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二八年的情歌(紀實文學)(1 / 3)

一九二八年的情歌(紀實文學)

“中國夢”征文

作者:龔愛民

1

八十六年後的四月的一個霞光絢麗的清晨,我走進洪家關的一片墓地,站在了一位紅軍師長和他夫人的墳墓前,師長墓碑上的一副“浪淘沙革命巨浪比天高,澧水歌霞光早已照大地”的墓聯映照著我此刻感受到的某種氛圍。麵對初升的朝陽,我用自己的體溫感受著曾經回響過這位紅軍師長的馬蹄聲和他率領貧苦的農友們呐喊過的土地。當年,他和夫人在這裏一同唱著那首情歌,今天我站在這裏,依然能聽見他們夫唱妻和的回聲。

一九二八年二月,阿香盼了十年的丈夫春生終於回到了家。

春生是與賀龍等十幾位共產黨人一道,化裝成客商秘密回家的。眾所周知的原因,半年前的南昌起義失敗,中共領導的第一支武裝部隊被打散,他們受黨的指示,要在他們的家鄉桑植縣重新拉起一支農民武裝,開展湘鄂邊紅色割據。

春生是賀龍未出五服的堂弟,大名賀錦齋,字文繡。與出身貧寒的賀龍有所不同的是,賀錦齋家境殷實。其父賀星樓,是洪家關賀氏家族的族長,他是個清末秀才,民國後一直在洪家關設館教書。賀星樓對長子賀錦齋寄予厚望,打算把他培養成承傳書香的才子。賀錦齋也是聰穎早慧,在父親的悉心調教下,六歲能背誦三百首古詩詞,九歲就能吟詩作賦,十三歲時已經遍讀經史了。然而,賀錦齋還是辜負了父親的一番苦心,十七歲那年,他新婚還不到三個月,就偷著跟帶兵打仗的賀龍走了。

賀錦齋離開家時隻是賀龍的一名衛士,現在他是賀龍的得力幹將。南昌起義時,作為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第一師的師長,他臂纏白巾,衝鋒在前,把起義軍的旗幟插上南昌城頭。

阿香——在這篇文章裏,作者我稱她為阿婆——阿香阿婆似乎不大關心賀錦齋的這些經曆,也不顧忌他是不是師長,沒有避諱地直呼他的乳名春生。即便是當著春生的警衛員她也這麼叫。

春生叫她阿香。春生也不習慣叫她的大名戴桂香。

春生與他的阿香青梅竹馬,命中注定,她是他的妻子。他們雙方的父親原是至交,在春生隻有半歲多一點,阿香尚在滿月之日,兩家便為他們定下了娃娃親。仿佛是兩三陣風,四五茬陽光的工夫,他們就長大了,就有一頂披紅掛彩的花轎把她抬了,然後雲彩似的,把她帶到她的命運歸結處。“春生,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新婚之夜,她這麼說。她對父母為她一生的安排受之若命。就像所有的人不能選擇兄弟姐妹一樣,她從一開始就認定春生是她命裏的另一半。在她曾經的少女綺麗的夢想裏,她一直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可是新婚隻過三個月,春生就跟文常哥走了(文常是賀龍的乳名,賀氏家族的男女老幼也都習慣稱他文常或文常哥)。對春生的走她毫無怨言。一個“等待”成為她命裏不可逃避的承當。以前叫他春生,現在還叫他春生。一聲春生,便是掛在她嘴上的風,流在心裏的蜜。她叫他春生叫了一輩子。

當兵十年才回一次家,本是久別勝新婚的燕爾時光,可春生卻忙得腳下生風,白天出去會親訪友,晚上還要跟文常哥他們那幫人開會。阿婆不懂得春生幹的事對她本人以及家族有多大的意義,但她相信文常哥,春生隻要跟文常哥在一起,她都不反對。洪家關人都說,文常是龍,春生是虎,這哥倆在一起,沒有幹不成的事。

也許是這塊土地封閉得太久了,壓抑得太久了,在人們的記憶裏,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麼些麵孔陌生、目光堅定、步伐沉穩的人的驚擾。聽說文常、春生現在都是共產黨的人,隨他們一起來的人也都是共產黨的人,那個叫周逸群的年輕人,還是什麼湘鄂西特委書記,是他們的黨代表。聽說共產黨是窮苦人的黨,是鐵錘和鐮刀交抱在一起的黨。他們這一來可不得了。他們一來,隻一個多月,那些穿著草鞋、布鞋或赤著腳板,肩扛鐵槍、火銃,手執梭鏢、大刀或幹脆拖著鋤頭、棍棒的莊稼漢們,足有三千人吧,就彙聚在一麵“工農革命軍”旗幟下,文常任軍長,春生任師長,就一聲呐喊,然後蜂擁著朝桑植縣城衝殺而去。

