弟弟說,夏李她爹正在家裏打家具,預備著給她做嫁妝。一個磚匠說,都什麼年代了,還自己做嫁妝。
房子拆了,我們隻能住在大伯家裏。大伯平時住在縣城,又找了個女人,靠著三姑的介紹攬了一些雜活謀生,所以鄉下的房子是閑著的。晚上,爹開了一個家庭會議,爹先表揚了一下我和弟弟,說這些年我們吃了不少苦,他沒盡到做爹的責任,看到我和弟弟都已成家或正準備成家感到高興。他說,我們一定要齊心協力蓋一棟像樣的房子來給村裏人看看,免得被他們瞧不起。爹講話的時候,那個外地女人低頭燒水掃地做自己的事,並不摻和進來。爹一邊講話一邊揮手,靠在椅子上向後仰著。這樣,他就更像我爹了。小時候,我很擔心他會因此而摔跤,因為有一次我自己就摔了一跤。不過現在我不擔心了,我甚至想,如果爹真的往後摔了一跤,會不會把腦子摔壞呢?摔壞了才好。我發現自己竟然有這種念頭,不禁暗暗吃驚。
爹問我帶了多少錢回來,我說沒帶什麼錢回來,已借了五千給小設,自己結婚欠了兩萬塊錢的債還沒還。爹說,這新房子遲早是我和弟弟的,他不過是起個頭,他手頭有三四萬塊錢,加上小設的一萬多,可能還差一些。小設說,我拿了兩萬,包括娘那三千。爹火了,說我不管你娘不娘的,難道訂婚不要錢嗎?擺酒不要錢嗎?爹又對我說,小設要訂婚,這房子你多少也要支持一下。我不禁脫口而出:我說了,手頭真的沒錢,小設也清楚,再說,我已到小蘭家裏去招親,不會要這棟新房子。
真的,我並不想頂撞爹的,之前,我也沒想過以後不回來。在我的設想中,既然我已跟小蘭家裏鬧翻,我是一定要帶她回來的。可當爹開口向我要錢的時候,我不知怎的就生了那麼大的氣,那話好像沒經過我大腦就條件反射似地射出去了。我暗叫不好,心想爹肯定要狠狠罵我的。因此我也就故意梗著脖子等他來罵。
但這次爹隻是略感意外地望了我一眼,想了想,說,既然這樣,那就先做一層吧,日後你回來,再在上麵加一層。
我嘴硬,說,反正我不要。
第二天,小蘭也來了。小蘭跟爹見麵時,倒沒什麼別扭的地方。她叫了一聲爹,又叫了一聲阿姨。她甚至還問那個女人,不是還有個小妹妹嗎,在哪裏?對方說蓋房子哪有空照顧她,把她放在娘家沒帶過來。小蘭還帶了一點土產給他們。後來我私下裏對小蘭說,你倒是會做人啊。她說,還不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我問她小蜜蜂還好嗎,她看了我一眼,說,你這個冷心腸的人,還記得有個女兒啊。
開始蓋房子了。爹是做磚匠的,他自己畫了圖紙,做事的人就按他的設計辦。爹的手藝本來就很好,聽娘說,那時他幫外公家造房子,砌的牆沒有人不誇。爹幹得興致勃勃。他拿著卷尺跑上跑下,臉上洋溢著歡快的神色。老房子的材料已經被全部清理了,舊家具之類爹都拉到大伯家的灶屋去了,叫那個女人砍了當柴燒。有一個梳妝台,是娘的嫁妝,那個女人說還大半新,留著可以用。爹忽然生起氣來,自己拿斧頭砍掉了。這時,從抽屜裏掉出一把木梳,當然是我娘的了,有一次它掉到什麼角落裏去了,娘到處找。我想把它撿起來,但我還沒有伸出手,爹就已經把它扔到灶膛裏去了。爹邁著很大的步子。他個子又高,因此幹什麼都速度極快。這跟我印象中的爹完全不同。後來他把卷尺收起來塞在衣袋裏,找出一把挖鋤扛在肩上,看到什麼地方不順眼就挖一下。他繞著新屋基走了好幾圈。那裏全是剛剛翻出來的新土,帶著鮮豔的顏色和新鮮的氣味。好像老房子是一隻爛癤子,現在爹因為把它剜去了而心情舒暢。
匠人雖然都是三姑幫著請來的,做的是包工,但我們還是要供應一頓午飯的。小蘭就和那個女人負責廚房的事情,我和爹負責購買材料,弟弟在家裏和夏李家兩頭跑。那邊老是打電話把他叫過去,好像有天大的事。買材料時,爹動起了小腦筋,比如有時候開了票他馬上找個借口溜到什麼地方去了,想等我付款。可是我手頭真的沒有錢。幾次之後,他說,你真的沒帶錢啊?我說,不是沒帶,是沒有。他說,你這個家夥,倒挺滑頭啊。
