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蒼老(2 / 3)

我忽然想到,娘的性格其實就是外公的性格。娘兄妹五人,隻有她和小舅最不爭氣,性格和命運也很相似。現在,我把娘看得越來越清楚了。憑心而論,娘還是有一些優點的,比如對人熱情大方,不計較小節,喜歡跟人打交道。但她的這些優點,一直沒派上正確的用場。如果那時外公為她找到了一份合適的工作(對外公來說當時一點都不難),說不定她會幹得如魚得水。可外公一直沒有為他們真正操過心。一想到要去求人,外公就很害怕。他在村裏當幹部那些年,沒帶東西是不敢上領導的門的。好像領導的樓太高了,不帶點東西,他的身體便會失去重心。他不是有恐高症麼?他明知道某個人對他不好,甚至在背後算計他,可他還是什麼也不敢表示,更別說跟對方撕破麵子了。娘跟外公一樣,從沒聽說她跟誰吵過架,除了我爹。她甚至連誰好誰不好都分不清楚。在她眼裏,誰都好得不得了,我爹也一樣。有一回她又跟人嘮叨我爹怎麼好怎麼好,那個人聽得不耐煩,回了她一句:既然如此,你們鬧到了這個地步,就都是你自己不好囉?噎得娘啞口無言。到了廠裏,娘又在電話裏跟我說,別人對她怎麼好,她跟別人相處得多麼好,好像那裏是人間天堂,她在那裏其樂融融。她說她還認了兩個幹女兒,她們一前一後叫她娘,叫得那個親啊。老板、老板娘對她好,車間主任和其他同事對她也很好,誇她做事認真負責,說她應該拿最高的工資。娘在電話裏笑得合不攏嘴。但我想,真的是這樣嗎?後來她又告訴我,那兩個幹女兒真淘氣,衣服髒得要命,洗也洗不幹淨。她用電飯煲在宿舍裏煮點葷菜吃,那兩個幹女兒跑進來,說,幹媽,我們來幫你吃吧。我恍然大悟了,原來,她的那兩個幹女兒不過是想我娘幫她們洗衣服或做飯,她們精明得很,廠裏夥食差,娘每次想單獨加強點營養,總被那兩個幹女兒聞到了肉香。再說廠裏吧,你幫他們賣命,他們當然會講你好,有兩個月,娘特別忙,做了特別多的事,娘每做好一單,就記在本子上,這大概是外公送她讀書給她帶來的唯一好處了。她說,她這個月工資起碼有兩千。可結果,仍然隻有一千出頭。我叫她去問問,她說算了算了,可能是她自己記錯了。我說你做的事再多,他們也隻給你這麼多錢。娘還嘴硬,說不會不會。

看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話一點都不錯。對娘這樣的性格,我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現在,那匹老被人騎的馬也回過頭來叫了一聲,詛咒了一下,像是要反抗。但我知道,它更像是在地上碰自己的腦袋。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見爹跟娘吵架,爹說了一句什麼,娘大概是被冤枉了,氣得渾身發抖,但她並沒對爹怎麼樣,而是忽然撲下來,在地上猛磕自己的腦袋,把額角碰得鮮血淋漓,後來用毛巾紮了大半個月。那毛巾,被她的血漿過,硬得像鐵。

幾個月一晃而過,這期間,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和小蘭吵了幾次架。她威脅我說要離開我。我說你走吧,反正我們沒打結婚證。我這樣一說,她馬上理虧了,反而留了下來。看來我這個結婚證永遠都不能跟她去開,不然我會變得被動。老板有幾個月沒發工資了,這邊好多廠都是這樣,平時隻發一點生活費,到年終才結算工資,免得工人頻繁流動。可這個月到了發生活費的日子,大家到財務科去,卻沒領到,負責人說老板跑掉了。頓時,廠裏就亂了套。我們大半年的工資都打了水漂。很多人當場就哭了起來。有人報了案,還有人想學報紙電視上去跳樓。折騰了幾天,又等了幾天,還是沒有老板的消息。廠裏的存貨也被大卡車拉走了,據說老板還欠著布料供貨商的錢。而我們,什麼也沒拿到。政府來了幾個人,安慰大家不要急,說一旦把你們老板捉拿歸案,自然會給大家發錢的。有人問,假如捉不到呢?那個穿製服的人似乎有些生氣,很堅定地說,不可能!大家就不再說什麼了。我感覺這時我有點像我外公,心想反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就當自己生病買藥吃了或打牌輸掉了吧。大家隻好另找工作。我和小蘭到郊區的一家廠子去了,弟弟和夏李仍在原廠附近一家廠裏做。夏李穿了一件很大的衣服,好遮住她一天天凸起來的肚子。

