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二八年的情歌(紀實文學)(3 / 3)

……

丈夫告訴她,賀胡子(賀龍)說家裏人

也許不在了,就給說了對象,

丈夫說對不起她,紅嫂良艮

紅著眼眶說,沒什麼。

兒子長大了,媳婦娶了,

孫子有了,丈夫回來了,

我死後,也瞑目了。

紅嫂良艮看著丈夫離開毛埡,

紅嫂良艮留在家裏,

唱馬桑樹兒搭燈台,一唱就是六年。

唱得杜鵑啼血,唱得疾病纏身。

兒子兒媳孫子說要送醫院,

紅嫂良艮說,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的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紅嫂良艮選擇一個平靜的日子

悄悄地死了,那一天

毛埡的馬桑樹紅了又去青,青了又綠。

讀過這首詩,我的心情很沉重,我問王成均:

“一九五五年,兒孫給遷走後,良艮大婆跟誰過?”

“兒孫求她過去住,她拒絕了,她一個人在毛埡過。”

“她一直是一個人過?”

“有人勸說她改嫁,可她說男人當官,啷麼能丟人現眼……”

王成均告訴我:“楊雲階一九六一年七月在省城因病逝世,享年六十七歲。不巧的是,毛埡的良艮大婆兩個月後也在毛埡謝世。”

“啊!那,那這是天意?還是她自己選擇了死期?”

王成均說:“我願意依照湘西民間千百年的一種迷信說法這麼理解良艮大婆:她和楊雲階那位有知識有文化的後妻,兩人哪個先死,哪個就可以去天堂永遠陪伴她們曾經的丈夫。事實上,良艮大婆搶了先,她是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回到丈夫的身邊的。所以我在這首詩的開頭寫道:良艮大婆死在自己家裏,誰看了都會感歎噓唏,她臉上顯得很幸福。”

4

還是繼續開始我的故事吧!那些人物已經在我的腦海焦燥不安,宛如奔馳中不能停下的馬匹,他們急於走完他們悲劇式的人生。

阿婆待學禹如同親生。若說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那也隻是很膚淺的形容。賀建軍說,倒是有這麼一件事可以拿來做佐證。

當年湘鄂邊山區,敵我雙方的武裝對峙是犬牙交錯,呈現你進我退、我來你走的拉鋸狀態。有一陣子,賀龍的部隊駐紮在湖北鶴峰。有一隊白狗子探得賀氏一族躲藏之地,趁著月黑風高,前來抓捕。聽到報信時,白狗子離湖坪隻三四裏路了。那天晚上,白狗子在後麵追,大夥往林子深處拚命逃亡。阿婆背著學禹,一個踉蹌,學禹從後背上扔出去,一骨碌滾進了腳下崖坎。阿婆喊著學禹,舍了命跳下去。

幸虧紅二軍有一個營隊就在官地坪活動,聞訊趕來接應,賀氏百十口人才逃過一劫。

立馬派人去尋阿婆和學禹。下午時候,學禹抱回來了。一件男人的破衫從頭臉往下將他緊裹,下麵露著腳跟。阿婆也讓人背著,兩腳腫得發麵糕似的,她走不動,哭得隻剩下抽泣。賀錦章兩口子過來,掀開那件破衫一瞅,學禹渾身是血,小衣服緊粘在皮肉上,怎麼撕也撕不開,更糟糕的是他的後腦勺有個流著血的大窟窿。手指一探,口鼻裏沒氣息了,夫婦倆嚎啕起來。有人忙著去找木板,打算做個匣子將他埋了。阿婆哭著、掙紮著下地,將躺在地上的學禹抱進屋,放到床上,用溫水一點點褪掉貼住皮肉的衣服。再慢慢搓揉學禹。從頭發梢到腳趾縫再從腳趾縫到頭發梢,反反複複地搓。夜黑,她脫光衣服,把學禹的小身子捂到心口上暖。從頭暖到腳再從腳暖到頭,反反複複暖。兩天兩夜,她關緊房門,不吃不喝,不吱一聲。第三天早上,屋外隻聽到她尖聲細氣地叫一聲“學禹”。房門被踢開,有人拿著木匣子進來,準備將學禹裝了去埋葬。可一時全都傻眼了,學禹正躺在她懷裏笑著叫她娘呢。