不曉得爹是在找借口,還是弟弟頻繁的跑動使他強烈地不滿了。那天晚上,他終於對弟弟發了火。他說,你問問他們,是不是存心不讓我蓋房子給你結婚,如果是這樣,我明天就回武漢,你們願回哪裏就回哪裏,我也不管了。打算盤也不是這麼個打法。弟弟像是被嚇住了,坐在那裏不做聲。說實話,我和小蘭也覺得夏李家裏做得過分了。按道理,夏李也應該來幫忙才對。弟弟怎麼這麼好說話呢,什麼都聽那邊的,好像自己沒長腦袋。現在他們還沒結婚,甚至訂婚都沒有,以後結了婚,還不指定要怎樣。然而就在這時,弟弟的電話又響起來了,聽聲音,像是夏李的娘。她說,你明天還要來一下,有急事。爹冷笑了一聲,說,那好,你去吧。
第二天一早,弟弟真的又騎著自行車走了。爹摔了好幾件東西。今天加了幾個人,他掏出五十塊錢來給小蘭,叫她到鎮上去買菜。每天都這樣。小蘭回來把買的菜都一五一十記下來,再把賬目給爹過目。誰知這天,他看了看賬單,忽然說,你落了錢吧?
小蘭好像沒聽清楚,問,爹你說什麼?
爹說,數目不對,你是不是落了錢在自己口袋裏?
小蘭驚愕地瞪大了眼睛,說爹你怎麼這麼說。
爹說,我又不是沒買過菜,哪有這麼貴。
小蘭很生氣,說,菜漲價了,不信你去問,想不到你這樣冤枉我!
爹說,一點都不冤枉,我還不知道。
小蘭一下子急哭了,說,那好,你自己去買吧,我不幹了。說著,她解開了圍裙,往柴堆上一扔。那個女人出來打圓場也沒用。
爹對聞訊趕來的我說,走吧,你們都走。
出了這樣的事,我和小蘭再呆下去就沒什麼意思了。我把事情告訴外公外婆聽,他們說看來我爹還是狗改不了吃屎。剛開始,他們聽說我爹回來又蓋房子又給弟弟操辦婚事,還以為他有了改變。我說,小蘭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她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爹是以自己的心來比別人的心了。那時,一沒錢,爹就打發娘到外公和大姨跟前來借,借去後就緊緊抓在自己手裏,娘要買個發夾都要向他討。他借了外公大姨他們一兩千塊錢卻從來沒想去還。什麼好東西都是他自己享受,我和弟弟隻有幹瞪眼,娘更是沒有份。
到了北京,我才給娘打電話,把情況告訴了她。娘一聽,急了,一連串地問我,那房子能不能蓋得起來?弟弟能不能訂婚?我說,我管不了。
半個多月後,房子蓋起來了。當然,隻有一層。弟弟說,現在,磚木匠已經完工,都出了門。這幾天爹在貼地麵磚。弟弟說,爹幹活很慢,不過弄得還是挺漂亮的。我說,那你和夏李什麼時候訂婚?他說,爹說等把堂屋的地麵磚貼好了就訂婚。
弟弟訂婚那天,我給他打了個電話,祝賀他。弟弟喜氣洋洋的。我從電話裏聽到了家裏熱鬧的聲音,有鞭炮和大家的說笑。看來弟弟比我幸運,夏李爹媽明知道我們家的情況,還是把夏李許配給了他。這說明,他們對我弟弟很信任。要是小蘭爹媽對我也這麼信任,就好了。弟弟說,爹也很高興,給了六千塊錢的禮金,他自己又從姑姑那裏借了些,共給了夏李家九千塊錢。爹還拿了四百塊錢給夏李做見麵禮,那個女人也拿了四百。爹畢竟是個愛麵子的人,這個數目,在我們那裏,也不算少。我對弟弟說,還是你好,兩邊的大人都疼你,這樣一鼓作氣成了家也好,生了孩子就叫娘去照料,你和夏李一心出來打工,現在房子也不用操心了。想到自己當初孤零零地去小蘭家招親,我仍然忍不住傷心起來。