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對桑植這塊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地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後來這個日子被載入史冊。這就是湖南著名的四大武裝起義之一——桑植起義。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桑植縣在紅色暴動與白色恐怖的拉鋸戰中,在血與火的砧板上經曆了武裝割據達八年之久。桑植縣也先後成為湘鄂邊、湘鄂西、湘鄂川黔革命根據地的中心,成為紅四軍、紅二軍、紅二軍團、紅三軍、紅二、六軍團的搖籃……直到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從這裏出發,走上北上抗日的征程。

這一天對阿婆來說,卻是她有生以來最為擔驚受怕的日子。本來,自春生回到家,她內心那一片陰鬱了多年的天,突然變得晴朗開闊了,她的年輕的生命煥發出奇異的光彩。春生沒回來時,公公婆婆把她看成嬌慣的小姑子,什麼事也不讓她沾邊,現在,她事事搶著幹,洗衣、挑水、做飯、掃地,做公公婆婆喜歡吃的飯食,拆洗春生替換下的所有衣物……手腳沒一刻閑著,在做這些的時候,她的臉沒有一刻不是笑盈盈的。可當她知道,春生回家來隻是為了鼓動和帶領窮苦的莊稼漢們去謀求翻身,去造反打仗,她就不能不牽腸掛肚了。記得昨天晚上,她給春生換下一身幹淨衣服,又一次摸著他身上那十多處槍眼、刀傷和彈片咬下的印痕,一再囑咐他要小心些。春生說他十七歲就跟文常哥一起打仗,大大小小的戰鬥,經曆了三百多場,每次都是槍林中去,火線上回,每次閻王爺都沒掛他的名。春生讓她放心,殺他的子彈還沒造出來呢。這天她早早就起床了,可幹什麼事都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挑水摔了桶,做飯糊了湯,灶上加柴讓火舌舔了頭毛……後來她走出屋子,來到院坪裏。她家房院是洪家關位置最高的一處台地,正對著一馬平川的縣城方向。差不多有小半天的時間,她就站在那裏,向二十多裏外縣城的那片天空張望。與她同樣忐忑不安的鄉親們,也都來到她家的房前屋後,向城裏張望,她卻渾然不知。直到後來縣城上空響起歡慶勝利的吼喊聲,直到工農革命軍的幾十支火銃齊聲巨響,將天上的雲朵驚得一片片往下落,她的心才稍稍平靜一些。而這時,山城的風兒是縱情而善解人意的,它們就像頑皮的孩子一樣,一路追趕著、鬧騰著,朝洪家關的方向奔過來,它們來到阿婆身邊的時候,嬉笑著圍著她翻滾、跳躍,它們掀起她的衣襟,撩起她的長發。她那烏黑的長發,突然緞子般,直向上和向後飄起,隻是那麼一飄,她在懂得風兒送過來的喜訊時,突然也聽到了房前屋後鄉親們齊齊暴發出的歡呼聲。那一刻,她的淚水像從山坡上跑下來的一隻隻山羊,從她的美麗俊俏的臉上大顆大顆地滾下來……

桑植起義成功了,隊伍拉起來了,春生詩興大發,寫下了這麼一首詩:“大地烏雲掩太陽,一朝消散又重光。忽聞各處人喧鬧,胡子(賀龍)果然回故鄉。胡鄉匪勢太凶頑,害得人們苦不堪。拔苦須先除暴戾,此身誓把責承擔。”春生跟賀龍當兵後,仗打到哪裏,詩寫到哪裏,後來人翻閱他那些彌漫著硝煙戰火的詩作,送他一個“上馬將軍下馬詩”的雅號。詩人總是多愁善感的。在各村各寨紅旗紅星滿天飛舞,十萬炮仗響徹雲霄的這段日子裏,最濡潤馬背詩人春生的心的,正是他的妻子阿香。春生想到自己新婚三個月就走了,而妻子在家謹守婦道,操持家務,替自己照顧堂上雙親,結婚十年來,雙方在一起的日子還不足半年,而且這一次自己呆在家裏的時間估計也不是很長久。他回家後的這一個月來,阿香對他所做的一切都給予默默關注和不問情由的支持——每當他深夜開會回家,她正為他暖起被窩;每當子夜之後雞叫聲起,他要走了,正繾綣在溫柔之鄉的阿香也不貪戀自己溫暖的胸膛,幫他拿衣穿鞋,然後送他出門;當發現自己因活動經費不足而愁眉不展的時候,她拿出積攢了多年的私房錢,讓他盡管去花……想起這些,春生不禁熱淚盈眶,他決定要為妻子寫一首詩。