賀建軍問過奶奶,你啷麼把我爹給捂活了。奶奶說,我做了一個夢,見到死鬼春生啦。我說,春生,學禹現在是俺倆的孩子,你得想法將他救活……春生說,俺去求閻王爺……奶奶說,你爹能活過來,還得感謝你爺爺呢。

阿婆原本是靠高牆深院的庇護才活得滋潤的女子,舍此她便是一個鄉間弱小者。現在春生死了,一家人又一直在跑反避難。可以想象,一個帶子的寡婦是何其弱小。但弱小者自有弱小者的擔當。她的擔當是滴水成河、聚沙成塔。在顛沛流離中將學禹撫養成人,其九死一生、忍辱負重的情形可想而知。

一九四九年十月,解放湘西的槍炮聲震顫了洪家關,也震顫著阿婆的心。阿婆帶著二十一歲的學禹來到春生的墳前,燒了一夜的紙,唱了一夜的“馬桑樹兒搭燈台”,她告慰九泉之下的春生,紅軍又打回來了,國家要改朝換代了,她和學禹要過上好日子了。

可是,阿婆在不久之後的土改中卻被劃為富農成分。富農就富農,她覺得沒什麼,現在是共產黨的天,好歹她也是個紅軍師長的遺孀。叔弟錦章因為是個鄉間才子,是桑植縣首屈一指的知識分子,被選為新政權桑植縣第一任縣長。因為文常哥當時是西南最大的軍區首長,錦章縣長沒幹過一年,就拖家帶口奔他去了。為了能讓學禹有個好前程,阿婆極力促成學禹跟親生父母過去。不久學禹在成都參軍,光榮地走上了抗美援朝戰場。當時公公婆婆已過世,錦章一家人都要她一起去成都,她執拗地說:“我哪兒也不去。我走了,春生一個人在這邊,孤單著呢!”

智者說,性格決定命運。阿婆這又一次的固執,造成了後半生多舛磨難的開始。

朝鮮戰爭結束時,全身而歸的學禹選擇了回桑植。原因很簡單,他要為阿娘養老送終。學禹從小就明白,阿娘對自己的撫養之恩大於親生父母的生育之恩。

可是,學禹心裏怎麼也容不下給阿娘劃定的富農成分。當初沒覺得事情有多麼嚴重,現在也許是因為在戰場上立過功,長了脾氣,他變得耿耿於懷起來。於是走上了一次又一次上訪告狀之路。也許是他在連續幾年的上訪告狀過程中某些言詞不慎,某些行為過激,觸犯了新生紅色政權的某根“高壓線”,終於在某一天把自己告進了牢房。他被判刑七年。阿婆心裏的苦水喲,也隻好經常在春生的墳前倒了。

天道自在人心。一九六零年,時任洪家關的黨委書記賀興凱,也是洪家關人,對阿婆知根知底,想她一個紅軍師長遺孀,國民黨當權時她東躲西藏,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如今是人民的天下了,她卻是個富農婆,兒子還因為她坐了牢,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她活著還有什麼想頭呢?她要是有一天想不開尋了短見,那一定是他這個黨委書記的失職,更是他這個賀家子弟的恥辱。於是賀興凱上縣政府,找民政局,把無依無靠的阿婆送進了洪家關光榮院。賀興凱擺出的理由就兩條:一九五八年洪家關建光榮院時占了阿婆家的老宅基,現在她老了,無依無靠;再說她是紅軍師長賀錦齋的遺孀,是正兒八經的紅屬。兩條理由鐵板釘釘,堂而皇之,任誰也無法反駁,任誰聽了,都會心生善意。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遠在北京的賀龍的運命不濟又牽扯到洪家關的親人。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九日,賀龍被神秘地接到京郊山區一個地方住下來。誰知這一去竟是八百七十天,將近兩年半的時間。賀龍受盡折磨,於一九六九年六月九日含冤而死。賀龍一倒,遠在數千裏之外的他的家鄉洪家關,就有人忙著將賀龍的舊居拆除,然後將其宅基地夷為稻田。賀龍的死,要說衝擊最大的還是洪家關賀氏家族中的幾位遺孀。先說一個劉定姑。她是賀龍堂弟賀幹臣之妻。賀幹臣早年一直戰鬥在黨的秘密戰線,一九三六年犧牲於上海國民黨獄中。劉定姑惟一的兒子也於一九五六年病逝。一九五八年她進光榮院時已是精神受不得任何刺激的一個瘋癲之人了。“文革”開始不久,賀龍被關的消息傳到洪家關,她一天到晚念叨:“文常哥沒得救了!文常哥沒得救了!”賀龍死後的某一天,她在洪家關鄉街上看到遊行隊伍呼喊“打倒賀龍”的口號,回到光榮院她便關緊房門,開始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起來。第二天早上,不見她來吃飯。光榮院工作人員去敲門喊人,看見她已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吊死在床架上。