弟弟讓夏李先回去了,畢竟她身子不太方便了。弟弟還想做一個月事,多賺點錢。那天看到他,我發現他比以前更瘦了,胡子都長了出來,也沒有刮,哪像二十歲的小夥子。他吃得也很糟,我叫他過來加個餐,他也總沒來。他說,花十多塊錢的車費到我這裏來吃飯,還不如自己在附近的餐館裏炒個菜。

夏李回去後,娘還特意請假回去看望了她。反正娘今年別想拿到考勤獎。娘在縣城買了補品,又在鄉下買了兩隻母雞,給夏李加強營養。娘對她說,我既把你當兒媳婦又把你當女兒。臨走時她還給了夏李兩百塊錢,叫她自己買營養品。弟弟也跟我一樣,說娘不該買那麼多東西,更不要拿錢,可娘就是不聽。她對誰都是把整個心都撲在上麵。娘回廠裏後跟我打電話,說夏李娘對她很好,她也把很多話跟夏李娘講了。夏李娘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還叫人來陪她打了一晚上的牌。娘一打牌,就什麼都忘了,又住了一個晚上,超了一天假。

我對娘說,你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

娘傻乎乎地大聲笑了起來。

一個月後,弟弟說他要回去辦婚事了,問我和小蘭是不是一起去。我說你先回去,等到了時候,我們再趕回去不遲。我也拚命做事,想多賺點錢,把損失彌補過來。為此我跟娘打電話都少了,以便節約一點電話費。弟弟停頓了一下說哥哥你能不能幫我借點錢,我說我剛來這廠,跟別人還不那麼熟,怎麼好跟別人開口借錢呢?弟弟就失望地掛了電話。不過他後來告訴我,他已經借到了一些錢,加上自己的工資,湊在一起也有七八千。他是怕錢不夠想多帶一點。

我想,不就是結個婚麼,這些錢,已經夠了。

在這裏,我想補充一點,我沒有幫弟弟借錢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反正夏李的肚子已經大起來了,結婚迫在眉睫了,不管彩禮的多少對方也是要把夏李嫁出去的。想當初,我也是用這種手段把小蘭搞到手的。在這方麵,女方還是容易吃虧一點,所以我暗暗下定決心,以後我女兒小蜜蜂談戀愛了,千萬不要輕易讓對方把她的肚子搞大,不然就落在下風了。俗話說抬頭嫁女低頭娶媳婦,別弄得顛倒過來。和我結婚相比,弟弟倒是占了夏李家的大便宜。當然,這點陰暗的想法我不好跟弟弟講透。

知道弟弟要回去,娘又開始頻繁地跟我打電話。一會兒說她沒有什麼錢給弟弟,一會兒說夏李馬上要生孩子了,一生孩子她就不能在廠裏上班,弟弟一個人賺錢要養好幾個人。我說你不用給弟弟錢,上次三千塊錢都不應該給,反正夏李懷了孩子,遲早是梁家的人。跟娘說話可以直接一點,不然她的腦子不一定轉得過彎來。娘說她這個做娘的,一點麵子都沒有了,你看別人結婚,老子娘大把大把地往外拿錢,大人有臉麵孩子也有臉麵。娘說著就哭了起來。我耐著性子聽她說完。現在我懷疑,娘說話有時候也有表演成分。比如在說著一些跟她毫不相幹的人的命運時,她也會傷心得不得了。別人的孩子,不管認識不認識,她也可以一把抱起來心肝寶貝地叫著,親個不停。如果她當了國家幹部,抱著陌生人的孩子在鏡頭麵前親一下左臉又親一下右臉人家還能接受,可她是什麼人。她說她有時候也會抱起老板那在讀幼兒園的兒子左親右親,我提醒她下次千萬別那麼做。她這個習慣,我覺得不可思議。她說,她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就想起了我女兒小蜜蜂。說著她又像要流眼淚。我說我要掛電話了,她說等等,緊接著,她像換了個人似的陽光燦爛,馬上說起了別的毫不相幹的事情,並響亮地大笑起來。