這天春生回家不算晚。與一大家人吃過晚飯,阿婆還忙著家務,春生便回到內室。他點亮煤油燈,坐在桌前,提筆展紙,一邊用心琢磨,一邊寫著什麼。阿婆進來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阿婆歎了口氣,絮叨著說,看你這麼忙,我真想替你做點啥,可惜我不是男人。春生這才抬頭看她,眼睛亮了一亮,說革命不分男女老幼,隻要有心,誰都可以出份力的。春生讓她明天教人去唱歌。說到唱歌,那正是別人比不過她的地方,這個洪家關最美麗的女人,嗓子也是最好的,凡認識她的人都說:“桂香妹子一張嘴,百靈鳥都要噤口了。”春生說,現在起義成功了,接下來麵臨的最大的任務便是擴充隊伍,唱一些鼓動窮人都來參軍的歌,是當前的中心任務。春生說,教人唱歌,你正好派上用場。

原來這天白天開會時,春生和周逸群等幾個能寫會唱的同誌,都接受了一個編寫紅歌的任務。眼下他正寫著的,便是他想好了的兩支山歌。

春生在那一時期編寫了很多紅歌。桑植縣的文史專家證實:解放後收集的兩百多首紅歌中,就出自當年賀錦齋與周逸群等幾位知識分子之手,其中賀錦齋一人就編寫了一百多首。

夫妻倆說了會兒話,阿婆出去了一會兒。這時春生突然想起那首在本地傳唱了很多年的“馬桑樹”情歌。這首原本是離家在外的丈夫與妻子以書信往來互唱對答的歌,也正是他和妻子的一種寫照。隻是其中的那句“郎被生意纏住手”需要改動一下。春生想到十年來自己戎馬倥傯,時時想家,卻沒法回來,一句話就從心裏冒了出來。他立馬用散發著濃香的墨筆草體,寫下“郎去當兵姐在家”一句。沉吟片刻,他用極規整的行書體將全部歌詞寫下來:

馬桑樹兒搭燈台,

寫封書信與姐帶,

郎去當兵姐在家,

我三五兩年不得來,

你個兒移花別處栽。

……

他覺得妥帖了。用改過的這句替換原歌詞中的“郎被生意纏住手”,整首歌就成了表現妻子全力支持丈夫當兵的純真摯愛的情意,既形象生動,又自然貼切。他一手拿紙,一手打著節拍,輕輕哼唱了一遍,會心一笑:這老歌新唱,真是不錯,就是它了!

阿婆再進來時,春生喜不自禁地要教她唱這支歌。阿婆一聽春生唱頭一句,就“咦”了一聲,說:“這歌我曉得,我經常偷偷地唱。”聽她這一說,春生也“咦”一聲,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說:“現在不同了,我把它改了。”春生拉她走到窗前,一隻手攏著她的肩,一隻手拿著歌詞,細心釋解他改過的歌詞……

他們窗前的空地上,正婆娑著一株桂花樹,那是他們新婚的日子裏春生栽下的。八月桂花遍地開。現在是暮春,桂花樹已長出許多新葉,也散發出滿樹的桂花香。在停了唱歌的間隙,春生隨口輕聲吟出宋人韓子蒼的一句詩來:“月中有客曾分種,世上無花敢鬥香。”因為妻子叫桂香,在他心中,桂花樹便是世上最美的樹了。

天上的月亮,像個多情柔媚的美人,靜靜地、賢淑地照著洪家關這株桂花樹。

阿婆說,這歌唱的不就是你我?

春生說,這歌唱的就是你我!