幾天後,弟弟和夏李又回北京了。時間還早,他們還可以在廠裏做幾個月,攢點錢。他們打算在國慶節前後結婚。不久,他跟我說,爹和那個女人也到武漢做事去了,房子已經鋪好地麵磚,牆壁也都粉刷好了。我便猜想,爹已經把手頭的錢用光了,也要抓緊時間去掙錢了。
娘聽說新房子已造好,興奮得睡不著覺。剛好放端午節假,她就跑到安徽去看望了一下我女兒。我叫她不要買太多東西。我說,你買得越多,人家越瞧不起你。她不聽。她抱著小蜜蜂給我打電話,叫我聽女兒咿咿呀呀的聲音。我沒好氣地說,有什麼好聽的,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娘說小建小建,你怎麼能這麼說。
在小蘭家住了一晚,娘就回老家看望了一下外公外婆。我猜她看望外公外婆是假,看新蓋的房子是真。果然,回廠裏後,她就高興地跟我打電話,說那天她忍不住偷偷回了一下村子裏,她說你爹把房子造得很漂亮,還沒進村子,她老遠就望見了,門窗也是新的,她從窗縫裏望了望屋子裏麵,地麵的瓷磚抹得像鏡子一樣,照得出人影來。娘就是這麼說的。那神氣,就跟那房子是她蓋的一樣開心。
她說,你們好好幹,以後等娘老了,就把我接回去。
我不想打擊她,說,好,好。
娘說,說不定那時你爹已經跟那個女人分手了呢。
我說,他們還有個女兒呢。
娘說,誰知道是不是你爹生的。
我不願再跟她敷衍了,終於說道,你受他的氣還沒受夠嗎?以後老了還要受他的氣?再說,他是不可能要你回去的。其實我真的希望她重新找個合適的男人,先在一起生活,互相也有個照應,以後老了,我和弟弟再贍養她不遲。可她總是大聲笑著說,吃過兩回虧,不想再找了。
娘停頓了一下,忽然說,要是你爹死了就好了。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娘會說出這樣狠毒的話來。我感到手機忽然變得冰冷。記得那年我跟熟人第一次來北京時,還是早春,來之前看天氣預報,說北京的氣溫隻有零下七度,一路上我在猜想,不知道零下七度到底有多冷。在老家,還沒到零度就冷得不得了。那冷氣又濕又滯地往骨頭縫裏鑽。誰知下了火車,走出北京西站,我並沒覺得冷,後來摸了摸衣袋裏的手機,才覺得它像一塊冰一樣。
的確,娘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本來,她可以大模大樣地跟我們在一起生活,但隻要爹還活著,她的這個願望便很難實現。以前沒去廠裏做事的時候,別人過年都是往熱鬧裏趕,她卻要逃得遠遠的。她要麼是在縣城的租房裏,要麼是到附近的廟裏去。那裏每到過年都會收留幾個因離婚而沒有去處的女人。這兩年,外公還是叫她在家裏過年,他也不遵守那個出嫁之女不能回娘家過年的風俗習慣了。外公說,他小心做人,謹慎做事,結果小舅還是被小紅甩掉了,手也被機器咬掉一隻。他說他這輩子,就是太小心了。外公怕高。那一年,他家移民建鎮重蓋房子,第一層蓋好了,到第二層的現澆時,他站在樓梯上怎麼也不敢上去。我當時剛從學校出來準備學手藝。我說,二樓哪有好高呢,說著,我一溜煙跑了上去。外公扶著牆想往上走,可他的腿在一個勁地發抖。我知道,外公這叫恐高症。我有個同學的哥哥,也是這樣,他本來有很好的磚匠手藝,以前一直在鄉下做事,倒沒顯示出來,後來到城裏去給人家造房子,一上腳手架,就天旋地轉,大家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鴨子,因為鴨子上不了架嘛,還因為有一句俗話叫趕鴨子上架。據同學說,他哥哥在學校讀書時,有一次在課堂上調皮搗蛋,物理老師揪著他衣領把他拎起來,似乎想把他從走廊的陽台上扔下去——當然不是真扔,但他哥哥從此就不敢靠近陽台,後來樓頂上也不敢去。