現在娘說,最讓她傷心的是,弟弟結婚她卻不能回去。如果她出現在家裏,爹肯定要把她往外趕的。

我說,你別想太多。其實我也知道,娘說夏李生了孩子她就要辭工回家,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夏李要不要她帶孩子還是個未知數,更別說爹了。如果我爹忽然良心發現修成了正果,弟弟結婚後爹和那個女人就在家裏舒舒服服地當爺爺奶奶,也沒人說他的不是。爹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樣在縣城裏做事,現在我們那裏工價也不低,普通磚木匠也有八九十塊錢一天的工資。那時,娘就完全成了多餘的人了。

弟弟回去後不久,爹和那個女人果然也回去了。或許爹意識到,這將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他完全可以從一個遊遊蕩蕩不負責任的父親忽然變成一個慈祥的爺爺。娘在電話裏越來越高興也越來越灰心。她不無埋怨地跟我說,弟弟都忙得沒空跟她打電話了,她打過去弟弟也是匆匆說幾句就掛了電話。她說她覺得弟弟跟她疏遠了。我隻好安慰她說弟弟現在肯定很忙,屋裏什麼都沒有,要重新置辦。娘又自責說她沒有用,末了我聽得都不耐煩了。她說小建你怎麼不說話,你說呀,是信號不好嗎?我說是啊,是信號不好。

後來我都有點怕接她的電話了。

但事情很快在朝著對娘有利的方向發展。弟弟打電話來,說他和爹又鬧翻了。爹回家後就向他要錢,爹問他帶了多少錢回來,弟弟說他沒有錢,爹說他自己也隻有四千塊錢,他負責結婚用的酒水,其他費用由弟弟自己想辦法,弟弟說親戚們的禮金應該由他收,爹不高興了,說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到村子裏去問問,婚事既然由我操辦,禮金當然由我收,日後親戚們有什麼喜事,我也是要還禮的。弟弟說夏李家裏說了,你做爹的不想辦法誰想辦法。爹說那你滾吧,別進這個家門。

爹真的拿起東西來把弟弟趕跑了。

弟弟說,他不能在家裏結婚了。

弟弟說,他在四處借錢。

馬上,娘的電話也打了過來。娘說小建啊,現在怎麼辦啊,你爹那個砍頭鬼,不管小設的婚事了,我要回去幫他辦了,你快借點錢回來幫幫我。我叫他別急,等等再說,說不定爹是在氣頭上,過幾天氣消了又會過問了,反正隻要他在家裏,你回去也沒用。娘說,你等可以,我不能等了,剛才小設又打電話要我回去了,可憐的小設,拿起電話就知道對我哭,現在我的心像被狗抓一樣,要回去得緊了。

娘真的請假回去了。好像她一回去,就能把事情搞定似的。她開始打電話到處給弟弟借錢。但幾個姑姑都以種種理由拒絕了。有個姑姑說,小設的爹說了,誰借錢給小設,他就跟誰沒完。這當然是最好的借口。娘又向外公借,大姨借,大舅借(他一直工作在外),可他們對娘這種一遇事就找娘家人的習慣也很不喜歡。再說他們認為娘已經離婚,不是我們家的人,他們以前無數次幫我家的忙,結果爹對娘越來越不好。總之,娘一分錢也沒借到。大姨和舅舅他們隻是各自出了一份禮,誰也不會參加婚禮。