阿婆也是在劫難逃。賀龍死後,阿婆被“請”出光榮院,被勒令參加生產隊勞動。一個近七十歲的老人,突然就陷入了屈辱和饑餓的穀底。有一回,她趁收工時拔了一個蘿卜藏在身上,結果遭到搜身。這成了她“妄想複辟回到舊社會”的證據,然後是沒完沒了的批鬥。那些年,她是洪家關最好的批鬥對象。不準她吃飯。要站到乒乓球桌子上。一站就是大半天。有一次她終於暈倒,一頭栽倒在地。

這個溫和如水的老女人,即便是再激烈的運動,她都是低眉順眼、一聲不吭地死扛著。惟有一次例外,她表現出了少見的憤怒。

一天,洪家關來了二三十個紅衛兵小將。一來就打問賀錦齋墳在哪兒。小將們嚷叫著要挖他的墳。說賀龍的老屋都平了,他一個“賀龍的死黨”,還留著個爛墳幹啥?那天阿婆在稻田裏扯稗草。阿婆趕過去時,紅衛兵小將們揮鋤舞鍁,已經開挖。

那天阿婆十三歲的長孫賀建軍在河邊放牛。

當賀建軍赤膊光腿地趕過去時,看見阿婆正坐在墳邊上,手裏拿著一株什麼草正吃著。阿婆見他來了,流著淚說,建軍你來了正好——你告訴你爹,等他們把爺爺挖出來,得再找個地方,把我和你爺爺一起埋了。說完,阿婆笑了,滿臉的淚都笑開了……阿婆開始唱起馬桑樹兒搭燈台,寫封書信與姐帶……阿婆唱歌時一臉幸福模樣。賀建軍辨清阿婆口裏吃著的是田頭地角到處生長的水蟒藤。很小時候就聽說那是一種含有劇毒的草。人吃了不過夜就會毒發爛腸而死。平日裏他們小孩扯豬草連水蟒藤碰都不敢碰,誰還敢拿來吃。阿婆是洪家關第一個吃水蟒藤的人。賀建軍腦殼轟隆一聲就大了,拚命大喊,奶奶吃水蟒藤了!奶奶吃水蟒藤了!期望他爹和其他大人過來救他奶奶。他發了瘋似的撲上去,抱住一個紅衛兵,又撕又咬,與他廝打一處。那些城裏來的紅衛兵中有人知道水蟒藤的厲害,被賀建軍這麼一鬧,嚇得落荒而逃。聽到喊叫的大人們,揮舞著鋤頭和棍棒追趕了他們好幾裏地。阿婆很快被送進鄉衛生院。阿婆想死沒死成。

從這天起,阿婆發現,人們對她的批鬥變得溫良恭儉多了,次數也明顯少了。即便有時迫於“革命形勢”不得不批鬥她,也不過是走走過場,裝裝樣子。批鬥時人們不再對她推推搡搡甚至動手動腳。不再不讓她吃飯。也不再讓她站乒乓球桌子。阿婆還發現,每當她饑渴時,就會有人預先在她走過的路邊丟下一根番薯或蘿卜,讓她撿了吃。每當田間勞作她因年老體弱幹不動時,生產隊長就會裝作凶煞煞的樣子嗬斥她:我說你個富農婆,在那兒死撐啥呢?累倒了你想害誰呢?還不快些滾回家去!

人們為什麼突然對她變得這麼好?阿婆百思不得其解。若幹年後,鄉親們在回憶往事時,對她在春生的墳將被挖掉時以吃水蟒藤相抗爭給予了無以複加的讚頌。鄉親們全被她打動了。她一個老人,不害人,不偷人,不搬弄是非……她的存在對誰也構不成任何威脅。她還那麼有情有義、心地良善,就算她是個富農婆,可她實實在在是個好人。到底有啥理由與她過不去的呢?