兩人相視一笑,隨後齊聲唱一遍,又唱一遍……

擴充隊伍,即擴紅一時間成了工農革命軍的中心工作。他們在縣城設立多個宣傳站,在農村的主要集鎮和圩場,也都設了宣傳站。每站都配有兩三名宣傳員,擺一張小桌,插一麵紅旗,麵對圍觀的工農青年,宣傳員用大量事實揭露國民黨軍政的腐敗和土豪劣紳的罪行,同時向廣大群眾教唱革命歌曲,宣傳紅軍為窮人打天下的道理,號召大家來參軍。這些革命歌曲,通俗易懂,群眾容易接受。每教一首歌,便立即四處傳唱,一時城鄉上下處處歌聲,群情高昂,一大批青年踴躍參軍,湧現了父親送兒子,妻子送丈夫,妹妹送哥哥,甚至全家爭著當兵的好局麵。

阿婆與幾位男人當了兵的姐妹在洪家關鄉場上教人唱歌。她唱得最多的便是那首春生改編的《馬桑樹兒搭燈台》。在她們的鼓動下,周圍十多個村子數百名莊稼漢參加了工農革命軍。那段日子,她覺得她周圍的一切變得像夢境一樣美好。她常常將自己的感受告訴給其他姐妹。但更多的時候,這樣的幸福她卻獨自享受了。當她沒人言說的時候,她心裏憋得難受,她就輕輕地哼唱這首歌。

在桑植這塊血染的紅色土地上,也許是因了一九二八年廣泛傳唱開的這首情歌,今天,馬桑樹已經成為愛情的代名詞,馬桑樹即愛情樹。從相關的文史資料上我了解到:馬桑樹屬落葉灌木,枝易脆、彎曲,但在西南一些少數民族的圖騰崇拜中,馬桑樹卻是司職天梯的神樹,有生育哺乳、祈雨、登天的功能。在桑植的民間傳說中,牛郎每年七夕是爬馬桑樹才得以上天與織女相會的。

桑植人民對馬桑樹的喜愛,可歸為一種鄉野的拔俗高潔。他們心目中的馬桑樹高大通神,寄寓著他們美好的向往和憧憬,還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憂傷。

我的筆無法繞過最早唱出這支情歌的那對恩愛夫妻——用今天的話說,歌的原創作者。桑植縣的一位文化專家告訴我:最初唱出這支情歌的是一位商人和他的妻子。這樣看來,這首民歌最初應該產生於清朝中晚期,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桑植“改土歸流”結束土司統治,這個時期,桑植商業興起,出現了年輕人走出大山經商,妻子在家守候的現象。於是,就有這麼一位桑植男人——他可能是在鄂,也可能是在渝,也可能是在黔經商,隨便哪兒都行,反正是離家幾百裏或上千裏——要知道,這在古時候算是路途迢迢了,回一趟家實在不容易呢。那人一直走著背運,大務小事,沒一樣順手,可有一時期,他終於否極泰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道上朋友往來,時常免不了去一些風月場所。雖然桃紅柳綠、蜂飛蝶舞,卻是沒有一次動搖過他的心,更不用說像今天的許多離家在外的男人,包個“二奶”,金屋藏嬌。他離家在外能堅守節操不出軌,並非他是一本正經的道德君子,而是因為他太愛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雖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鄉村女子,但她美麗端莊,蕙質蘭心,他在外麵見得愈多,愈是覺得她好。由於時時念她想她,他心裏偶爾會莫名地襲上一種不安全陰影。可這庶幾隻是一閃念的事,不會讓他變得憂鬱不振,或是心猿意馬。似乎因了這種微妙的心理,骨子裏不乏浪漫情懷的他,把給妻子的家書寫成了似詩似歌的這麼幾句:

馬桑樹兒搭燈台,

寫封書信與姐帶,

郎被生意纏住手,

三五兩年不得來,

你個兒移花別處栽。

仔細品嚼這幾句話,就會發現這是一封耐人尋味、情意綿綿的情書。是體恤之情,勸妻子脫離苦海,尋夫改嫁?似乎不是。是一封正兒八經,卻又說得很委婉的休書?就更不是了。是在試探妻子的心思?或是提醒妻子,不要紅杏出牆?是,好像又不是。再換個腦筋玩味,信中似乎沒說明自己的歸期,其實是說了:“三五兩年不得來”——“不得來”就是“有得來”,三年,兩年,五年都說不準呢?也許明年,也許後年,但最多不會超過五年。信中說得非常明確的是,為何“不得來”卻是“郎被生意纏住手”——其實這人的真實意圖就在這裏:你要安心在家帶孩子,替我孝敬堂上雙親,等我事業有成衣錦還鄉的那一天,我們就可長相廝守,再不分離了。與現時一些直白如白開水的歌詞比起來,這樣的歌詞是多麼婉約而富有情致啊。這位生意人是伯牙,他的妻子是鍾子期,他們唱和的是“高山流水”的琴瑟和鳴,請看妻子給丈夫的回信:

馬桑樹兒搭燈台,

寫封書信與郎帶,

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

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

鑰匙不到鎖不開。

——其堅貞高潔情愫如紙上水墨,黑白相襯,黑黑得端莊篤誠,讓人安心,白白得純潔無瑕,惹人愛憐。最絕妙的該是“鑰匙不到鎖不開”一句了。曾有人嫌這句話偏俗,試著以“春風不到花不開”一句替換,結果遍遭否決:一年四時都有花開,不僅不合實情,而且花為惹眼擾神之物,是不能表達愛情專一的,全然不如原句的生動精準和本真的生活氣息。

這對恩愛夫妻也許想不到,這支記錄他們愛情生活的歌竟然在民間傳唱了兩百年之久。他們更想不到的是,兩百年後,一個叫春生的人為了他的妻子,對這支歌僅僅作了一句之微的改動,這支歌的主題及內涵便煥然一新,成為紅軍擴大隊伍和無數紅軍戰士與他們親人之間必唱的歌。

今天,這支歌不再是春生和阿香兩個人的了,它早已成為民間音樂的一筆財富,成為我們追溯那段曆史風雲的最好的文獻,成為一段傳說中的愛情絕唱。

桑植縣久有“民歌之鄉”的美譽,桑植民歌浩如煙海,當地人稱:山上的樹有多少,歌就有多少。若幹年後,桑植民歌進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英國文學理論家丹納說,民歌的爐灶是靠情歌來點熱的。在所有民歌中,情歌無疑是其中最動人的。因此這支一九二八年由春生改編,然後由阿香阿婆唱了大半輩子,被命名為《馬桑樹兒搭燈台》的情歌,無可爭議地成為桑植民歌最經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當二〇〇四年的一天,中國當紅的歌唱家宋祖英帶著這支民歌飛臨奧地利唱響維也納金色大廳感動無數歐洲人的時候,我和許多家鄉的人一樣坐在電視機前,默默流下了激動的熱淚。

2

一九二八年六月,國民黨趁工農革命軍立足未穩,暗地裏派遣四十三軍的一個旅向桑植縣城和洪家關瘋狂反撲過來。得到情報,賀龍一邊讓春生帶著部隊去阻擊敵人,一邊組織洪家關的鄉親們向大山裏撤退。賀龍說,洪家關是不能住了,你們必須得走。敵人放出話來,凡姓賀的都要殺絕。也就是從這天起,革命形式惡化,春生帶著部隊走了。

阿婆不明白這次分別對她到底意味著什麼。她隻是舍不得他走。他們最後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他們沒有過多的纏綿。她抱著他哭泣不止。她說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他知道這隻是她的氣話。他緊緊地摟著她,讓她能時刻感到他的心跳。他隻有一句安慰的話,我走了還會回來的。

清晨,屋外濕漉漉的霧氣彌漫,絲絲縷縷從門窗湧進來,像乳液般洇散,因為屋裏的熱氣又立刻化為水珠。春生說,我得走了。她好不容易從他的懷裏掙紮出來,像是從他身上扯下來的一根肋骨。兩人頓時都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阿婆恢複到一個嫻淑女人的常態,她幫他穿衣拿鞋,幫他打洗臉水。她從門後拿過他的手槍遞給他。這是一隻德國造手槍,是南昌起義前賀龍送給他的。他將這支手槍別在腰間走出門去,門外警衛員已等候多時了,然後急匆匆朝村子外麵趕去。

阿婆送她的春生走出村街。村街盡頭恰好有一片馬桑樹林,兩人走到那兒停下了。春生讓警衛員牽馬在前麵等著,他回頭讓他的阿香回去。阿香幫他整扯好戎裝的前襟和後擺,又踮起腳尖正正他頭上嵌著一顆紅五星的八角帽。

她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伸手折了一根馬桑樹枝說,最遲明年,明年馬桑樹發新芽的時候。

她朝他笑了一下,輕聲唱起來:“馬桑樹兒搭燈台……”

她唱著歌,做了一個讓他朝前去的手勢。他轉過身,大步流星走了。

他趕上了警衛員,回頭一望,她還站在那裏,她還在唱,正朝他揮著手呢。

他的手也舉起來,朝她揮了揮。然後,他和警衛員幾乎同時一躍上馬,兩匹馬一前一後,急促地奔跑起來。大霧正慢慢散去。從此,春生敲亮了洪家關這個早晨的馬蹄聲,連同春生教會她唱的這支情歌就一直回響在阿婆的心裏了。