弟弟和爹吵架的真實原因我是後來從三姑那裏知道的。三姑和三姑爹離婚後,跟了縣裏什麼局的一個領導,那個人也沒離婚,一直把三姑養著,也就是說,三姑是他的二奶。但三姑把關係處理得很好,從不讓那個人心煩。他給三姑在市裏買了房子,我的兩個表弟也轉到市裏讀書去了。無形中,三姑就成了我家親戚中說話最有分量的人。我娘說起她時,一個勁地誇她,說她要是有三姑那麼能幹和那麼好的命就好了。我爹卻和三姑的關係越來越僵。說起三姑,爹說,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會賣×嗎?家裏造新房子,三姑一片好意介紹了一個工程隊過來,一方麵想改善一下爹和她的關係,另一方麵想幫我們點忙,沒想到房子造好後爹又和三姑吵了起來。他不肯付工錢。三姑說人家已經看在她的麵子上便宜了很多,怎麼能不付錢呢?爹說不是你要他們來的嗎,工錢當然由你付了,他們的手藝太差了,幹的活我一點都不滿意。爹明顯是在強詞奪理。三姑說世上居然有你這樣厚臉皮的人。爹說,誰臉皮厚你去問問,是做別人的小老婆臉皮厚還是我臉皮厚。三姑氣得差點沒吐血。她說她再也不管我家的事了。爹說,誰要你管,你再管我對你不客氣。

所以剛開始我給三姑打電話時她對我也很冷淡。我覺得很尷尬。我為爹向她賠不是。不過三姑畢竟是三姑,她不會不管我們。但讓我稍感意外的是,這次她居然站在我爹一邊,雖然他並不知道這一點。三姑說,夏李家裏實在太不像話了,上次訂婚,你弟弟已經給了他們家九千塊,這次你弟弟回來,又向他要了八千,你爹起先問你弟弟帶了多少錢回來,他說沒有,這明顯是假話,不過你爹還沒怎麼計較,後來聽說你弟弟給了八千給女方家裏,你爹就很生氣了,小設是個沒腦子的家夥,那邊叫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還想叫他四處借錢,打算以後讓你爹來還債,又讓你弟弟來要親戚的禮錢,總之是要把什麼錢都抓到手。你爹又不是傻瓜,不可能中這樣的計,就把你弟弟趕出去了。我說原來是這樣,那現在怎麼辦呢?三姑說,小設肯定要在外麵租房子結婚了。

從三姑的話音裏聽出,她對弟弟顯然也是很不滿的。她說,夏家人也太不像話了,哪有這樣的道理,孩子結婚,親戚的禮金當然是大人收,這是大人們之間的人情往來,要等你們分了家,才歸你們自己負責。

這個道理我懂。

隻是有個問題我仍然感到疑惑,當初爹是最喜歡弟弟的,說弟弟長得最像他。的確,弟弟的臉相、發型乃至走路的姿勢都很像他。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對弟弟越來越不喜歡了呢?

娘還在一個勁地抱怨爹,說了一些難聽的話,說爹不負責任,一點臉麵也不要,看他怎麼在村裏人麵前抬頭。娘就是這樣的人,雖然跟我爹離了婚,可處處還想到爹在村子裏的臉麵。我說,有些事弟弟自己也沒處理好,他不應該什麼都聽那邊的。娘驚訝地叫道,小建你怎麼也這樣說?

娘開始給弟弟操辦婚事了。沒借到錢,夏李家裏很不高興,對我弟弟說,你不經常說你幾個姑姑多麼有錢,舅舅和姨娘多麼有錢,怎麼他們一個都不肯借錢了?弟弟跟我說,他已經拿了不少錢,加起來也差不多兩萬了,怎麼夏李家裏還老是要錢,要錢。我也不懂,便給夏李打電話,叫她做做她爹娘的工作,說結婚不要借那麼多債,再說小設已經借了不少,借多了以後還不是你們自己還。她娘聽說是我來的電話,忙搶了過去,跟我說,你們家那麼多人,個個是勞力,老子娘那麼年輕,還要小設還錢,虧你這個當哥哥的說得出口。我本來是一番好意,沒想到卻惹火燒身了。

我把這番話告訴了三姑,三姑說,你看看,他們的目的已經很清楚了,就是想借你弟弟的名義多刮點錢,他們是不會打算讓你弟弟還錢的,想他像你爹一樣成為一個痞子。三姑憤憤不平了。她的話是把三角刀,順便把我爹也刮了一下。