阿婆以吃水蟒藤相抗爭這種被他們視作貴族式的尊嚴燭照著他們狹隘的內心。

也就是從這以後,阿婆有了更充裕的空閑和機會去陪伴她的春生。每當夕陽西下大地塗金的時候,收工的人們拖著疲乏的身子慢慢走回家去,總看見阿婆站在春生的墳前踮起腳尖向遠處張望。她那樣子好像是在看夕陽,又好像是在看通向縣城的那條公路。

事實上阿婆是在看通向縣城的那條公路。那時阿婆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哼唱著那支情歌:“……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鑰匙不到鎖不開。”當阿婆唱起這支情歌的時候,她生命的時辰仿佛回到了一九二八年春生騎著大白馬與她告別的那個早晨。而現在她要做的,就是將自己做成了一個永遠的歸巢,期待著騎著大白馬的春生突然在她的視野中出現。她用她整個生命燃燒起來的激情,在唱著這支她唱了無數遍的情歌……

寫到這裏,我想到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阿婆,她的春生已經死了,她到底在等誰呢?她會等來誰呢?

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天,由幾輛清一色的北京吉普車組成的車隊從縣城駛向洪家關。車隊在波光瀲灩的玉泉河邊停下。從車上走下來的十幾個州、縣領導,擁著一個頭發粗硬而斑白、神態舉止酷似將軍的老者。他們爬上河岸,走上田埂,來到一塊稻田邊站住了。

那塊稻田正是前些年拆了房屋、平整過的賀龍的老宅基地。

這天是個難得的風和日麗的日子。洪家關上千畝由水稻田組成的小平原上,每一株稻禾都已成熟。它們正彎下沉甸甸的身子,等待著幾天之後人們來收割。一陣風兒吹來,一排排稻浪從田疇的那頭滾過來。陽光大團大團地潑灑,使得金波黃浪間,彌漫起一陣陣莊稼和泥土的芳香。日後人們回憶起這天的事情的時候,就仿佛聞到了那一陣陣混合著莊稼和泥土的新鮮氣息。

後來據當時隨行的縣政府工作人員說,站在田埂上的老者以十分平靜的口吻詢問縣長:“桑植縣這些年的水稻產量怎樣?”縣長實話實說:“桑植九山半水半分田,產下的稻穀養不活五分之一的人,群眾的口糧主要還是靠雜糧。很多山區,一年到頭,隻能,隻能混個半飽。”老者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像淬過火的鐵,說:“賀老總的老屋基都開成了稻田,群眾還吃不飽?”這丟在地下能砸出坑來的一句話,直噎得縣長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他稱已打倒多年的賀龍為賀老總,可見得他與賀龍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

這位老者叫張平化,時任中共湖南省委第二書記。他是賀龍的老部下,長征時,他先後擔任紅二軍團四師政治部主任、紅二方麵軍政治部宣傳部部長和紅三十二軍政治部主任。後來桑植縣誌對他這天的到來是這麼記載的:“張平化同誌到桑植縣親自組織貫徹學習中共中央為賀龍平反的決定精神;為賀龍故鄉洪家關籌建洪家關中學,實現賀龍生前夙願。”順便說明的是,在這之前的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九日黨中央就發出了《關於為賀龍同誌恢複名譽的通知》。可這次對賀龍的平反是不徹底的,有些提法是錯誤的。因此,一九八二年十月,中央又一次為賀龍同誌徹底平反昭雪,恢複名譽。這都是確鑿無疑的曆史文獻上的記載。

而作為民間記憶,人們卻熱衷於那種更接近於文學的口頭傳說。從某種意義上,口頭文學代表的是一種民間情感和傾向。人們後來對張平化同誌這次來桑植津津樂道的,除了前麵他與縣長的那段對話,再就是他接見阿婆的情景了。

張平化同誌勘察擬建的洪家關中學校址時,不經意間走到了一座墳前。縣裏的同誌告訴他,那是紅軍師長賀錦齋的墳。他低頭默立了一小會兒。當聽說賀師長的遺孀戴桂香現在的情況後,他說馬上要見她。

那天阿婆夥在一群年輕婦女中,正在一條水渠裏清除淤泥。當阿婆一身泥水地被帶到那些陌生人麵前的時候,完全是一副勾頭彎腰、準備接受批鬥的樣子。張平化同誌拉著她的手讓她坐下來,並親切地說:“嫂子,你坐下。”

阿婆很害怕。坐下了又起身。兩腿打著顫。

張平化同誌心頭一熱,喉頭哽了一哽,淚水直在眼裏打轉。他向阿婆深鞠一躬說:“嫂子,您別怕!我來晚了,我向您賠罪了!”