在我們鄉下,很多人的樓頂隻有一塊水泥平台,欄杆都沒有,以便曬穀子時好揚去灰塵。然而哪怕下大雨,他哥哥也不會上去幫忙收穀子,為此經常挨罵,三十多歲了還沒說上老婆。現在外公也給人一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我問他,外公你為什麼這麼怕登高呢?他不做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他年輕時挨批鬥,別人把他倒吊起來,尿沿著肚子,淌到了脖子上,再從脖子經耳後,從頭發上淌下來。從那時起,他就習慣於倒著看東西。比如看老書時,他會不知不覺把書倒了過來,再歪著脖子去找書上的字。時間長了,他頸部好像也出了問題。外公說,看順著的東西他會頭暈,要忽然把腦袋倒一下才恢複過來。說著,他飛快地演示了一下,那種迅速,跟他的年齡和身患的疾病毫不相稱。我不禁忽然害怕起來。外公說,他吃的苦還算少,有的人,還要跪鐵釘,撐眼皮,用麥杆把上下眼皮撐開不許眨眼,你說多難受,以後要流一輩子的淚呢,好像眼球被捅破了,眼淚流個不停。村裏還有個人,成份不好,別人把土磚吊在他頸上,頸被吊斷了,人當時就咽了氣。我問他,都是村裏人幹的嗎?外公說,不是村裏人是誰。我說這跟你怕高有什麼關係呢?外公說,人一到樓頂,腳下的地就好像在搖晃,,跟你被吊起來差不多。外公說的這些,我根本搞不懂。我不曉得同一個村子裏的人可以這樣壞。外公說,從那以後,他就變得特別膽小,怕別人忽然叫他的名字。當時的隊長,現在跟他家還不和,曉得他膽小的毛病,有時還故意忽然大聲叫他的名字,甚至把嘴巴貼到他耳朵上。我說,那你應該罵他。外公說,你講他,他說他跟你開玩笑,難道你這個人那麼難說話,跟你開開玩笑都不行麼。以前我一直不理解外公為什麼那麼膽小。我爹對我娘那麼不好,要是別人,早一巴掌打到我爹臉上來了,可外公對我爹一味遷就。在村子裏,誰欺負他,他也不去計較。別看他當過村委會的會計,後來又當了村長和支書,可他的膽子還是一直沒大起來,甚至越當幹部膽子越小。我沒看過有我外公那麼窩囊的村支書。別人當支書貪汙,他卻往裏貼錢,經常在家裏招待上麵來鄉下釣魚的人,外婆為此沒少抱怨他,老百姓也不說他好,因為他既不能幫別人逃避計劃生育或弄個準生指標,也不敢找人幫忙減輕某個犯了法的人的刑事責任。我看過外公的一張半身照,紅布的背景,他穿著一件軍綠大衣,威風凜凜,看上去像個高級幹部。可實際上他什麼也不是,甚至幹農活都不如別人。因為這,外婆跟他的關係也一直不好。外公本來是可以當大幹部的,縣裏的孫縣長就是他“共大”時的同學。那時外公就已經吃上了商品糧,管著全校師生的夥食費(他算盤打得比我用計算器還快還準)。後來因家庭成份不好被學校開除回家,才和外婆結婚的。我曉得這樣的故事並不稀奇,當時有很多,可我不理解它對外公的影響為什麼這樣深。也有很多人當時受了打擊,但後來還是混得很好,當民師的轉了正,種田的做了生意,做生意的發了財。我發現,家庭成份不好的那些人,腦子就是比其他人靈活,隻有外公一直縮在那裏原地踏步。我聽他跟大姨爹講過,他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就是不敢去做。唯一敢做的,就是讓幾個孩子都讀了書。但我娘讀了那麼多書,一點用處都沒發揮出來。再說小舅,當時要是外公去找一下那個孫縣長,肯定會得到更好的工作,也不至於丟掉一隻手。但他怎麼也不肯去。總之,一碰上找人辦事他就打退堂鼓。外公過於膽小了,哪怕別人明顯在欺負他,他也不敢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