我明白了。夏家人的確想得很深,他們想先把爹和娘都搜刮一遍(我估計,娘身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沒有,再去借,以後讓爹和娘還債。現在我知道姑姑、舅舅和大姨為什麼不肯借錢給小設結婚。他們早已看出夏家人的用心了。

開始我還認為弟弟占到了夏李家的便宜,現在看來,什麼便宜也沒占到。反倒是我們梁家損兵折將了。

我決定不回去參加弟弟的婚禮了。我不想見夏李家裏人。如果我回去,他們肯定認為我帶了不少錢,如果沒拿出來,他們就不高興。既然如此,我還不如節約一點路費。廠裏眼見著就忙起來了,我叫弟弟快點把婚事辦了回來做事。我們主要靠過年前的兩三個月賺錢,這時我們一個月可賺一萬多塊,做事特別有勁。今年我們已經損失了好多錢,那個老板依然沒出現,有的同事還偷偷去以前的廠房察看,企圖逮住什麼。當然,他們什麼也沒逮到。那裏還是服裝廠,但跟我們原來那個廠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已經換了老板。

弟弟說,他要等夏李把孩子生下來才回北京。

他又說,希望夏李快點生。

我對他說,遇事自己多拿點主意。

我不知道弟弟是否聽懂了我的話。

夏李家已經看好了結婚日期。娘和弟弟緊鑼密鼓地忙開了。起初準備到縣城租房子,但夏李家建議就在他們那個鎮上租,房租便宜許多,照顧起來也方便一些。娘和弟弟想了想都同意了。在此期間,娘仍偷偷去找了一回我三姑,想讓她出麵向我爹求情,好讓弟弟能回村子裏辦婚事,三姑說,誰說也沒用,他(指我爹)不會聽。三姑想了想,幹脆對我娘一語道破天機:你現在隻想著給小設辦婚事,但你想過沒有,如果他真的回村子裏結婚,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娘如夢初醒,呆呆愣了半天,說,是啊。

事情的確是明擺在那裏的,如果弟弟回了村子裏,娘隻有趕快回廠裏,以後幫弟弟帶孩子以及解決過年沒地方去等問題的美夢也就完全破滅,在我和弟弟完全獨立最好是有自己的房子之前,她還要一個人在外麵漂泊。可以說,如果弟弟回了村子裏,她大概一輩子也不能跟弟弟在一起,除非……真的,除非爹對她回心轉意或死掉了。前麵的不可能,後麵的還不知要等多少年,說不定娘死在爹前頭也有可能。所以從娘的角度來看,弟弟和爹鬧翻了對她是有好處的,如果哪一天弟弟帶夏李和孩子回到了村子裏,對她來說絕對是災難,那她就要完全被拋棄了——當然,我不會扔下她不管的。可我……

娘說弟弟租的房子還挺大,有兩室一廳,一個月租金才五十塊錢,是夏李家一個親戚的房子。不過我知道鄉下的房子租金本來就很低。娘說,到時候你和小蘭也可以帶著孩子回來過年了。娘一直幻想著和我們在一起團團圓圓熱熱鬧鬧過個年。娘說等幫小設辦完婚事,她就到外公那裏去拿點棉花請人打幾床棉絮。我說你別老到外公那裏拿東西,需要的話我回去再買也不遲。娘說那怎麼行,過年時的東西特別貴,要多花好多錢。娘一邊說一邊又開始了她的幻想。我不忍心打斷她。結婚那天,弟弟為了要麵子,到縣城的酒店裏訂了兩桌酒。雖然去的人不多,畢竟要多花好多錢。我打了個電話向他表示祝賀,弟弟心不在焉地應付了幾句,好像正在忙著什麼。後來我聽娘說,那晚小設沒有下鄉,就在酒店訂了間套房度過他們的新婚之夜。我猜想這肯定又是夏家人的主意。弟弟本來是一個很節省的人,真是債多不愁虱多不癢,現在倒大手大腳起來了。幾個姑姑每人也隻送了一百塊錢(三姑沒有到場,借口說家裏有事),後來大概是覺得少了點,居然每人又加了一百,這是很犯忌的,什麼禮都可以補,就是結婚的禮不能補,難道她們不懂?三姑沒來,她們的腦子就昏了。這筆錢弟弟當然不會收,他很堅決地把它退給了她們。開始我還擔心爹會去鬧事,以他的性格,可能會這麼幹。還好,沒有,我不禁鬆了口氣。