阿婆驚惶道:“你,你,你是誰?”

張平化同誌說:“我是賀老總手下的一位老兵,受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今天為賀老總的事來的。咱們為賀老總平反,把賀老總的老屋再建起來……從今往後,您的日子也會好起來的……”

“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我說的句句是實,您別怕啊!誰也別怕!”

阿婆的眼淚嘩嘩流下來。隻是從怕到驚再到喜,阿婆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情感落差,全身酸軟得像件衣服掉落在地。張平化再次攙扶阿婆坐下。

隨後就阿婆的問題,張平化同誌對桑植縣主要領導作出明確指示:一,戴桂香的富農成分,土改時劃分不當,得適當糾正為小土地出租者;二,戴桂香應該享受紅屬待遇,這麼大年紀,再不要讓她參加勞動生產了,而且要立即送光榮院養老。

有關阿婆的故事到這裏就基本結束了。此後,阿婆在洪家關光榮院度過了她生命的最後二十年。光榮院的日子,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那樣,平靜而安逸,阿婆過得心寬體胖。要說阿婆還有什麼故事,便是與這支《馬桑樹兒搭燈台》的情歌有關。阿婆養成了一個愛好,就是收集馬桑樹枝,她的床頭、枕頭,還有箱子上都放有馬桑樹枝。每個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或每天黃昏夕陽沉落直到夜色彌漫大地,她似乎總是坐在春生的墳前,為春生唱歌,陪春生說話。光榮院的老人們常聽到她說的一句話就是:“春生,我這輩子是對得起你的!”

這似乎就是阿婆這二十年所有的生活。世界變得平和而恒常。生與死已然沒有邊界。阿婆以永恒的心陪伴著她的永遠停滯在二十七歲的丈夫春生……

在春生作別了阿婆的那個清晨之後的幾天裏,春生率領部隊有效地阻擊了敵人對洪家關的反撲。我看見一個女人走出家門,走過村街,走到村街盡頭那片馬桑樹林,然後站下了。這個女人就是阿婆。她站在那兒等她的春生勝利歸來。天氣晴好,陽光明媚。陽光穿過馬桑樹叢躍落到阿婆身上。陽光親近阿婆,在她身上開一朵花,又開一朵花,開成無數光的花瓣。阿婆清秀豐潤的臉上便有了令人眩目的光影。一對相親相愛的蝴蝶,銜頭接尾,繞著阿婆不停地轉圈,最後泊在她的頭上。陽光的透視效果讓這對絨腳的蝴蝶呈現出透明而斑斕的色彩。

一匹戰馬從路的盡頭得得得奔跑過來。奔至近前的時候,阿婆微微揚起下頦,看清騎在馬上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春生。春生翩然下馬。春生微微笑著,緊緊牽住她的一隻手說:“我聽到你唱的歌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隨後春生將阿婆扶上馬。就這樣,阿婆騎在馬上,春生牽著馬朝前走去……

這隻是我的幻想。沒有馬桑樹林、陽光和蝴蝶。沒有翹首的阿婆和凱旋的春生。這一切都是往昔塵煙。長亭外,路盡頭,碧落黃泉,一闋情歌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香魂!

在阿婆和賀錦齋師長的墳前,我和賀建軍大哥將火紙一張又一張放在幽幽的火上。一層層紙灰隨著灰黑的煙在墳上舞蹈著、升騰著、旋轉著,像一群從地下飛起的蝴蝶,又像是阿婆和春生對我們作出的回應和問候。

這回是真的。我和賀建軍大哥都聽到了——一支纏綿而悱惻的情歌,宛若是被一根趕牛的鞭梢從山那邊甩過來似的,又恍惚是從遙遠的天邊飄來,恍惚從地下升起,從深遠的歲月裏傳來——

馬桑樹兒搭燈台,

寫封書信與姐帶,

郎去當兵姐在家,

我三五兩年不得來,

你個移花別處栽。

馬桑樹兒搭燈台,

寫封書信與郎帶,

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

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

鑰匙不到鎖不開。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