弟弟結婚後,就眼巴巴等夏李生孩子了。夏李沒生孩子,他就不能走。娘說,按醫生推算,夏李該在結婚後半個月左右生孩子,可現在都二十多天了,她的肚子還沒一點動靜。娘也很急。她說她身上已經沒有一分錢了,那天還是弟弟給了她一百。她說弟弟身上也沒有什麼錢了。一家人的消費很大,夏李要加強營養,母雞、豬腳之類要經常買。夏李娘每次來總要先揭開紗罩或鍋蓋看看。

但不管怎麼說,娘現在可以睡個安穩覺了。不像在廠裏,一年到頭睡不成一個好覺。每六小時就要爬起來去倒一次班,那多難受。我猜娘大概長得又白又胖了。娘身體底子好,心理上也樂觀,不然早垮了。跟爹沒離婚時,吃了那麼多苦,可她的臉還有個圓的模樣。跟爹離婚後,她臉上甚至還有了點水色。在我的想象裏,等生活好起來了,她就應該是白白胖胖的。我盼著娘早點變成這樣。娘好像是某種植物,不管長在什麼樣的環境裏,隻要有一點點養料,就會毫無顧忌地長得好看。

那天,我和小蘭下了班剛走出廠門,手機就急促地響了起來。我一聽就知道是娘的。我還沒掏手機就對小蘭說,娘來電話了。小蘭已經對此深信不疑了。我和小蘭打過一個賭,每次手機一響我就先猜是不是娘的,結果每次都猜對了。那鈴聲急得有點怪,好像兩隻腳跑得不沾地,我記得那時,娘總是這樣在村子裏跑著。一會兒從田裏跑回家,一會兒又從家裏跑到鎮上。我猜想她現在也是這麼跑著。她要張羅著幾個人的吃、穿,要買菜,洗衣服,打掃衛生,還要招待來人到客。

娘說,夏李生啦!

我也很高興,說,太好了,男孩女孩?

娘說,女孩女孩。

不知道弟弟怎麼想,反正我覺得,我和弟弟都生了女孩這不是壞事。說不定這能改變我們家的命運。如果我是女孩,就不會和小蘭爹娘產生那些糾紛了。如果弟弟是女孩,娘也不用操心這些,找個合適的人家嫁出去拉倒。

我說,好。

娘說,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要!

娘噴著熱氣,隔了從家裏到北京這麼遠,我都感覺到了。

我說,叫小設把事情辦好就回廠裏,聽說他們那個廠也忙起來了。

娘說,再過個十來天,小設就可以回北京了。

果然,沒過多久,小設就回來了。他先到我這裏來了一下,他吞吞吐吐的,問我手頭有沒有現錢,我問他要多少,他說先借三百吧,做夥食費。他想了想,又跟我說,他身上剩下的錢,在動身前被夏李拿去了。她把他的口袋都翻了一遍。弟弟向熟人借的,以及孩子洗三時外公和姑姑們的禮金,都被夏李拿去了,隻留了一點路費給他。弟弟說,他在火車上差點連方便麵都沒吃上。

怎麼會這樣呢?我問弟弟。

弟弟沒再講什麼,吃了飯,就坐公交回去了。望著他單薄的背影,我忽然覺得,二十歲的弟弟一下子老了許多。

不和諧的消息是從娘那裏一點點傳過來的。看來,娘的樂觀已經不翼而飛。她猶猶豫豫跟我說,她也覺得夏李家裏人有點不對頭了。她說,小設沒回北京時還好一點,他一走,夏李爹娘便做得越來越過分了。結婚前,小設拿了將近兩萬塊錢到夏李家裏,即使是正常的家庭,在我們那裏,這個數目也已經不少了,起初弟弟以為他們要辦很多嫁妝,他們自己口頭上也是這麼說的,可實際上,他們隻辦了很少的東西,最值錢的,也不過是一輛三千多塊錢的摩托,可弟弟回北京後,摩托就被夏李爹騎回自己家裏去了,夏李娘經常要他用摩托把她送到鎮上來(他們家一看就是由做娘的管事),她對我娘說,摩托要經常騎,不騎會生鏽,我們要替小設把摩托保護好。他們來鎮上不像是走親戚,倒像是來當監工,看我娘是否給夏李買了營養品,是否買了豬腳和母雞。娘既要照顧夏李和小孩子,又要照顧夏李的爹娘,也要去買魚買肉。娘說,現在,她手頭真的沒錢了。看來,娘當初說手頭沒錢不一定是真話,有時候娘有一點這樣的毛病。外公說,我娘還沒出嫁時,每次幫家裏進城賣了點東西,都會落下幾塊錢給自己用,外公知道了也並不點破。其實我也知道,娘喜歡用零花錢。不管手頭緊不緊,看到想買的還是要買。從這個角度上說,娘並不是一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在家裏,爹的吃和穿是第一位的,其次是她自己。她不在乎吃什麼,但穿衣服是從來不馬虎的。她要把自己穿得漂漂亮亮,雖然她那個漂亮的標準,已遠遠跟不上形勢了。往往是她錢也花了,卻沒有買到好衣服。娘的愛美的天性一直沒有變。她在廠裏也趕時髦跟那些年輕女孩一樣,買那些廉價的麵膜貼臉。聽外公說,有一次,娘回鄉下,在塘邊洗衣服時,臉上都貼著那個東西,嚇了村裏人一跳。那時,我和弟弟很少穿過像樣的衣服和鞋子,腳趾頭總是把鞋尖鑽破了好幾個洞才被她發現。夏李家裏人(大概也包括夏李)為什麼認為我娘有錢呢,我想肯定跟娘那有點喜歡吹牛的毛病有關。娘有時候喜歡這樣來滿足她的虛榮心,包括她回鄉下也在臉上貼麵膜之類。娘在我的幾個姑姑和夏李家裏人麵前,都說過她在廠裏如何是骨幹,人家多麼信任她對她怎麼好,她一個月賺了多少多少錢之類。弟弟結婚時,各方麵的人都想把她身上的錢都榨出來。隻有我和弟弟,知道她其實並沒有多少錢。但後來,她跟弟弟說她沒有錢時,弟弟也不一定相信了,因為有一次,弟弟忽然對她說,你還沒有錢啊。當時娘正向弟弟抱怨不知道怎麼對付一天天的開銷。現在夏李爹娘就是要她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花掉。所以當娘從街上給弟弟的孩子買來一件衣服時,他們居然說買得不好。不過也有可能是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後來她跟我說,那件衣服她的確沒花好多錢,是她花五塊錢在地攤上買的。在給孩子們買東西時,她有一種貪小便宜的本性。也許一轉身她自己的一件衣服卻花了一百多或好幾十。但還有其他一些事情是可以說明問題的。夏李娘每次來,進門時總是故意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哎呀,她忘了買什麼給夏李吃,言下之意,就是要我娘馬上去幫她買。開頭幾次,娘還真的去買了,但次數多了,她就故意裝做沒聽到。那個夏李,看來也是比較自私的,至少我覺得她不如小蘭會疼人。娘每天要給她弄四五頓吃的,而且娘弄多少她就吃多少,生怕剩下來被娘吃掉了似的。她老子娘一來,他們一家人就有說有笑,好像這裏是他們的家,我娘完全成了外人,他們都愛理不理的。她要娘每天給小孩洗兩次澡,衣服和尿片之類,更要經常洗。小孩一撒尿什麼的,她自己都不動手,哪怕娘正在忙,她也要等我娘來收拾,而且動不動就驚叫。娘叫她聲音輕一些,別嚇壞了小孩子,她根本不聽。娘洗衣服要跑好遠,得到鎮子東頭的小河邊去洗。來回一趟要好久,娘根本沒個歇的時候。晚上,娘還要從床上爬上爬下,給小孩子換尿布或給夏李拿牛奶倒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